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浩然
“1944年 6月 6日,凌晨 5點 55分。親愛的艾麗莎,我現在正站在內華達號戰列艦甲板上,望著遠方漸漸清晰的地平線,那應該就是我們要登陸的海灘吧。天空漸漸發白,抬頭望去,仿佛能看見天空中成群的“空中堡壘”機群撲向天邊的那條黑線,腳下的戰艦也隨著火炮的射擊而顫動著……”
“又在給你的夢中情人寫信呢”耳邊傳來內斯曼中士(我的班長)那粗野又略帶嘲諷的聲音。“沒,沒什么…”我搪塞道,殊不知發燙的臉頰已經出賣了我。“準備一下吧,馬上就要上登陸艇了。”中士的嘴角浮現出一絲微笑,仿佛已經看穿了一切一樣。
“該死,太擠了!”我不由得抱怨起來。“忍忍吧。”緊跟著我登上登陸艇的中士勸解道。“你以為這里是你家花園?”我不由得把手放到了左胸口上,“還好,日記沒掉。”我輕輕嘆了口氣。“二等兵們,出發了!”
隨著指揮官的一聲令下,數十艘登陸艇離開艦隊,駛向那條黑色的地平線。我們的艦艇長風破浪,將一波波巨浪拍得粉碎,然后像下雨與一樣把浪花撒進登陸艇的每一個角落。“哦,我的上帝啊!”“快要暈死我了,嘔……”“該死,今天不應該是晴天嗎?”船艙里回蕩著士兵們的抱怨聲、咒罵聲和嘔吐的聲音。每個大浪來臨的時候,我都下意識地捂住胸前的日記本,與其說是日記本,倒不如說是幾張隨地找來的發黃的舊紙訂成的,但我像護著命根子一樣護著它,畢竟,登陸歐洲后,它們是在我找到另一堆廢紙前唯一可以用來給家里寫信的了。
“與其護著那打紙,還不如看好你的步槍,那才是可以把你早點送回家的寶貝。”班長訓斥道,“你的家人更希望看見你活著回去,而不是你的信和陣亡通知書。”嚇得我不禁回想起 兩年前在北非突尼斯的凱瑟琳山口,中士拼死把中彈的我從空曠地帶拖到坦克殘骸的后面,把即將踏入地獄之門的我拉了回來,就是因為我當時在給家里人寫信才會導致站崗不利被敵人偷襲的慘劇…
“30秒!”“希金斯”登陸艇的駕駛員大喊道。我試著把頭探出船艙,洶涌的海面上,幾艘登陸艇已經不見了蹤影。“他們都被海浪吞沒了。”內斯曼同樣把頭伸出來自言自語 “瞧好吧,孩子們,我們會為你們報仇的。”聽到他像老虎一樣惡狠狠的話語,我全身嚇得抖作一團,盡管我們已經為今天的行動訓練了無數次,但從沒練過如何乘坐希金斯艇安全到達海岸!
“15秒!”話音未落,雨點般的迫擊炮彈從天而降,空氣摩擦產生的刺耳的聲音連著入水時發出的“砰——啪——”聲,所有人都在被震得快散架了的船艙里瑟瑟發抖,只有內斯曼中士那粗獷略帶嘶啞的聲音能讓我心下來:“上岸后立刻分開,壓制敵人的火力點,為爆破手和火焰噴射器手提供掩護,所有人分成小隊前進到防波堤的位置,我們必須快速離開海灘,這樣才能讓坦克上岸,上帝與我們同在!”
