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裕亭
界河
燒香河,又名無定河。它是鹽河灘涂上的一條不起眼的河流,因船工們外出打魚在此燒香求平安而名。其河道七拐八彎,如行龍走蛇,又像是頑童手中肆意搖擺的鞭索,夏季里洪峰到來,洪水在灘涂上翻著跟頭、擰著滾兒奔人大海。
那種任性改道河流的跡象,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曾經匯入淮河奔向大海的黃河。而今,它的尾巴一擺,避開了淮河,甩開了安徽、江蘇兩省,調頭奔著山東的東營去了。
燒香河就是那個樣子,你看它平日里宛如個縮手縮腳的小媳婦似的,在鹽河灘上不聲不響地靜靜流淌,可它一旦趕上上游洪水爆發,立馬就像個醉酒的瘋婆婆,嘻嘻哈哈地亂了步態,在鹽河灘涂上手舞足蹈地搖擺起來。
而它的搖擺,看似是在灘涂上肆意流淌,可河道的走向,事關鹽區吳、楊兩家鹽田的劃分。
說不清是哪一年,也不知道當初是怎么立下的規矩:燒香河以南的鹽田,屬于楊鴻泰楊老爺家的;而燒香河以北,則是大鹽商吳三才的。至于,那燒香河的河道怎么改變,吳、楊兩家似乎都沒去計較。
這一年,夏季洪峰來勢兇猛,逼近吳三才家鹽田打旋時,原本該調頭奔向東南流淌的洪水,偏偏賊眉鼠眼地瞄住吳老爺家鹽田那松軟的沙土,在此翻滾水花的時候,總想扯開個口子,抄近道流人大海。
這可急壞了吳三才家那個看守鹽田的老奴才汪能。
汪能先是察覺到上游來勢洶洶的洪水在那不停地“翻跟頭”,就猜到不是好兆頭,等他發現被洪水沖刷的土堰“刷刷”地往下掉泥塊,汪能知道壞了,河水要在此處改道了。他立馬喊呼他茅屋里的女人:“貴他娘,你快去北邊把二虎子喊過來!”
二虎子也是吳老爺家看守鹽田的奴才。但他看守著吳老爺家北面的一片鹽田。
鹽河灘涂上,有很多那種兩面坡的“個”字型的小茅屋。它們都是給東家看守鹽田的奴才們的臨時住處。
平日里,那些看守鹽田的奴才們互相來往,他們在一起說天氣的變化,說結鹽的厚度,說城里的女人,也說茅屋里的女人。有時,他們也在一起吃吃喝喝。相互間,都是很熟的。所以,汪能這邊遇到險情,女人過去一喊,二虎子很快就趕過來了。
那時間,汪能正站在齊腰深的水里,他指揮二虎子和他的女人:“快,快裝沙袋!”
二虎子與汪能的女人在那手忙腳亂了一陣子之后,很快就用完了可以用來裝泥沙的物件。
汪能在水中用腳試著洪水的流向,感覺險情不但沒有排除,反而加大了攻勢,他讓女人和二虎子趕快把他們身上的衣褲脫下來,包上泥巴遞給他。女人在那猶豫,汪能卻大聲喝斥她:“你去屋里抱棉被!”
情急之中,女人還真去屋里把棉被抱來了。汪能看棉被還不能解決問題,他讓二虎子去把他那茅屋的房梁拆下來。
接下來,隨著茅屋上的房梁一根一根地被插入河堤,并以茅屋上的茅草及女人抱來的棉被做遮擋,總算抵住了洪水的沖刷。
應該說,汪能那一連串的舉措,很是有效地保住了吳三才吳老爺家的那大片鹽田。否則,一旦洪水在那地方決堤,吳家一大片流金淌銀的鹽田將會白白地拱手讓給楊家。
事后,二虎子幫汪能去找吳家,說是去要些財物來,為汪能再建一座更加敞亮的茅屋。其實,二虎子是想去表功。他知道汪能在那場洪水中,保住了吳老爺家的鹽田,吳老爺會獎賞他。二虎子也想分得一杯羹哩,他畢竟也是那場堵住洪水的參與者。所以,那再建茅屋的事,沒等汪能提出來,二虎子就樂不顛顛地跑去找吳家人說了。
可巧,那天半晌,吳老爺正在南門外,準備乘馬車去楊家聽戲呢。當時,大太太已經坐在馬車里了。二虎子見吳老爺正在馬車跟前剔牙,緊跑了兩步趕過來,跟吳老爺把汪能與他一起堵住洪水的事情說了。說到最后,二虎子才提到要給汪能再建一座茅屋的事。
本來嘛,類似于蓋個茅屋的事,與吳府里的管家說說就可以解決的。可二虎子把堵住洪水的事情說過以后,順便就把建茅屋的事情也說了。
吳老爺冷板著面孔,聽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以后,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說:“你們都回去吧!”
