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瑞娟(南京林業大學 人文社會科學學院,江蘇 南京 210037)
《童心無歸處》是Netflix公司2017年出品的紀錄片,用“采訪+搬演”的方式講述了美國童星瓊貝妮特·拉姆齊的死亡謎案。6歲的瓊貝妮特美麗可愛,在1996年圣誕節期間被發現死于自家地下室,她的父親、母親、哥哥都被認為有作案嫌疑。雖然在2006年曾有嫌犯被逮捕,但因證據不足使案件未得以告破。主創人員以這一案件為背景,圍繞“誰可能是兇手”的主題,請來案發地居民試鏡,扮演案件中的角色。本文通過對該片做文本分析,揭示自我反射式創作中“真實表達”的方式和特色。
自我反射式(紀錄片),即self-reflexive,也被譯為自反性、反身性等,具有自我反思、自我反省的意思,是指在影片中把涉及作品制作過程的東西展示出來,如拍攝目的、演員準備過程、拍攝場景、后期剪輯等?!鞍堰@些過程展示出來,就使觀眾意識到這些制作過程是對影片的中立立場和客觀紀實能力的一種限制,使觀眾注意到為了傳達某種含義而選擇和重組事件的過程。”[1]最早使用自我反射式方法進行創作的,可以追溯到1929年吉加·維爾托夫拍攝的《帶攝影機的人》,不僅用鏡頭記錄了莫斯科人的日常生活場景,而且讓攝影師、剪輯師出鏡,交代了拍攝、剪輯等影片制作過程,有一定的自省意識。后來,這一模式在20世紀80年代逐漸受到國外創作者青睞,引起學者注意。
傳統紀錄片中對制作者與現實關系的處理,一種是隱藏作者的存在,關注拍攝結果,如觀察式紀錄片;另一種是創作者出鏡,“在場”并對現實產生干預,如參與式紀錄片。自我反射式紀錄片,發展出了第三種處理方式——在影片中建立、展示和依賴兩者的關系,也就是“把焦點轉移到電影制作者和觀眾之間的協商過程”[2],不僅為觀眾展示“作為拍攝結果現實”,還展示“作者對現實的處理過程”。傳統觀念認為,紀錄片唯有具有說服力的內容,才能構成一部好的紀錄片,因而更關注對現實世界表現的“內容”。反射式紀錄片對這點提出了質疑,它關心的是表現現實世界的“方式”和“內容”,尤其是在表現“方式”上有較多的呈現,以增強內容的說服力。
《童心無歸處》就是這樣一部以自我反射式手法創作的影片。制作者在作品中多處交代了影片的制作過程,如通過打板、化裝、演員口頭交代等方式告知觀眾他們正在做的事——招聘演員對涉案角色進行表演。受眾可以清楚地意識到工作人員的存在,“主觀介入”十分明顯,作者在此框架下引出了對演員的采訪和搬演。整個敘述過程銜接緊密,不僅交代演員的來歷、“再現”了案發現場,而且演繹了案件發生的多種可能性。通過演員解釋表演緣由,讓每種可能性都變得“合乎情理”且“可被理解”,促使觀眾不得不去思考“真相是什么”,甚至被演員自身的故事所觸動。影片呈現的不再是制作者所說的某種確定的、單一的結果,而是出讓一定的話語空間,讓演員表達、觀眾思考,最終在制作者、演員、受眾三者的互動協商下完成意義傳達。
