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山甲：一段通向滅絕的旅程

全球環境報道聯盟 胡雯雯

在過去，象牙被認為是哺乳動物里最大的非法交易標的。但環保組織“野生救援”（WildAid）首席執行官彼得·奈特斯（Peter Knights）在2019年9月透露：“在過去4個月里，全球共緝獲約50噸非法非洲穿山甲鱗片，現在，在同時包含穿山甲和象牙的貨運中，穿山甲鱗片的數量已經超過了象牙?！?/p>

“在21世紀，我們真的不應該因吃而滅絕某一物種，沒有任何借口讓這種非法貿易繼續下去”，國家地理學會副主席、野生動物保育專家喬納森·貝利（Jonathan Baillie）曾這樣表示。國際自然保護聯盟（IUCN）估計，在過去的10年中，已有超過百萬只穿山甲被獵殺，這種害羞動物的全部8個亞種，都受到了嚴重威脅。而當穿山甲消失時，其自然棲息地的生態平衡也會消失。

正因如此，成立于2019年初的全球環境報道聯盟（The GlobalEnvironmental Reportin gCollective），選擇了穿山甲貿易作為首個深入調查的對象。來自非洲和亞洲，14個編輯部的30多名記者參與了報道，進行了數十次獨家采訪，甚至包括暗訪。成果集結為一份名為《穿山甲報告：走私至滅絕Trafficked to Extinction》的調查報告，于2019年9月25日公開。

2019年2月，馬來西亞沙巴緝獲了30噸穿山甲及其制品，這是迄今為止最大的一次緝獲。4月，新加坡當局截獲了12. 9噸穿山甲鱗片，相當于36000只穿山甲，創下記錄。幾天后，新加坡又沒收了另外12 .7噸穿山甲鱗片。7月的另一行動，則發現了11.9噸穿山甲及其制品，使2019年成為創紀錄的一年。

盡管緝獲量一直在增加，但絕大多數走私活動仍未能被發現。國際刑警組織估計，實際上只有十分之一的走私穿山甲被截獲。

全球環境報道聯盟的記者追蹤了從喀麥隆及其他地方的路邊市場、到尼泊爾的中間人和販運者、再到中國的非法貿易路線，詳細記錄了這種見不得光的灰色經濟的內情。

非洲：本地獵人的新客戶

在非洲的喀麥隆、尼日利亞，記者走訪了基層的穿山甲販子和本地研究學者。在喀麥隆首都雅溫德（Yaounde）以南6個小時車程的小鎮朱姆（Djoum），一個名叫曼戈（Mango）的女人經營著一家餐廳，出售包括穿山甲在內的野生動物。她經常與中國客戶打交道，并直言不諱：“這是非法的，但生意不錯”。如今，穿山甲在當地也比過去幾年更難見到。

在尼日利亞的海濱城市拉各斯（Lagos），中國商城及中國商人也隨處可見，一些中國人參與到穿山甲貿易中。伊巴丹大學動物園前任總監莫雷尼基（Olajumoke Morenikeji）告訴記者，中國商人已經控制了這個市場，因為他們出價更高。中國商人為每只穿山甲支付14-28美元，這在當地是不小的一筆數目。

記者向尼日利亞海關總署詢問他們的緝獲情況。2018年，他們沒收了6. 2噸的象牙和穿山甲鱗片。2019年1月至6月間，則緝獲了667公斤的象牙和穿山甲鱗片。并未提供單項數據。

記者在拉各斯的市場，也見到一位穿山甲女性中間商人，她公開銷售穿山甲。她說，穿山甲幾乎已經沒有庫存，許多直接被賣到中國人手里。

東南亞：走私專業度接近毒品交易

在亞洲，馬來西亞的內陸山區，獵人告訴記者，穿山甲本被認為具有靈性，但來自域外（主要是中國）的需求已經導致這一物種瀕臨滅絕，學者研究也認為，偷獵已將馬來西亞穿山甲帶到了滅絕的邊緣。

生活在山區的馬來西亞獵人，只有在客戶有需求時才會獵殺穿山甲。穿山甲價格最高可達到1018人民幣公斤。

在馬來西亞和泰國的邊界地區，記者以商人身份與走私者、中間商進行了接觸，采訪表明，穿山甲地下貿易有一個非法但開放的市場，競爭激烈。來自印度尼西亞的活體穿山甲通常乘船進入，并沿著海岸抵達馬六甲海峽，再由汽車向北運往泰國邊境。