說完,吳老爺蹬上馬車,“嘩鈴,嘩鈴”地就去楊府那邊聽戲去了。
二虎子愣在那里,半天不知道吳老爺讓他們都回到哪里去。
楊家那邊,可能也知道汪能與二虎子堵住洪水的事了。可人家裝作不知道,該干嗎干嗎,頭一天晚上就把今日開戲的帖子送到吳府來了。這會兒,楊府那邊,正等著吳老爺去開戲呢。
可當天午后,也就是吳老爺從楊家聽戲回來,派管家傳話——將汪能與二虎子雙雙給解雇了。
這是汪能與二虎子萬萬都沒有料到的。
后來,事情過去了很多天,吳老爺私下里可能給了汪能與二虎子一些錢。汪能就此在他們老家蓋起了三間大瓦房。二虎子買了頭小毛驢,又添了輛平板車,整日守在鹽河口那拉腳,日子過得也還可以。
賈圩
賈圩是個地名。鹽區這地方,多以某某溝、某某圩而起名。如蟹臍溝、跳魚溝、扁擔溝,李家圩、馬圩、黃圩等等。也有個別村落叫什么官莊的。但凡叫官莊的村子,疑似某朝某代出過官人,或是某位官宦人家在此居住過。其街道、房舍,相對要古樸、厚重一些,姓氏也比較單一,比如婁家官莊、朱家官莊,其婁姓、朱姓的人家占據主流,族人們談古論今,扯到其官莊的來歷,臉上總是帶著幾分榮耀與自豪。而叫什么溝、稱某某圩的村子,就沒有那么光鮮、顯亮了。他們多為貧民蝸居,百姓雜陳。
舊時,鹽河邊三五家叉魚的、照蟹的、摸海腸子的(一種像蚯蚓似的海生物),以及挖大泥、唱小戲、開暗門子的,抱團取暖般聚攏在某一條溝灣河岔子里,搭兩間茅屋,挖幾眼“地籠”,就為一圩。他們多以河溝里的魚蝦、蒲草或某個人的姓氏給自己的住處命名。如賈圩,就是那樣來的。
賈圩那地方,原本是一片茅草地。它西接城區,東依晝夜繁忙的鹽河碼頭。周邊河溝里長滿了那種枝葉茂密的紫稈小蘆柴,一條丈余寬的馬蹄道橫貫東西。民國初年,北洋軍閥白寶山坐陣鹽區的時候,他手下有一個賈姓的排長,從外地帶來一個女人,說是他的妻子,誰知道呢,十之八九是他的姨太或是相好的,就居住在那兒。
當時,賈排長只是個帶兵打仗的馬前卒,尚無資格攜帶家眷。可他明里暗里的把那個女人弄來了。放在軍營里與白寶山那幾房千嬌百媚的妻妾平起平坐,顯然是沒有那個膽兒。怎么辦?賈排長想出一個避嫌之計,他托人在城外的蘆柴地里,搭建了一棟干打壘式的土墼房,看似與鹽河邊扳罾的漁夫所居住的茅屋差不多,可他那茅屋里卻藏著一個水水柔柔的女人。
白天,賈排長一身戎裝,去軍營里當差。入夜,他回來與那個女人團聚。期間,他還帶來幾個士兵在小院里鏟草,派人運來碎石黃砂,鋪墊出一條草徑,連接門前那條縱貫東西的大道。
隨后,鹽河北鄉來了一戶烤大餅的,看中此處的蘆柴,就地起灶,烤出了小銅鑼一樣香噴噴的面餅,先是用籮筐挑到碼頭上去賣,緊接著就在路口那兒擺攤,還扯起了一個“陳家蘆柴大餅”的狗牙幌子,在大風中“呼呼呼”地搖擺。趕海的漢子,一早出門,或是晚問從船下來,走到此地,肚子正好餓了,買上四兩、半斤大餅,一路邊吃邊走。
