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春光
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趕上了最好的時代,同時也遭遇了最壞的時代。這里的“壞”,指向的是生態環境的嚴重破壞,以至于近年來,環境治理成為我們生存中最核心的話題。在“最好”與“最壞”的夾縫中,我們時代的青年處于怎樣的生活狀態?這顯然是很多社會學家、心理學家所關注的。文學自然不例外——它可能更深入地刺入時代病痛的內核,燭照我們生存的某種根本困境。
青年作家牛沖的短篇小說《殺死綠蘿》顯然指向了這一問題情境。牛沖是90 后,他在這篇小說里所塑造的主人公“一凡”有不少自己的影子,這是他熟悉的生活,他自然明晰這其中的“深淵”與“痛楚”。一凡在某種程度上就是當下青年的一個“鏡像”,他典型地遭遇了當下時代的所有時代病:在大城市漂泊所面臨的經濟窘境(這在小說中的“存款”“買房”等細節中得以體現)、身體困境(身體的亞健康狀態)、精神困境——請注意,精神困境是小說中“一凡”最大的困境,也是最根本的困境。因此,小說在前面的章節中寫到他生活中各種實際的困境時,他是有精神寄托的,他的這種精神寄托來自于小說中的核心意象——綠蘿。在這部小說中,綠蘿是一凡精神的某種依托,是他擺脫各種生活煩惱的內在動力。譬如,在小說的第一部分,作者寫他在公司里發呆——“他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盯著他眼前的一盆綠蘿發呆”——這是非常巧妙的一筆,作者正是在這句話里,為“一凡”注入了不同尋常的精神內涵。當然,這是在前面的對比中得以凸顯的,上班期間同事們各自做著自己的事情,它們做的都是實際的事情,只有一凡是在發呆。這是一個巨大的隱喻化書寫。它似乎在說,今天大城市中聳入云天的寫字樓中,不再是勤奮工作的青年們,而是在瑣碎、茍且中度日的“空心人”。一凡盯著綠蘿發呆,具有一種精神的彌漫性。
以一凡為出發點,牛沖寫出了當今時代形形色色的病態,譬如,一凡在醫院的那些文字,醫院中人滿為患的場景,正是典型的中國現實。為什么時代越向前發展,生活和醫療水平越來越高,反而醫院的人急劇增多?這其實正是“現代性”內部的悖論:經濟社會的發展加劇了人們生活的節奏,提高了經濟物質水平,同時也“制造”了更多的病癥——小說中有一個細節,當醫生告訴一凡有“高脂血”的問題時,一凡發問,“高脂血是啥?”作者的這一細節設置,在我看來是有深意的——至少在專業的閱讀來看,它構成了我們這個時代的整體隱喻。在今天,我們“發明”了之前所沒有的各種繁瑣的病癥,這些病癥纏繞了今天的人們,每個人都成了病人,醫院成為我們的信仰,但這個信仰卻難以解決我們的終極問題,而是在不斷的循環治療中走向絕境。人類制造了一項項新技術,它們卻讓人類陷入更深的生存漩渦,信仰的背后恰恰是信仰的缺失。在這個意義上,小說用了不少的篇幅寫一凡對《圣經》章節的想象,這背后恰恰是作者對我們時代信仰的一種質詢和探索。
小說的題目《殺死綠蘿》構成了一個閱讀的懸念。小說也是緊密圍繞綠蘿這一線索來寫,從綠蘿的繁茂到綠蘿的干枯,其實潛隱著一凡的精神變化。與小說最后所討論的因為沒有關窗而導致綠蘿死去這一事實相對,我們更應該將綠蘿的枯死看成是一個“精神事件”。正如前文所論述的,綠蘿是一凡的精神依托,當他吃完一頓美餐、正欲重新調整自己的心態去面對生活時,綠蘿死掉了。這其實是對一凡的精神扼殺,他唯一的精神寄托,沒有了。
細讀這篇小說,我們會清晰地感受到作者“針刺現實”的小說抱負。牛沖有良好的藝術嗅覺和文字駕馭能力,他用“綠蘿”這一意象,穿插了我們這個時代的各種典型場景,藝術地、象征性地表達了這個時代的困境——特別是來自精神的困境。
短篇小說其實是較難把握的一種藝術形式,它對寫作者構成了巨大的考驗。把一個個短篇寫好,也是一個青年作家走向成熟的必經之路。牛沖的這篇小說在“針刺”現實的過程中,尚有一些值得深化的空間。作者有把各種現實經驗全部寫進小說的文學沖動,但某些經驗有可能只是一個“事實”,而不能渾然天成地融化于小說的結構,譬如這篇小說對“微博”的處理。顯然,牛沖可能已經意識到了這些問題,這也正是藝術探索的路上所必須經歷的。在這些文字中,我們已經看到了一個優秀青年作家的思想鋒芒、正義感和嵌入時代內核的勇氣,以及良好的藝術感覺。顯然,他可以走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