◎ 操樂鵬
校對作為書籍編輯、出版、發行中的關鍵一環,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建國伊始,出版業的轉型和調整即突出強調了校對的不可或缺。如陳伯達在1949年全國新華書店出版工作會議上所說:對一個出版工作者而言,“校對是第一重要的工作”。不單單是對國營的新華書店,1950年的第一屆全國出版會議要求所有公私出版機構“均應加強編審工作,盡可能設立編審部門,聘任具有一定的政治文化水平和技術水平的編輯校對人員,負責審定和校對的工作”。具體到翻譯文學書籍的編輯和出版,譯校同樣受到高度重視。在建國初期的出版格局中,負責審讀并組織譯稿、指導翻譯工作、訓練編譯工作干部的是出版總署翻譯局。出版總署翻譯局認為要加強翻譯工作,必須堅決貫徹校對制。1949年以后圍繞著文學翻譯的譯校問題,諸多論家展開了理論層面的探討,既是關于編輯出版的技術性問題,又觸及文學翻譯和譯校所天然攜帶的審美特質;在譯校制度的建立和施行上,既有制度化、體制化所帶來的全面、高效的優勢,也不無亂象頻出的一面。下文嘗試在當代(1949-1966)翻譯文學史視域中考察有關譯校問題的理論探索與制度踐行,以檢視其中蘊藏的經驗與教訓。
1949年以后,出版事業和翻譯事業逐步朝向計劃化、體制化方向發展。關于譯校問題的探索便是內在于這一體制化的轉型進程中,而對譯校制度的號召和建設,也隨之成了議題的中心。需要說明的是,眾多學者、編輯、出版家熱情的呼吁和議論,相當一部分并未真正落實到譯校制度的實施層面,而僅僅作為富于建設性的設想存在。
付克在《翻譯工作的普及與提高》一文中說:“國家翻譯機關或指導翻譯的工作部門,在可能的范圍內,應該有計劃地審查和校對一些最重要或較重要的翻譯作品。”這里的“國家翻譯機關或指導翻譯的工作部門”,并不是明晰的能指,也反映出對于譯校制度的施行主體該由哪個機構或部門擔當,論者們沒有達成統一的認知。張君悌“希望各編譯機構,能很好地在自己的機關內組織校閱工作”。此處的編譯機構自然是指包括出版總署翻譯局在內的各編譯機關。楊人楩以為“在全盤的審校制度不曾建立以前,必須各出版家有其本身審校制度,保證譯品能夠達到相當水平”。楊強調的是出版社在譯校中的作用。朱光潛覺得“編譯局可以在全國各學校及其他文化機關中成立一個審核網”。陶庸的建議是“書店編審者應精心校閱”。事實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出版事業的一項重要調整是出版分工的專業化。如出版總署負責編輯事務,新華書店專營發行,印刷則由新華印刷廠負責。所以陶庸的意見在建國初期編輯、出版、發行三位一體統一于書店的語境中,有其針對性;而當編輯、出版、發行三項業務逐步分離、各自獨立時,譯校制度也就無法由書店擔負。如果說使翻譯局、出版社或審核網的譯校活動更加凸顯以至制度化,是意圖將譯校制度嵌于國家機構的體制內部,那么,另行籌建司職譯校的機構,則是另起爐灶的探索。在全國翻譯工作會議上,閻青甲、羅書肆、袁昌英不約而同地提出要建立譯品審查委員會、經典著作審定委員會、審查校勘委員會等名目各異的負責譯校的機構。
無論是新立譯校機關還是附屬于其他部門機構,譯校工作總要由譯校者來執行。出版總署翻譯局在各翻譯組之外,又設立校對室,“把全局程度較高,能從事校對工作的同志集中一處,專門校對各組譯稿”。特意選出程度較高的人員從事譯校,可見對譯校者資質和能力要求之高。譯校者所要校對的,并不只限于剛剛翻譯完畢的文學翻譯作品,還包括對已出版的和即將再版的譯著的復查。周玨良就此建言:“對于已出版的重要作品的校審工作,也希望能組織一些人來大規模地做一下。”袁昌英也有同樣的提議,“已經出版的譯本,亦應該加以校勘審定,始能再版”,這樣,不合標準的譯本才會被淘汰。
