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慮及其擴大化

張茸，1981年出生于北京。上海同濟大學工學學士，德國基爾大學理學碩士。淘寶店主，貿易公司合伙人。

芝加哥飛東京的航班將近13個小時，這是詹納經歷過的最長航線之一。一路上都睡覺是不可能的，從那個不知道為什么至今沒有安裝公共免費WIFI的機場起飛之后，詹納拿出了特意下載好的電子書《雪國》。

詹納沒有去過東京，帶上這本書，就是想借此感受一下東京人內心的焦慮。對于川端康成，詹納聽過各種高評價，但她覺得，這些冷艷纏綿的事物，都不是她的菜。作為新時代的職業女性，她更喜歡海明威那種戰地記者出身、簡潔有力的寫作風格。當然，如果看著看著能達到昏昏欲睡的狀態，在飛機上自然是求之不得的美事。

吃過晚餐，詹納又看了幾十頁小說，果然是越看越困。書中那種遙遠古樸的蒼涼、徒勞無功的糾纏，詹納實在無法產生共鳴。她迷迷糊糊地靠在椅背上睡著了。

再次開飯的時候，詹納才被燈光喚醒。她看下表，行程已經走了一大半。吃飽之后，感覺又充滿活力，睡意全無，詹納覺得還是拿出平板電腦，刷刷東京當地的美食購物信息更有趣一些。飛機上有WIFI，科技的進步，真讓人幸福。

詹納此行主要是想把原來設在東京的美元賬戶關閉，把銀行關系轉到上海。開設這個賬戶，是老板用來為美元結算的中國項目收款，但剛辦好就趕上了日本“3·11”福島核電站事故。這些年來，除了交賬戶管理費，根本沒用過。

計劃趕不上變化，詹納覺得人生總是這么不可思議。上飛機之前，詹納才意識到，這么多年過去了，日本居然還籠罩在核輻射的焦慮之中。看著社交媒體中正方反方的激烈辯論，她心里反而浮現越來越多的焦慮。即使到8年后的今天，仍然有周邊國家，比如韓國，禁止進口日本相關海域內的海產品。

核輻射這件事本來與詹納毫無關系，但此刻她正飛往日本，也變得有些焦慮了。她搜出一些深度報道閱讀后，越看越覺得心煩意亂，索性什么也不看了，閉目養神。此時，一切都沒有飛機能安全著陸來得更實際。

第二天，詹納一大早就去了銀行。日式英語聽得她一頭霧水，她想不明白，老板當年為什么要開這個賬戶？噢，對，老板早年有在日本生活的經歷，會說一些日語。

幸好這個銀行網點很大，工作人員眾多，很快找到一位會說國語的臺灣客服小姐來幫忙，詹納比較順利地辦完關閉賬戶的業務。

“你們為什么要關掉這個賬戶呢？”客服小姐最后問道，“有什么需要我們改進的，請提出寶貴意見。”

“這和你們沒有關系！”詹納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我們收美元的項目基本就是零，除了交管理費，這個賬戶沒什么其他用處了。所以這次路過日本，就過來關掉。”

“噢，是這樣。”客服小姐嘆了口氣，“發生福島核電站事故之后，很多臺灣公司也把賬戶關掉了。因為害怕核泄漏，臺灣人對本地核電站也發起了各種抵制運動。臺灣也經常地震，都怕以后也會和日本一樣。臺灣的應對能力比日本要差多了，所以更擔心。”

“真的會有這么大影響嗎？”詹納試圖讓氣氛輕松一點，畢竟對方幫了自己很大的忙，她不希望給對方的心情帶來負面影響。

“當然啦！”客服小姐拖著標準的臺灣腔，“現在日本超市里差不多所有食品都會標注具體到縣市的產地，還有化妝品。那些高危地區的產品，雖然價格上便宜很多，但也很少有人會買。有些特別便宜的餐館，大家都謠傳他們從輻射區進貨。本地人就很少去，只有一些不明真相的外國游客去。”

詹納本想問她，我們現在的這個地區有沒有核輻射，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覺得自己要是問了也實在太過敏感了。

從銀行出來，詹納不禁回頭看了一眼。雖然迎著上午十點鐘的太陽，她卻感受著一股《雪國》中的悲憫氣氛。當人工設施帶來比自然災害更為嚴重的次生災害，會更令人焦慮。尤其對于在和平年代長大的一代來說，其對災難的承受能力遠低于正常水平。

為了驗證一下真實情況，詹納隨機走進一家日用品小超市，逐個拿起幾種小零食仔細查看產地。果然產地的標簽上不再僅是傳統的Made In Japan，已經具體到縣市這個級別。在FDA輻射禁運食品報告上，詹納找到了千葉、福島、宮城、栃木、茨城、群馬等幾個地名，仔細查看，這些地區出產的食品果然都比別的地方便宜20%以上。發現這個情況之后，詹納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即使檢測證明，這些產品已經符合標準，消費者們仍然對這件事耿耿于懷。

午飯都沒來得及吃，詹納早早就趕到了機場。在自助餐廳里，隔著落地玻璃，詹納看著機場的停機坪，想起自己的倉皇而逃，心里忍不住自嘲起來。

在這個大部分流量都被販賣焦慮者壟斷的時代，只有對科學堅定不移的信心，才能成為對抗各種愚昧想法的有力依靠。

如果我們的祖先也像我們今天一樣患得患失，就那個時代的生產力水平來說，連刀耕火種都顯得風險過于巨大。如果讓焦慮控制思想的話，把目標都定格在各種“小確幸”上，時間久了，可能就會退化到連“維持現狀”都很難實現的水平。跌倒再爬起來，再跌倒再爬起來，這并不僅僅是一個人一生的寫照，也是人類歷史進化的歷程。

（編輯 鄭儒鳳 zrf911@sina.com，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