“打開艙門!”“行動!行動!”艙門還未完全打開,“嗖——啪——嗖嗖——”密集的子彈已經打了過來。“啊——”慘叫聲在一瞬間充滿了整個海灘。我們艇上的一半的人還未踏出登陸艇就已中彈倒下,倒下的人阻擋了后面的人使他們無法下船,被德軍士兵打死。
“從兩側下去!”內斯曼中士發出雄獅般的怒吼,接著便從船艙的側面翻了出去。我不知道是想追隨中士還是求生的本能讓我逃離這個地方,我快速把槍背在后背上,雙手趴住艙壁的上沿,雙腿雙腳同時一發力,整個人從希金斯艇里翻了出去。
“嗖——”“該死!”我大叫一聲,一枚子彈從我的鋼盔上滑飛了,雖然我沒受傷,只是失去平衡掉到水里了,但還是讓我惶恐不安,在水中胡亂掙扎。“抓到你了,孩子,你沒事。”耳邊模糊地傳來中士天使般的聲音,同時感覺到一只大手把我從水里拽了出來。
“呼——呼——”剛從水里出來的我喘著粗氣,眼前發暈,幾乎什么都看不見了。時間仿佛被放慢了。當我睜開眼能看清周圍的一切后,仿佛已經深刻體會到了“世上已千年”的意思。
整個海灘上混亂不堪,到處都是漂浮在水上和趴在地上的尸體,滿地的傷員發出痛苦地哀嚎,內容則是所有人剛出生時都會說的一句話——“媽媽——媽媽——”,斷肢和內臟也都鋪滿了海面,整個海水和沙灘都已經失去了它們原本的顏色。不斷有子彈和炮彈向我們打來。
時間仿佛已經停止,望著眼前那只有但丁才能描述出來的景象,我的大腦陷如一片空白:明明在訓練時那么輕松的事情,為什么會變成現在這樣,我們受到的訓練是如何攻占海灘,而不是在尸橫遍野,滿目瘡痍的戰場上艱難前行。
“愣什么呢,快往前沖!在這里呆著會成為敵人的靶子的!”中士的咆哮讓我回過神來,我用顫抖的雙手不自主地摸了一下胸前的口袋,還好,日記還在。“啪”的一聲,中士的手打了過來。“機靈點小子!你還想讓我救你一次嗎?”我方才回過神來,取下自己步槍,邁開嚇得發抖的雙腿,踏上那死亡之地。
“嗖——轟——嘭”“嘶嘶嘶——”“啪——”……無數的子彈炮彈向我們潑來。視線內的人不斷倒下,連續不斷地發出慘叫,我卻對此無動于衷,也許我已經麻木了吧。
“快趴……”爆炸的聲音已經蓋過了中士的話語,幸虧他迅雷不及掩耳般把我撲倒在地,我毫發無傷。中士一指我的后邊,“威爾森,把它撿起來,炸掉鐵絲網!”回頭一看,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體只剩上半身了,手里還握著爆破筒。我不禁扭過頭來,不敢多看一樣。中士快速在他的脖子前畫了一個十字架,隨后轉過來對我說:“你可以的!”
從沒有任何一個人的眼神如此堅定,心中頓時產生了兩種復雜矛盾的情感,但我甚至還不知道另外一種究竟是什么,就已經握著爆破筒沖了上去。隨后中士也沖出掩體,和我一起飛奔向三十米外的防波堤,雖然只有區區三十米,但那就是人間和地獄的距離,幾乎所有的敵軍機槍把火力集中了過來,我不知道我們是如何活著到達防波堤的,和我們一同沖鋒的人幾乎全部倒在了這30米的路上。
“到了!”我爆發出動地吶喊“快,點燃它!”中士狂吼道。驚魂未定的我把兩具爆破筒插在一起,一次,失敗了,又一次,又失敗了。“冷靜,我的孩子。”中士用如父親般慈祥的語氣對我說。“你是我手下最優秀的士兵,最好的兄弟,除了你,沒有人能夠完成這件事。”我并沒有抬頭去看他,因為我怕看見他讓我想起我的父親而分散我的注意力。
“拼接完成!”“干得漂亮!點了它 !”我抓住爆破筒末端的引線,用力一扯,“呲——”“點著了!”我興奮的像個孩子般大叫。“炸了它!”我探出頭來,發現爆破筒不夠長,夠不到鐵絲網那里。“你干什么?快趴下!”時間已經不允許我猶豫了,我從防波堤后站起身來,將爆破筒用力向前一滑。“快趴下!”但已經來不及了,在中士撲過來之前,一枚迫擊炮彈在我面前炸響。
“堅持住我的朋友,你會活下來的,你從北非開始經歷了無數危機,但你一直活下來了,我的朋友。”耳邊模模糊糊傳來中士的聲音“醫療兵!”中士發出撕心肺裂般的吶喊,我抬起手來摸了摸胸口的口袋,已經被扎破了,但是那本日記減弱的彈片的傷害,我還活著。“給,你的。”中士把那本已經破爛不堪的廢紙塞到的我的手里,“你成功救了海灘上的人,只要你還活著,我的朋友,這支軍隊的心臟永遠不會破滅,這支軍隊的榮耀與你永世長存。”我試圖向他微笑一下,但視線很快黑了下來,最后只看到成群的美軍士兵沖上懸崖……
“就是這樣,艾麗莎,奇跡的是我還活著。”
“又在給情人寫信!”中士嘲諷的聲音又一次傳來,我慌忙想收起日記,內斯曼已經來到了我的身邊,“留著它吧。”他對著我的日記本說,“你救了他的命呢!”沉默片刻,他繼續發話了:“下士威爾森,15分鐘后集合,準備出發了!”說罷便轉身離去。沖著他消失在帳篷門后的背影,我臉上不自主浮現出一絲笑容,謝謝你,內斯曼,我一定會回去的,帶著我的日記,帶著我的戰友,帶著我們一起奮戰的回憶,回到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