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承斌,彭導琦,高夢盈(西北大學公共管理學院)
聲音,既是一種地標性的存在,又是述說一種生活狀態的記錄;既能還原一段歲月的往昔與當下,又能折射出歷史的形貌與脈絡。[1]歷史上,人類曾通過實驗來研究如何記錄聲音。1857 年,斯科特發明了聲波記振儀,讓人們發現聲音可以被記錄下來;1877年,愛迪生發明了留聲機,開始通過錄音的方式記錄人類的歷史。[2]如今,單純的記錄早已不再是難題,然而面對設備缺乏、承載記錄的媒體設備狀況與日俱下、技能喪失等問題,國際檔案界認為,我們有15年的時間將歷史錄音數字化。[3]
當下,我們應重新思考這些過往的聲音怎樣找尋、現在的聲音怎樣留存、怎樣通過聲音傳遞城市的歷史內涵與文化底蘊。在數字人文不斷發展和成熟的時代背景下,本文以西安市的城市聲音記憶為例,探尋保護、開發和利用城市聲音記憶資源的新思路,挖掘并延伸城市聲音記憶的價值,提升城市的文化內涵與文化吸引力。
“城市記憶工程”起源于馮驥才先生為搶救天津老街而發起的“歷史文化考察與保護”活動,其目的是保護城市歷史文化。[4]城市聲音記憶雖然是城市記憶的重要組成部分,但卻往往被許多城市記憶工程所忽視。事實上,城市聲音具有豐富的內容。城市聲音存在于城市內的自然和人為環境中,聲音來源可分為三大類:大自然聲,如風、雨、雷暴等;生命之聲,如鳥類、昆蟲、動物發出的聲音;人為之聲,如人聲、音樂聲、交通噪聲、建筑和拆卸工程的噪聲等。[5]由下表可知,早期的部分主要城市記憶工程側重于通過攝像、文字、錄影等形式對城市面貌變遷作記錄,以城市中的古建筑、老街巷、特色民居、商鋪等為主要內容。而對于同樣蘊含城市特色、部分呈消亡趨勢的城市聲音卻鮮少提及。

表 典型城市的“城市記憶工程”建設項目
城市聲音記憶是城市記憶的重要組成部分,城市記憶又是“社會記憶”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要明晰聲音記憶的內涵首先要明晰城市記憶的內涵。由于“社會記憶”概念的多樣性,使作為其子集的“城市記憶”的概念也具有多樣性。[6]中國建筑學會建筑理論與創作委員會主任布正偉認為,城市的記憶是人們對城市環境及其形態要素所具有的美學特征認同后所產生的集體記憶。[7]丁華東等人認為,文化是一個城市的靈魂,城市文化是城市記憶的實質內涵,城市記憶是城市文化的傳承機制。[8]馮惠玲認為,城市記憶是對過去城市整體形象的認知和重構,其物化載體就是城市記憶的歷史記錄,即在城市建設、管理、變遷、發展過程中形成的具有保存價值的歷史記錄。[9]由此可知,聲音記憶是人們對城市中體現了城市歷史文化特點的聲音要素認同后所產生的集體記憶,或是以音頻格式呈現的、有關人們對過去城市整體形象的認知和重構的歷史記錄。
聲音記憶不同于聲音檔案,從發展歷史來看,聲音檔案已有了百余年的發展歷史;而聲音記憶由城市記憶所衍生出來,其發展歷史不過短短十幾年。從內涵上看,聲音檔案是社會活動記錄的重要組成部分,涉及了個各行各業的各類活動;[10]聲音記憶的內涵則如前文所述。從內容上看,“城市記憶”的文獻資料來源包含但是不能夠完全依附于檔案。[11]兩者關系可從城市記憶與檔案(檔案館)的關系來理解,正如黎妍暉認為,檔案部門正是通過對各種載體檔案收集、整理、修復和編研等工作來對城市記憶進行重構、傳承。[12]通過總結不同學者的說法,可以發現聲音記憶與聲音檔案都具有不同程度的歷史性、記憶性,但前者是一種側重于體現城市歷史文化特點、民眾集體認同的記憶,其文獻資料來源包含但不限于檔案。
聲音記憶蘊含豐富的文化價值。我國曾經在國家層面開展過以“集成”工作為代表的傳統音樂文化典籍工作,“集成”是以各地區、各民族民間的聲音為重要內容而構成的一種國家記憶,是記憶的一個聲音體系。[13]從城市層面來看,這種“集成”保存了大量散落于各處的民間傳統音樂,將城市聲音記憶與藝術發展、文化交流與傳承聯系起來,推動了文化的保護與傳承。聲音記憶蘊含著豐富的歷史價值,如《城市記憶工程——武漢工商業家族口述史》項目,通過口述歷史的方式,將武漢的商業風俗、工商業大家族的家族史盡可能全面記錄下來,該項目能夠折射出武漢工商業發展的大致歷史面貌。