那時間,市面上都是十六兩一斤的小秤。陳家的蘆柴大餅,單面壓著“十”字花,待面餅烤熟以后,那個“十”字花隨面餅的膨脹而加深。客人若買半斤或四兩面餅,無須過秤,當面一掰再掰,就是對方所要的面餅數。
緊接著,又來了幾家炸油條的、炒瓜子的、鹵弄豬大腸的,他們都是奔著此處的蘆柴與清亮亮的河水來的。這以后,外來拾荒的、碼頭上扛活的、鹽河里跑花船的,看到那地方聚集著人氣,紛紛在此“安家”。等到城里的大藥房、醬菜店、絲綢布莊在此設分店時,“抬財神”的土匪們也把目光瞄向了那里。
第一個被土匪“抬”走的,是烤大餅的陳家大孫子,開出贖票三百大洋。那可是陳家三年都賺不到的大餅錢。
怎么辦?你舍不得出銀子,對方就要給你來個“好看的”,先割下小孩血淋淋的耳朵或圓滾滾的小手指頭,用個火柴盒裝著給你送來,讓你眼睜睜地看著寶貝孫子被人家斷指、挖眼,而揪心裂肺,痛不欲生。
情急之中,有人出主意,讓陳家老爺子去找隔壁的賈排長。賈排長雖不通匪,可他整天在軍營里行走,其職責就是維護一方平安。用當今的話說,他屬于“武警”“治安大隊”的。讓他出面,對付幾個鄉間蟊賊,還在話下嗎。
可怎么去找那賈排長呢,他整天早出晚歸,有時十天半月都見不著他個人影。
民國年間,軍閥混戰,白寶山的隊伍,經常被抽到響水、沭陽,或更遠的地方去打外援。好在,賈排長屋里的女人很少外出,想求賈排長辦事的人,提前把禮物或禮金送給賈排長的女人,事情也會有所轉機。
這期間,不乏賈排長要出面與對方討價還價,把原先索要的三百大洋,降至五十大洋或三十大洋,讓被劫索方能夠承受。
問題是,那地方地處荒野,匪來匪去,過于平常。別說在此地開飯館、做生意的商家難以生存,就是賈排長一家,也感到岌岌可危呢。
于是,有人想出“圍城”之計。賈排長帶頭捐了銀子,各家也都湊了份子。大家就周邊的溝渠,挖出了一條“護城河”,并以河溝中挖出的泥土,筑起了一圈高高的圍墻,留一出口,設置了跳板。“圍城”之內的住戶,建立了防范聯盟,很大程度上,制止了匪患。
圍城取名賈圩。一則,賈排長率先來此地定居,他最有資格取姓命名。再者,賈排長是“圍城”之內最有地位的人。賈排長很感激大家對他的推崇,并在以后數次小股土匪入侵時,他帶頭擊退來敵。
不盡其美的是,此后不久,賈排長在一次帶隊剿匪中,被土匪暗槍擊中頭部。棺柩抬回鹽區,大伙含淚湊了份子,將其安葬。可此時,誰都不會想到,之前的數次“抬財神”,全是賈排長勾結土匪所為。此番,他帶隊剿匪,是想一舉滅口。沒想到,土匪們識破了他,一槍將其擊斃。
全國解放后,賈排長更多的劣跡,一一曝光。
當初,深受其害的近鄰,對他恨之入骨。紛紛聯名要把與賈排長有關的賈圩之名改掉。可方圓幾十里,早已習慣了那個稱呼。時至今日,賈圩社區、賈圩小學、賈圩大廈,都是以那個壞蛋來命名的。
好在,當今的人們,大都不知道賈圩的來歷,也懶得過問那等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