記者在這里遇到的采訪對象，既是警察也是走私者，這位“警察走私者”表示，穿山甲市場競爭相當激烈，不同集團集團之間相互拼貨、交叉、甚至互相告密。馬來西亞的一些餐廳也專為中國游客提供穿山甲食物，通常會當著游客的面將穿山甲的喉嚨切開，并用其血液烹飪食物。

在東馬來西亞的沙巴州，走私集團的特點是，運輸凍體穿山甲。2019年2月，當地發現29.7噸剝去鱗片的穿山甲凍體和361公斤的穿山甲鱗片。2010年，一位馬來西亞公民在中國被判處無期徒刑，因為他和另外4名中國湛江船員從馬來西亞海域走私了10噸穿山甲物品到珠海，他后來被減刑至19年。這名犯人的妻子告訴記者，丈夫是受到老板指示才這么做的。

在記者的秘密調查中，從網絡野生動物販子那里救出了穿山甲。穿山甲后來由馬來西亞野生動物部和國家公園半島釋放到叢林中。

在印度尼西亞，記者對法官、警察、走私者進行采訪，證明走私集團專業程度接近毒品交易。在當地，偷獵者每公斤穿山甲肉可賺20美元左右，同樣的肉在其他地方可以賣到1200美元，價格沿著供應鏈增長了30倍。據估計，印尼是全球最大的穿山甲肉及鱗片非法出口國，大部分貨物運往中國內地，偶爾會經過越南或香港。

2019年6月，菲律賓當局曾在大雅臺市（Tagay tay City）查獲了10只穿山甲，3名男子被捕。然而記者發現，許多盜獵者只要經過保釋，就能出獄。穿山甲肉在當地的售價為每公斤3至5美元，鱗片售價為每公斤130至190美元。菲律賓對穿山甲普遍缺乏認知。

“在丘拉克漢普爾（Churachandpur），從犀牛角到穿山鱗片，從壁虎到武器和彈藥，沒有你找不到的東西?！痹谟《扰c緬甸接壤的曼尼普爾邦（Manipur State）的偏遠叢林中，一名當地官員說，“穿山甲已經超過犀牛角成為最炙手可熱的物品，一般經過緬甸運往中國，這些走私活動一般由武裝集團控制?！?/p>

2019年3月，兩名中國男人在尼泊爾被捕，他們經由剛果民主共和國出發，在伊斯坦布爾過境，再到加德滿都，最終目的地是上海，他們攜帶了一共162公斤的穿山鱗片。尼泊爾人、孟加拉國人、中國人一起合謀了這起案件。尼泊爾專家擔心，隨著中尼兩國交通基礎設施改善，尼泊爾或許也會變成區域內的一個重要中轉站。

尼泊爾國野保執法專家估計，穿山甲在近年已成為該國被捕獵最嚴重的野生動物。

香港和越南：走私中轉站

在加德滿都案之前的五個月，在香港發生了幾乎相同的案件。

2018年11月，兩名廣西女子從剛果首都金沙薩返程，她們帶了四個箱子，從金沙薩出發，經摩洛哥卡薩布蘭卡、卡塔爾多哈轉機抵港，計劃乘船經澳門去內地。在香港機場海關過境時，兩人被發現箱子藏有百多公斤穿山甲鱗片，結果被判16個月監禁。

記者在香港羅湖懲教所（注：香港一所中低度管制的女子監獄）見到了這兩位來自中國廣西的走私者。根據香港在2018年修訂的法律，走私穿山甲可以被判刑最高10年。

該案是香港法律修訂后，第二宗穿山甲鱗片走私案，專家估計自2014年以來，香港成為穿山甲走私的熱絡樞紐，緝獲了數以噸計藏在從非洲發來的集裝箱內的走私貨，還有小量在快艇和乘坐飛機的被緝獲。

走私鱗片進入香港本地市場的不多。全港有7100家中藥商，記者訪問了幾家商人，都說本地市場太小。“銷售的風險與利潤相比太高了。這種生意我們不干?！币患业曛髡f，“不值得，在內地，做這種生意更好”。