紀錄片的發展史同時也是對“真實”的討論史。“紀錄片的發展過程中無論主觀元素如何深入滲透,真實性是絕對不可以忽視的核心?!盵3]對影片真實性的不同看法,主要來源于創作者觀念及主觀介入程度的差異。“直接電影”側重以旁觀的方式觀察和記錄,極力弱化作者因素;“真實電影”主張制作人員大膽走到攝影機前,積極參與事件,挖掘內心真實,它們都非常強調最終得到的某種結果,至于是如何得到的相對而言顯得次要。與之不同的是,反射式紀錄片往往不以呈現某個結果為目的,而是兼顧過程的講述,對影片進行設計、把控來強調過程真實。如果說前者是呈現“眼睛看到的真實”,后者是“親身參與的真實”,那么反射式反映的則是“思考過程的真實”,它以誠實而確定的態度,向觀眾展示影片制作的過程及結果。正由于理念及對“真實”認識的差異,《童心無歸處》的真實表達顯得與眾不同。
首先,真實表達的素材新鮮、獨特?!锻臒o歸處》脈絡清晰,由演員試鏡、討論誰可能是兇手、搬演案發現場三部分構成。每部分內容由四類素材疊加組成:①居民作為演員在現場試鏡;②居民講述對案件及角色的看法;③居民陳述個人經歷;④居民作為演員搬演案發現場情景。這些素材是間接但新鮮的,他放棄了與案件聯系緊密的舊照片、視頻、媒體報道、當事人訪談等二手的直接素材,而是在大量案頭工作的基礎上,采訪當地居民,請他們按自己的理解來“表演”,拍攝了大量一手素材。這種“采訪+搬演”的形式,與傳統解讀類影片不同,“人工”痕跡明顯,主觀介入暴露無遺。角色試鏡、化裝、服裝、道具、場景設計、音樂設計、燈光使用,無一不透出作者的設計與控制;構成影片主體內容的采訪及表演,也存在演員自身認知的強烈個人傾向。但這些素材給觀眾的印象卻是全新的,不僅能獲得更好的視聽效果,還能從感官上與舊素材帶來陳舊認知劃清界限,反映人們對案件的新思考,為觀眾的感知留有余地。全片沒有使用解說詞,內容呈現完全依賴畫面和同期聲,“兩者的共同承擔才能完成一部影片的敘事”[4],聲畫合一的形式,帶來的真實感是非常強烈的。
其次,用多層嵌套結構進行真實表達。上述四類素材中,①是真實且客觀的;②是真實但主觀的;③是真實但含主客觀因素;④是虛構的。搬演素材的大量使用會增加對紀錄片真實性的質疑,但問題的關鍵在于是否會造成受眾誤解。該片中,盡管搬演篇幅較大,表現力強,但不影響觀眾的接受和對其真實性的認同。這是因為情景再現的出現并非突然,而是有跡可循的。①②③的鋪墊,坦然地告知了搬演誕生的過程,預示了④的出現,表明了其虛構本質,從根本上排除了導致錯覺的可能性,使搬演變得可以被理解。搬演內容擺脫了“真實”框架的約束,寫意性強,表達更加自由,給受眾留下了巨大的再創作空間;同時又讓前三類素材積累的情緒得到延伸和激越,觸動受眾,促進觀點的形成。于是四種素材間形成了多層嵌套結構,在真實與虛構之間,建立了多重“主觀真實”的內容作為過渡,架起搬演內容和觀眾理解之間的橋梁,以達到觀眾認可的真實(如圖1)?!白晕曳瓷涫揭杂^眾假定制作者、制作過程和作品以連貫的方式制作的一個產品。不僅使觀眾意識到這些聯系,而且使他們認識到熟悉這方面知識的必要性?!盵5]也就形成了“制作者—(制作過程—產品)—受眾”的連接方式。正是這一連接,奠定了自我反射式影片作為紀錄片的“真實”基石。

圖1
最后,用主觀設計和自我暴露進行真實表達。紀錄片的真實,在于它能通過攝影技術記錄發生在攝影機前的事,在一定程度上“復制”現實。這種“復制”并非一比一地還原和再現,而是從特定視角去觀察呈現。不同于其他類型紀錄片中忽略對視角本身的強調,反射式紀錄片注重為觀眾設置特殊的觀看框架,著力交代認識視角?!锻臒o歸處》的內容即是表達思考的過程:前期準備—自身認識—拍攝假設—設計影片框架(提出問題、尋找答案)。片中,以攝像機為代表的制作者與現實、觀眾之間呈現了一種新型互動關系。“精心為觀眾編制了許多的符碼與情節的留白,將觀眾的好奇心與讀解欲充分調動。”[6]創作者的立場、觀點和方法不加遮掩地暴露出來,觀眾的認知立于其上,進行反思、分析和批判??梢哉f,導演在影片中并未親自出現傳達什么要義,但參演角色皆是其牽線操作的人偶,不露聲色地為作者觀念服務。這種方式有更高的自由度和選擇空間,僅提供一種視角,觀眾可以選擇認同與否。