對于譯校者應當采取何種譯校標準,金滿成認為要建立“校對公約”以資參考。而李霽野則更為實際地指出:“審校的標準不宜懸空提得太高,要具體地根據現有的水平,定出容易實現的尺度。標準的專家固然可貴,培養更多的人才尤為必要。”假如譯校的結果是斷定譯本質量很差,潘家洵強調必須嚴正處理,指出錯誤且加以批判。
應當說,是類對譯校制度的發語和探討,并非凌空蹈虛,蘇聯的翻譯和譯校制度、古代佛經譯場往往是其借鑒的對象。張錫儔的《蘇聯如何進行翻譯工作?》等文章詳細解說了蘇聯的翻譯與譯校經驗。法捷耶夫1949年訪華時,就與董秋斯等人探討過譯校問題。對蘇聯出版制度的借鑒乃至機械照搬,一定程度上使得譯校制度也要向蘇聯模式靠攏。佛經譯場構成了當代譯校的另一大制度淵源。誠如周作人的敏銳觀察,蘇聯的集體翻譯法與古時譯經在運作模式上其實有著很大的相似性。蘇晉仁如是描述佛經譯場:“每部作品譯完后,要經過潤文、證義、證譯、正字、校勘等縝密的手續,來糾正譯品文字上和意義上的錯誤,提高譯文的正確性。”出版總署翻譯局訂立的“翻譯分組、校對集中”的方針,其模式與佛經譯場正差堪比擬。翻譯局的各組人員在譯完一本書或一書的一部分后,必須經本組同志互相校閱一遍,經認為無問題后再送校對室校對。一部書的出版需要經過:選書、翻譯、自校、互校、校對室校閱、送該管處負責同志審閱全部譯稿、由局長最后審閱、簽字付印等程序。這些都與佛經譯場對譯畢覆勘工作的重視極為接近。
眾多學人對建立譯校制度的設想和探討相當豐富,有些提議還相當具備可行性,但囿于各種主客觀因素,譯校制度事實上并未完全建立。寒笙在《審校與翻譯》中如實道:“經過長期間的醞釀,仍然沒有產生出一套健全合理的審校制度。”時任出版總署副署長的葉圣陶在第一屆全國出版行政會議上的報告中直言不諱:出版物的出版過程“還缺少嚴格的檢查制度”,“校對工作也做得很不認真,錯字脫訛,往往而有”。而在翻譯書籍的譯校中,像“譯名的混亂,引證不注明出處或者注得不正確,造語遣詞敗壞了祖國語文的純潔與健康等,是翻譯書籍中很普遍的現象”。這都說明了譯校并未起到應有的作用。換言之,譯校在制度踐行的完成度上,遠遠低于預期。
造成這一窘境的原因,很大程度上在于具備一定資質和能力的譯校人員人數極少,使得譯校制度即便有著合理的規劃和執行程序,也只能捉襟見肘,難以發揮效能。上文曾提及出版總署翻譯局制定了翻譯書籍的出版流程,包括選書、翻譯、自校、互校、校對室校閱等,可實際的情形是:翻譯局雖然努力充實人員,專業的編輯和譯校人員仍十分缺乏。1952年,九個全國性的公營出版社真正的編輯和翻譯僅有一百二十人左右。十八個大行政區的出版社,有三分之一還未能籌建起編輯部。私營書店雖有四百余家,大部分都沒有編輯部和編輯人員。
談及校對工作的不認真,這一方面固然是因為部分譯校者能力不夠,另一方面卻在于譯校者心理立場和態度上的偏頗。后者往往成為譯校制度能否有效施行的要津所在,且牽連著譯者與譯校者的雙向關系。從譯者角度來說,不少譯者心存傲慢,不愿別人校閱自己的譯作,穆木天就直接將這些譯者稱為“半吊子翻譯家”。從譯校者的立場來看,譯校工作既無名也無利,吃力不討好,譯校者的典型心態還是不愿意校閱別人的譯作。周作人在《談翻譯》中提到了另一種情況,即名人不肯屈尊去做這繁重的譯校工作。這大概緣自文人相輕的傳統心理。周作人其實也未能完全脫離這種心態。據文潔若回憶,1952年,周作人受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之托,校訂翻譯家蕭蕭所譯的《箱根風云錄》。此書于1958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重版。蕭蕭告訴文潔若,周作人一度感慨地對人說沒想到他今日竟會落魄到為蕭蕭之流校訂稿子,話中流露出不屑的意味。但不管如何孤傲,周作人還是極其認真地完成了譯校任務。