而在越南旅游城市下龍灣，記者以商人身份遇到一名來自中國湛江的陳姓男子，他向記者提供了穿山鱗片報價，亞洲鱗片每公斤450美元，非洲鱗片每公斤18 0美元，這是10公斤以上訂單的批發價。在他的雜亂公寓內，他向記者提供了少量樣品，并稱：“在中國家里等著就行，我們送貨上門，時間只需4天”。

2011年至2019年之間，越南警察和海關沒收了超過43噸的穿山甲鱗片和超過24噸的凍體穿山甲，其中大部分來自非洲國家。

記者在臭名昭著也備受關注的走私城市，越南芒街（與中國東興一河之隔），見到的一位本地出租車司機，向記者展示了販賣活體穿山甲的生意和圖片。他向記者打包票，送進中國不成問題。

臺灣：從獵人到保護者

在臺灣，研究穿山甲已經8年的屏東科技大學生物資源所博士生孫敬閔，曾帶記者在山里進行探測。

臺灣是穿山甲保育的模范生，20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臺灣每年出口近6萬件穿山甲皮制品，但經過政府立法禁止商業狩獵和出口后，臺灣的穿山甲密度躍居全球最高，不少原住民都成為了保護力量。

盡管如此，在2018年，也有一艘從馬來西亞出發，經臺灣運往中國大陸，裝有3800只穿山甲的集裝箱被海關發現，證明臺灣仍是過境中點之一。

穿山甲的販賣路線

來源：《尼泊爾時報》

中國內地：單一藥廠一次進貨超過一噸

廣東汕頭一家藥廠的倉庫大門外，在供應管理部門工作的張姓中年男子起初并不太搭理記者（記者以中藥商身份來此暗訪）。但當記者提到穿山甲時，他的態度改變了?！澳阌胸泦?？”他說?！皝磙k公室，我們談談。”

“我們今年（采訪時間為2019年6月）已經用了幾噸（穿山甲鱗片），每個月至少需要幾百公斤”，張說：“上個月我們才訂了一噸貨，但還沒有到貨”。張堅持稱：他的公司只愿意為合法批文的穿山鱗片買單，但“價格不是問題”。

這家公司只是一間中型藥廠，就有如此用量，那么比它規模更大的企業用量從何而來？中國本土穿山甲已經幾乎滅絕，大量需求如何滿足？

穿山甲在中國目前仍是二級保護動物，獵殺或食用觸犯法律，不過，得到省級政府批準的中藥廠可以合法使用穿山甲片的庫存。但是，2016年開始，政府停止公布合法庫存量。穿山甲鱗片來源復雜、不透明，一些藥商使用非法來源的鱗片，混入合法庫存牟利。

生活在山區的馬來西亞獵人只有在有需求時才會獵殺穿山甲

活體穿山甲在喀麥隆的野味市場上出售

長期研究穿山甲的屏東科技大學生物資源所博士生孫敬閔，到穿山甲棲息地探查

穿山甲走私利潤驚人，尼日利亞本地鱗片每公斤可低至5美元，在中國則可以1000美元的價格轉售。如果能混入有合法文件的穿山甲鱗片制品，價格可能高達每公斤1800美元。

汕頭一家藥店販賣無合法標簽的穿山甲鱗片，價格是6元人民幣每克，銷售人員稱穿山甲鱗片利于通乳。針對這種說法，曾任香港大學中醫藥學院院長，如今在美國東方醫學弗吉尼亞大學任教的勞力行，曾在中國和歐美的大小會議上多次提倡，建議禁止穿山甲鱗片入藥。根據他的研究，中藥典的說法有些并沒有科學依據，也沒有臨床研究證明。

“中藥藥效有些是象形的，穿山甲，能穿山嘛，所以就被認為有疏通的功效?！痹趧诹π锌磥?，有20多種中藥都有活血化瘀的功效，比如王不留行、雞血藤等。而根據臺灣中西醫研究者謝長奇在動物試驗的發現，王不留行在改善泌乳和毒殺肝癌細胞方面的效用，甚至優于穿山甲。

盡管如此，來自民間的需求依然極度踴躍，在中國本土的穿山甲幾乎滅絕之后，全球的穿山甲也正在被一步步推向滅絕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