正是因為反射式紀錄片素材使用、框架和觀念上的不同,它所表達出的真實,才是現代社會中一種更符合人們認知的真實。
影片由四個層次的內容組成,使用多層嵌套結構,在真實與虛構之間,建立了多重主觀真實作為過渡。劇中人以多重身份出現:試鏡演員、熟悉案件的鄰居、自我故事的當事人及講述者、情節再現者。敘事的層次和人稱在不同的身份之間來回切換,時而是第一人稱的當事人,時而是身份明確的旁觀者,時而是搬演的表演者。人稱和視點的交錯,形成一個多元認識空間和立體認知層次,有利于觀眾在眾多觀點中形成自己的看法。同時,在層次變換中,獲得異樣的觀看體驗,塑造了影片特殊的、持久的魅力。自我反射式的重心,不在于展現的內容,而在于以新的方式去展現;不在于對觀眾進行引導或宣傳,而是在使用新方式的過程中,激發受眾思考,對當下社會中的人們形成關照。
影片中制作者出鏡較少,作用不可或缺。工作人員、攝影器材和攝影場景的鏡頭,不是為了敘述畫面內容,而是作者在場的符號,是其有意識地進行自我暴露的方式,增加了制作過程的透明性,起到“間離”作用——避免觀眾把搬演當成真實。相比于其他紀錄片,反射式的表達更加方便自由,脫離了原始案件的資料限制,以“采訪+再現”的方式呈現歷史敘事,操作性強,拍攝靈活,畫面新鮮,容易獲取觀眾對影片主題的良好的、有價值的理解。它不是如“墻上的蒼蠅”一樣的客觀觀察者,也不是無所不知的“上帝”,而是打開心扉同觀眾交流的“展示者”——對“自我”的存在不加遮掩,坦然呈現對影片的干預和操控。印證了“自我反射式紀錄電影不要求我們洞悉紀錄電影中的現實世界,而是要我們關注紀錄電影本身:它的結構或表述過程”。[2]
影片主題,并非探索瓊貝尼特案的真相,而是通過演員表演、個人陳述、案件細節再提,讓大眾思考當下社會中關于家庭、親子關系、欲望、性等廣闊的議題。“世界處在一個不斷變化的復雜的多元結構中,在激烈的物欲競爭中,信仰體系坍塌,理想破滅,轉型期不可避免的社會心理問題——迷茫、焦躁、道德淪喪、價值失范接踵而至。”[7]創作者通過影片表達對案件及現世的思考,引起觀眾反思。他不再躲藏在“客觀性內容”背后,而是片子的重要元素,成為顯性的存在,借助影片與現實進行對話,呈現對社會歷史過程本身的反思。自我反射模式的應用,并不意味著它能更好地表現現實世界,也不意味著在真實的表達上更有優勢或者弱勢,而是在結構影片時,在解釋與現實世界的聯系時,有了一種新的主導方式和思維方式;在到達人們所認為的真實時,有了一種新的途徑。
“在今天,影像越來越演變成個人的活動?!盵8]個人思考的價值得到尊重,表達欲望亟待滿足?!锻臒o歸處》一片使用了自我反射方法進行創作,在真實表達上著力塑造過程真實,不遺余力地展示創作者的思考框架,呈現鮮明的個人化、主觀性傾向,是對自我觀念的積極表達。無疑,在自由表達的時代,紀錄片也已成為表達個人觀念、提供多元認識視角的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