此外,還有幾類譯校制度在實踐中遭到扭曲的亂象。人民文學出版社要求對譯稿務必審稿從嚴,卻把譯校編輯的成績好壞,簡單化地等同于所提意見的多少,這導致譯校者在稿件中拼命找意見,“有些水平低的編輯就免不了提出許多荒謬絕倫的意見”,引起各類爭端。張友松所譯《湯姆·索亞》交稿后,編輯在譯稿上劃了無數鉛筆杠子,另附紙條,大而不當地說譯稿“與原文有出入”“中文欠通”等。具體修改,只有一處“的”字的增添,將“我父親”改為“我(的)父親”。人民文學出版社尚且如此,譯校制度究竟達到了多大程度上的完成度,不得不讓人心生疑惑。最初的制度設想,如“校改過程中的態度應該是謙遜的—校訂工作是一件切磋琢磨、互相研究的工作,也是一件為人服務、替人打掃塵埃的工作,絕不能抱老師改課卷的態度”等,在執行中變成了一紙空文,也難怪葉君健的憤憤不平:“稿子來了又只是‘抽查一下’,單憑個人的愛好,摳摳字眼就定取舍”,“我們的審稿同志似乎把這當成了唯一的重要工作”。還有一些青年學子以及初出茅廬的青年譯者,以魯迅和高爾基幫助青年人為例,經常過度要求得到老一輩翻譯家的幫助。對此,傅雷有言,不要動輒抬出魯迅、高爾基,青年人努力提高自己的翻譯能力才是正途。金人也持同樣看法,反對找老翻譯家替青年人校稿,翻譯得好就印出來,不好就淘汰。青年譯者對譯校的心理依賴,每每會成為其提升翻譯素養的阻礙。
在這些亂象之外,仍有些許譯校實例較為完備,有的示范了譯校制度的縝密運作,有的體現出譯校者的苦心。前者如東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蘇聯兒童文藝小叢書,全都經過“譯者翻譯,校者校訂,譯者重新整理,編者的處理,以及譯者的最后決定和出版社的最后決定等一連串的手續”。后者可以綠原、錢鍾書的譯校事為例。1962年,綠原被安排至人民文學出版社從事翻譯編輯工作。自學過德語的綠原被安排審校朱光潛翻譯的德國美學家拉辛的著作《拉奧孔》。對于朱光潛的譯本,綠原以為“朱先生的譯本流暢老練,如瓶泄水”,“但是可能由于年邁以至精力不濟,譯者在原稿中留下了一些有待斟酌的問題,如肯定與否定的混淆,同形異義的英語詞語的干擾,以及若干學術名詞譯法的欠妥”。綠原充分尊重朱光潛的譯述風格,又不卑不亢地指出其“硬傷”,對譯校者與譯者關系的拿捏也火候十足,對譯校者的職責更有明晰的認知。綠原此后親自動筆譯過不少德語文論,外國文學所的領導有時將其譯稿送至時任該所研究員的錢鍾書處校閱。錢鍾書的譯校意見是:“譯得很忠實,有些地方頗傳神,只是‘性’字太多。”“性”字太多是指綠原多用性字來譯抽象名詞。錢鍾書還在譯稿上有批注,如在綠原的譯文“雖不中亦不遠矣”旁邊寫了一個“妙”字和感嘆號。這并不僅僅是翻譯技術的處理問題,實際上內蘊著譯校者錢鍾書在翻譯方法、翻譯觀念上的考量。
其實,魯迅在翻譯和譯校上同是這般苦心孤詣。綠原、錢鍾書的譯校與魯迅的譯校活動更有一種本質上的親緣關聯。這里不妨稍作比照。魯迅的譯校活動所蘊藏的經驗在于:其一,譯校是文學翻譯的必要環節。魯迅不僅精益求精地校改他人的譯作,對于自己的譯作也常常誠心誠意地請求行家里手校閱,如讓精通德語的齊壽山為自己把關。其二,在譯校的具體操作上,對于明顯的錯誤或硬傷,隨手改之;對于需要斟酌處,則必與譯者商量后再行定奪。前者對應著譯校中的技術層面,即剔除訛誤;后者代表著譯校的詩學層面,反映出文學翻譯獨特的審美質素。其三,諸如姓名地名的翻譯不要中國化、譯名在字形上的長扁搭配,以及從措辭到文句的處理等問題,均是魯迅的翻譯詩學追求所在。其四,從譯校者和譯者的關系來看,譯校者魯迅與李霽野等譯者們保持著平等而非壓迫的對話關系。盡管黃源、李霽野等人是魯迅的學生輩,無論年齡還是資歷,都無法與魯迅相提并論,可魯迅在譯校中既沒有居高臨下地對年輕譯者們頤指氣使,也從不因自己的譯校功勞而沾沾得意。可以說,綠原、錢鍾書的譯校正包含了對翻譯詩學層面的關注,而不單單是摳字眼式的硬找訛誤;譯者與譯校者之間的平等對話,也在當代出版語境中顯得殊為難得。