除人文價值外,聲音記憶也同城市記憶一樣,具有較高的社會價值。作為整合起來的城市信息資源,“城市記憶”可為政府決策機構服務,為城市發展研究、規劃建設管理提供參考,挖掘城市的發展潛力。[11]此外,互聯網和網絡技術加強了對數字聲音文件的使用,賦予了數字化聲音記憶更強大的生命力。如為學齡前兒童選擇音頻庫、創建聲音地圖、開發教育或文化內容地圖(通過搜集城市聲音而形成的內容)等活動,充分體現了聲音記憶的教育價值。[14]
為進一步了解我國城市聲音記憶的組織開發狀況,本文以具有悠久歷史和豐富文化資源的西安市為案例,采用案例調查與問卷調查的方法展開調研,并對調查結果進行了定性與定量分析。在進行案例調查時,筆者以了解西安市主要聲音記憶工程的組織開發現狀為目的,以具有典型代表性的人物為對象(非遺傳承人代表、西安市灞橋區圖書館負責人、西安市檔案館技術處負責人、西安市城市記憶博物館負責人、陜西省檔案館保管處副處長) 進行了多次實地訪談。訪談主要涉及兩方面的內容:① 聲音記憶的收集與組織;②在對聲音記憶進行保護與開發的過程中可能出現的一些問題。通過案例調查,筆者了解到目前西安市正在開展或已經完結的主要聲音記憶工程有由陜西省檔案館牽頭的“陜西方言保護計劃”、西安市城市記憶博物館開展的“城市記憶1000+”口述歷史部分等。
西安市聲音記憶的組織開發正向著專業化、專門化的方向發展。從專業化角度來說,西安市聲音記憶的組織開發過程具有眾多專家參與、制定了統一標準、專業水平較高的特點,如陜西師范大學邢向東教授等方言學領域專家為保證交流溝通的順利制定了統一的組織開發標準,專業程度得到加強。從專門化角度來說,西安市聲音記憶的組織開發主要由政府相關部門(如陜西省檔案館)引導,形成了一個有組織的各機關之間分工合作、協調運轉,能保證工程順利進行的有機體系。
2.2.1 對聲音記憶的重視程度不夠
目前,西安市城市記憶資料的收集與保護內容主要以文本、照片等靜態信息為主,對聲音的收集與保護并未給予足夠重視。這直接導致了對聲音記憶收集保護的不足,種類眾多、數量巨大的城市聲音記憶面臨著被遺忘、甚至消亡的危險。
2.2.2 對聲音記憶的收集與保護多停留在數據庫構建階段
筆者了解到西安市的檔案管理部門將收集的聲音記憶進行了整理,并構建了數據庫,但數據庫的構建并沒有考慮到聲音信息的多源與異構問題,來源限制、結構簡單導致數據庫構建單一。而后續的開發成果也不多,導致聲音資源的價值未能被充分開發與利用,蘊含在聲音記憶中的歷史文化內涵也無法被發掘和傳播,如目前“陜西方言保護計劃”的成果僅有一套相關書籍。
2.2.3 組織開發聲音記憶的方法有待優化
西安市在組織開發聲音記憶工程時,所選用的方法仍有待優化。選用方法的不恰當直接導致了兩種截然相反的結果:① 無數字化或數字化程度較小;②過度數字化。無數字化或數字化程度較小,顧名思義就是在組織開發聲音記憶工程時并未使用數據庫技術或使用頻率不高;而過度數字化則是完全依靠數據庫技術來對聲音記憶進行整合。如西安城市記憶博物館組織的“城市記憶1000+”,僅僅是在錄制之后按照文件格式保存并由微信公眾號發布,再無其他任何形式的開發與利用。雖然這兩種結果截然相反,但導致了一個相同的后果:聲音記憶難以共享、內在價值流失,阻斷了聲音記憶開發共享的道路。
2.2.4 聲音記憶組織開發的主體單一、社會認知度不高
目前,西安市聲音記憶的組織開發以政府相關部門或專門機關為主體,社會組織的參與度較低。通過對問卷結果的統計分析,發現56%的西安市民不了解城市聲音。西安市民不太了解城市聲音的類型、開發項目及其所具有的價值,對西安市檔案館開展的方言保護項目以及西安市城市記憶博物館開展的“城市記憶1000+”口述歷史的了解度與參與度非常有限。
3.1.1 數字人文的內涵