魯迅作為譯校者所面對的問題,處于當代文學語境和出版環境中的譯者、譯校者們仍在不斷遭遇;魯迅作為譯校者所帶來的經驗,往往又能為當代譯校制度的施行提供某種警醒和鑒戒。質言之,譯校作為一種常規化的編輯制度與審查程序,對保障文學翻譯譯品的基本質量,如消除訛誤、硬傷,杜絕搶譯、爛譯的不正之風,淘汰低劣的譯本,進而恢復多年來受到戰爭侵損的出版事業和文學翻譯事業,確實都起到了關鍵的作用。在當代出版業的轉型中,譯校制度的建設更傾向于以佛經譯場和蘇聯翻譯體制為代表的集體譯校模式。當從翻譯文學史的視域切入時,譯校作為文學活動之一種,呈現出其非制度化的一面。由是,當代譯校中詩學層面的缺失也就在所難免了。前文將譯校的案例稱為“實例”而非“范例”,原因就在于文學翻譯與譯校絕不可有過分嚴苛的成規。從譯校方式上來說,即如魯迅的譯校活動也基本是出于情懷和責任感的個人行為,或者說是圍繞著受魯迅感召和影響的同人圈子進行譯校活動,如未名社。其并未形成更大范圍的譯校模式或制度。學者、作家們私人間的譯校往來,效果往往優于體制化的集體譯校。自然,前提是譯者、譯校者都有著較高的文學水準以及赤誠相待的雅量,比如鮑文蔚請自己的好友沈寶基為其校閱《巨人傳》。這也解釋了緣何當代較為成功的譯校實例,都更接近于魯迅的譯校經驗。回顧交織在翻譯史和出版史中的當代譯校話題,除了前文提及的周作人、錢鍾書、綠原,陳占元、吳興華、莊壽慈等均在譯校中不聲不響地投入大量心血,出版人、譯校者、翻譯家的風骨、素養和境界,即默存于一代學人的堅守與耕耘。
注釋:
① 陳伯達.陳伯達在全國新華書店出版工作會議第十一次大會上的講話[M]//中華人民共和國出版史料(一九四九年).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5:422.
② 出版總署關于發布第一屆全國出版會議五項決議的通知[M]//中華人民共和國出版史料(一九五〇年).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6:648.
③ 付克.翻譯工作的普及與提高[J].翻譯通報,1950(2):7.
④ 張君悌.為提高翻譯工作的質量而奮斗[J].翻譯通報,1950(2):3.
⑤ “五四”翻譯筆談[J].翻譯通報,1951(11):15.
⑥ 朱光潛.“五四”談翻譯[J].翻譯通報,1951(11):7.
⑦ 陶庸.翻譯工作者筆談會[J].翻譯通報,1950(5):48.
⑧ 翻譯界動態[J].翻譯通報,1950(3):28.
⑨ 周玨良.翻譯工作者筆談會[J].翻譯通報,1950(6):50.
⑩ 袁昌英.翻譯界的急切問題[J].翻譯通報,1951(14):21.
[11] 李霽野.翻譯雜談[J].翻譯通報,1951(11):47.
[12] 蘇晉仁.佛經譯場的發展[J].翻譯通報,1951(11):60.
[13] 寒笙.審校與翻譯[J].翻譯通報,1951(17):39-40.
[14] 為提高出版物的質量而奮斗[M]//中華人民共和國出版史料(一九五一年).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6:233.
[15] 張友松.我昂起頭挺起胸來投入戰斗—對人民文學出版社及其上級領導的批評[N].文藝報,1957-6-2.
[16] 吉洪.校閱的重要及其技巧[J].翻譯通報,1951(11):38.
[17] 葉君健.談文學翻譯的勞動[N].文藝報,1957-6-30.
[18] 穆木天.關于外國文學名著翻譯[J].翻譯通報,1951(13):23.
[19] 綠原.綠原文集第三卷[M].武漢:武漢出版社,2007:418-4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