數字人文(Digital Humanities,DH) 源于人文計算(Humanities Computing),是在計算機技術、網絡技術、多媒體技術等新興技術支撐下開展人文研究而形成的新型跨學科研究領域。[15]美國數字人文專家Unsworth 指出,數字人文是一種代表性的實踐和一種建模的方式,或者說是一種擬態、一種推理、一個本體論約定。[16]數字人文具有開放性、協同性、實驗性和多樣化等特征,[17]其研究對象為人文社會科學領域各種可數字化的資源研究范疇。[18]對于其學科本質,一個被廣泛引用的典型解釋是:數字人文是針對計算工具與所有文化產品交叉領域的研究。[19]
3.1.2 基本技術方法
劉煒等人認為,數字人文的方法學基礎主要是映射和模擬。映射是指將某一學科的研究對象和歷史材料經過數字化之后在虛擬世界里建立起一套相對應的系統;模擬是指新系統是對學科領域真實場景的仿真。[15]也就是說,數字人文不僅僅只是將研究對象與歷史材料數字化,還必須建立起與真實世界相一致的虛擬系統。由此可以延伸出數字人文的主要技術包括數字化技術、數據管理技術、數字分析技術、信息可視化技術等。[15]數字化技術指通過計算機存儲、處理和展示來改變文獻資料的存在方式;數據管理技術即是對數字化的文獻信息按照某種方式重新組織,并賦予其獨立標識符的過程;數字分析技術包括文本分析、數據挖掘等;信息可視化則是指將信息以圖譜的形式予以結構化、標準化表示,使信息簡化、顯化、生動化。[20]
一方面,聲音的載體依附性強且載體多脆弱,聲音具有動態性,分散性的特點,傳統模式下,不易加以結構化組織開發;另一方面,聲音記憶是一種聲音形式下城市中的集體記憶,形式豐富,包括方言、音樂、城市環境聲音等,反映了城市發展過程中的集體意識,具有豐富的歷史文化內涵。因此,聲音記憶資源具有多結構、多來源、多內涵的特性,不易統一地組織開發。另外,隨著信息與數字時代的發展,數字化形式成為信息資源主要的構建模式,傳統模式下的聲音記憶需要數字化組織開發模式的支撐,才能更好地被保存與呈現。調查發現,西安市對聲音資源的數字化開發有限,需要數字人文的指導。數字人文作為一種充分運用計算機技術開展的模式,可以在數字化的基礎上對信息資源進行組織、開發,并提供檢索手段。
作為一種文化記錄,聲音記憶需要被深入挖掘內在的人文價值;同時作為一種社會記憶,也需要實現其社會價值。另外,聲音記憶內容復雜,需要更加多元的分析方法,才能更全面地把握其內在價值,如遠近距離閱讀結合下的綜合分析法。而數字人文恰恰是傳統知識技能和方法的延伸,借助數字人文能夠更好地實現聲音記憶的內在價值,有利于實現聲音記憶的內容創新和價值服務。[21]一方面,數字人文注重信息設計與人文理解相結合,可以重構聲音記憶資源體系,用新的方式為探究聲音記憶和想象未來的可能性;另一方面,記錄和傳播模式的革新及兩者的交替循環,使聲音記憶資源可以進行多形態交換,成為一種活性單元。
聲音記憶由城市集體產生,聲音記憶的開發過程也離不開社會參與。只有回到民眾之中,從民眾的視角記錄歷史,才能保存公眾真正重視的城市聲音。聲音記憶資源開發的社會參與分為實施過程、決策過程和價值實現過程的參與。如日本東京的“城市記憶工程”具有公民評議員制度和市民會員制度,公民可直接參與到項目的決策和實施過程中。[22]數字人文帶來文化探究模式的改革,從個人探究走向合作交流。[19]一方面,數字人文具有開放性,促使研究對象基于現實世界展開生產,拓展了研究對象如聲音記憶內容的社會性;另一方面,在數字人文理念與方法指導下構建的網絡虛擬平臺能夠滿足社會情感需求,有利于挖掘公眾真正感興趣的聲音,實現聲音記憶生產過程中的價值創新。
城市聲音記憶開發模式的突破與轉變離不開數字人文的指導。城市聲音記憶應走向符合其本質特征,可以挖掘與實現其內在價值的開發模式,并因此達到傳承保護的效果。而數字人文的方法與理念恰好提供了一種全新的開發思路——在開發技術中融入人文主義分析方法,進行新的信息設計,彰顯開發與傳播模式的革新。
數字化背景下,技術變革是聲音記憶深度開發的基礎。數字人文開發模式下的聲音記憶深度開發主要應用文本挖掘、數據關聯、可視化、GIS、VR 等技術,不同的技術組合可以構成不同的開發模式,如基于數字化與文本挖掘的遠近距離閱讀相結合的內容開發模式、基于可視化和VR 等技術的傳播模式。過去,文本挖掘、數據關聯等技術不夠成熟,數據庫構建簡單,在收集組織城市聲音記憶的過程中會不可避免地出現信息數據的丟失、不兼容等問題,給深度開發聲音記憶的價值帶來了巨大的挑戰。以“西安市方言保護計劃”為例,隨著方言保護計劃的深入開展,官方收集的標準化的方言聲音難以滿足研究和社會需求,需要對不同來源、結構的數據展開進一步收集。此時,可以通過構建多源異構數據庫使官方記錄與市井所言置于同一系統下,方便整理、保存、比照,實現統一的數據服務。除此之外,對聲音記憶的分析、傳播等都可以結合新技術,實現方言保護計劃背后的創新與服務。
面向聲音記憶的內容與價值不僅僅意味著需要理解現存的、可挖掘的內容,還需要在信息設計的過程中注重提供未來實現聲音價值的創新與服務。如同圖書館書籍分類體系的設計,信息設計即對數字化信息資源的重新組織并加以呈現,但這種組織需要立足于對知識內容的分析和對價值的理解。就像導航和組織是相互關聯的,創建數字環境中的開發,也需要將對內容價值的理解與設計技能相結合。[21]如“西安市方言保護計劃”項目邀請專家進行指導,對方言發音標準化、語句背后的情感表達等有了更深層次的理解,對其歷史文化與社會價值有了更高的重視。在開發西安市聲音記憶的過程中,就可以以此為指導,將方言中的歷史文化以分散的形式滲透到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同時,在信息設計過程中,應該留有未來實現價值的空間——即價值內容的發掘創新與社會服務。
數字人文的開放理念可以促進聲音記憶價值被充分挖掘。如,維基百科在集中審核的前提下,允許多方利益參與編輯、評價,旨在實現知識被有不同需求的公眾獲取和利用。聲音記憶開發也是如此,就聲音記憶本身而言,① 應面向公眾征集社會聲音,以更全面地獲取聲音記憶資源;② 邀請公眾參與決策,充分反映社會記憶的需求,評判其聲音記憶的社會價值屬性;③ 鼓勵不同研究團體開展合作,加強檔案館、圖書館、文化館等主體的合作,促進聲音記憶內容價值的創新。只有在開放共享的基礎上,才能充分傳遞聲音記憶背后的歷史文化、精神內涵、學術知識,進而提高集體的社會凝聚力和相關單位的重視程度。當然,這需要結構化標準語言標記、共享平臺構建等數字人文技術的支撐。
數字人文指導下聲音記憶的價值實現是通過數字人文的技術手段和分析方法對聲音記憶內容進行理解、呈現、探索,實現聲音記憶的價值創新與價值服務。本文以數字人文為視角,更有益于其價值的探索與挖掘。但是,基于數字人文的聲音記憶價值實現,可能會出現過于重視技術開發,而忽略聲音記憶內容的情況,導致聲音記憶的價值因數字化開發而削弱。
城市歷史文化的探究,多基于考古挖掘的實物及歷史文獻資料。而聲音記憶可以讓我們從另一個視角來探索城市背后的歷史、文化等人文內容。如語言不僅僅是一個個符號,更多的是語句、音調等背后所具有的精神內涵、歷史風貌、情感需求;長安古樂作為唐代宮廷的唐大曲,每一個起承轉合都呈現了大唐發展史。除了以上原生性聲音記憶,口述歷史等建構性聲音記憶的組織開發也有利于我們全方位地了解某一時代的特征,更加接近歷史的真相。
在數字人文開發思路的指導下,我們可以進一步挖掘聲音記憶背后的集體意識與精神風貌,保存聲音記憶背后的歷史遺產和城市文脈。還可以通過文本挖掘與數字關聯等技術進行遠距離閱讀,按照研究需求,重新理解與整合。此外,還可以通過可視化、詞頻分析等手段進行微觀分析,實現對城市聲音記憶背后歷史發展歷程、文化內涵、精神風貌的價值探究,并通過恰當的技術手段將研究內容呈現,實現保存甚至跨學科的交流。
聲音記憶中的歷史文化價值、精神價值應該被研究人員、科研機構、城市等多重主體應用。在數字人文開發的指導下,聲音記憶突破了原有局限,探索出了更多歷史文化價值,呈現方式更加豐富。從城市建設角度來看,通過數字化、可視化,可以使聲音記憶的呈現更加生動有趣,潛移默化地提升市民對城市文化的認可度,提高城市凝聚力。從教育價值角度來看,基于記憶內容的數字化有利于我們用更加便捷、生動、全面地形式傳遞學術知識和進行文化教育。從影響力來看,新的傳播模式和開放理念使西安市的聲音記憶展現了更多的文化特色,將西安市聲音記憶打造成西安的城市名片,更好地提升西安市的城市文化影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