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凡夫 編輯 | 謝澤

襄陽漢江小北門碼頭,在舟楫時代,漢江碼頭為南來北往發揮了重要作用。 攝影/ 李均
漢水是長江最大的支流,也是橫貫華夏南北東西的一條河流。在水上交通占據絕對優勢的年代,地處漢水中游的襄陽,就成了“南船北馬”、 “七省通衢”、扼控南北的重要節點。
漢水只是一條江,但這條江對襄陽的影響是無比巨大的。襄陽的經濟、文化、風俗,以及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無不浸潤著漢水的氣韻,漢水的血脈,漢水的魂靈,漢水的精神。漢水就像母親的乳汁,哺育了這一方水土,這一座城池,這塊土地上的生靈。襄陽的一切,無不深銘著漢水的印記。
首先受到影響的是襄陽的經濟。由漢水沖擊而成的漢江平原,土地肥沃,水源充沛,很適合農作物生長,襄陽自古就是糧豐果美之鄉。襄陽的小麥、水稻、棉花、芝麻主產區,一直都是湖北及至全國的重要產區。襄陽特產花紅快成熟的時候,摘幾枚放在漢水中,漢口人見到了,就知道襄陽的花紅要運來了,早早做好大快朵頤的準備。

襄陽古城夜景 攝影/ 郭伏才

襄陽漆器——庫露真 攝影/ 田軍
在陸路交通不發達的時代,占有漢水之利的襄陽,是全國重要的物流、人流和文化交流的要道。南方人要到北方去,須在襄陽棄船上馬;而北方人要去南方,也要在襄陽下馬登舟。南北商品的流通也大抵如此。漢代文學家蔡邕在《漢津賦》中記載:襄陽“南援三州,北集京都,上控隴坻,下接江湖。導材運貨,懋遷有無”。人流和物流的頻繁,使襄陽比較早地成為一個開放程度比較高的地方。而開放帶給襄陽的好處,就是商業的興盛、經濟的繁榮。襄陽漢水兩岸,一字兒擺開30多座碼頭,茶樓、酒樓、戲樓比比皆是。這在古代詩人的詩作中,有許多生動的描寫:“萬屋連甍清漢濱”、“樓臺金碧瓦鱗鱗”(歐陽修《樂哉襄陽人送劉太尉從廣赴襄陽》);“飛甍出萬屋”、“廣亭臨漢津”(曾鞏《聞喜亭》); “酒旗相望大堤頭,堤下連檣堤上樓。日暮行人爭渡急,槳聲幽軋滿中流”( 劉禹錫《大堤行》)。
明清以來,襄陽更是“商賈連檣,列肆殷盛,客至如林”(《襄陽縣志·風俗志》)。鄂、川、豫、贛、陜、晉、皖、湘、蘇、浙、閩等11省的商人紛至沓來,僅在樊城沿江一帶,就建有山陜、撫州、黃州、江西、江蘇、中州、浙江、徽州、福建、四川、湖南等20多座商會會館。漢水中的船民也結成了十多個船幫,并且建立起具有船民特色的獨桅子會館、楸子會館等等。民國年間,襄陽水路運輸達到頂峰。1935年前后,襄陽城區5公里多的江邊,就有十多個碼頭,碼頭工人約有千人。每年,僅樊城2000余家商號出入的商品,價值就高達600萬銀元以上。
漢水像一條傳動帶,把華夏南北連接起來,各地的信息流、技術流,也通過這條傳動帶,相互交換、相互交流。襄陽作為這條傳動帶上的中心點,自然得天獨厚,占有先機,襄陽的一些手工技術,就有了領先一步的機會和條件。唐代襄陽的漆品生產就是如此。
襄陽山區產漆樹,漆樹汁稱土漆,也稱國漆。土漆原本主要用于生產工具、生活用具的防腐和裝飾。唐代,為了適應封建經濟上升期對于物品富麗堂皇的藝術要求,實用性極強的漆器,逐漸向陳設性、觀賞性與藝術性轉變,各種工藝考究的漆器層出不窮,且務求精益求精。整個社會的審美觀為此經歷了一場全面深刻的變革。以“庫露真”漆器為代表的襄陽漆器,在造型、色彩、紋飾、工藝、技術等方面,都深刻地傳達出這種轉變,在中國古代漆器史上留下了絢麗奪目的篇章。
因為襄陽得漢水之利,襄陽漆器生產者的觀念、技術、工藝,就都走在了全國的前面,實現了多方面的工藝創新。其一是金銀平脫。平脫漆器由漢代的貼金片演變而來。用薄金片或薄銀片按照裝飾花紋要求,剪成圖案粘貼在漆器上。然后加漆兩三層,經過研磨,在一個平面上顯出金銀花紋和漆底。這種研磨推光工藝,充分體現了唐代富麗華美的藝術特色。其二是螺鈿工藝。應用在漆器、木器以及銅鏡上。有的花紋還加以淺刻,增加表現物象的層次,以豐富其裝飾效果。其三是雕漆工藝。以前的漆雕裝飾是在木胎上先雕刻然后再上漆,而唐代襄陽雕漆,則是先在漆胎上涂漆數層,待達到一定厚度,再進行雕刻。這種做法,現在稱為剔紅。“庫露真”還采用了一種特殊的“隱起”技術。王世襄在《髹飾錄解說》中描述:“隱起描金,實際上等于用漆灰來作浮雕,陰陽高低完全按照物象的形狀來定。物象上面或灑金屑,或上泥金,而物象上的文理,或再用金勾,或用刀刻,或用黑漆鉤。”這種“隱起”技術,使襄陽漆器領先全國,獨占高標。襄陽“庫露真”漆器正是體現這一系列工藝創新的樣板。

左上:庫路真技藝傳承人郝冠雄 攝影/ 田軍

左下:大漆犀皮漆手鐲 攝影/ 田軍

右:九連墩虎座鳥架鼓 攝影/ 田軍
中宗朝官監察御史王覿在給朝廷的《請河北遭旱澇州準式折免表》中說:“山南諸州,椒、漆為利。”自先秦楚國時起,荊楚漆器就已馳名天下,經過近千年的持續發展,至唐代,襄陽成為擁有漆品生產核心技術的地區。唐代文學家李肇《唐國史補》曰:“襄州人善為漆器,天下取法,謂之‘襄樣’。” 武漢市十里鋪北宋大觀以后的墓葬出土漆器多件,漆碗底外壁書“丙戌邢家上□(牢)”。缽兩件,其一壁書“已丑襄州邢家造真上□(牢)”,另一書“戊子襄州駘馬巷西謝家上□(牢)□□”。六瓣盒外壁書“丁亥邢家上□(牢)”等。據專家考證,十里鋪墓內漆器就是唐宋著名的“襄樣”實物。唐代官府為防止“行濫”、“偽濫”,確立了“官為立樣”制度,即由官府強制規定各種規格與相關質量標準,不達標準要按“行濫”、“偽濫”科罪。具有天下“襄樣”地位的襄式漆器,實際上已經成為唐代整個漆器行業的標準。
襄式漆器不僅對唐代漆器的發展具有強大推進作用,同時也是絲路貿易中的重要商品。在襄式漆器中,以“庫露真”最為著名。北方游牧民族特別喜愛,常為買襄州漆器而不惜斥以重金。“庫露真”這個名字,就含有少數民族的文化元素。史書記載,唐人購買漆器,常去襄陽、安康、南鄭諸地。各路商人糜集襄州,是其漆器主導性產業所產生的巨大推進動力的必然結果。襄陽詩人皮日休在《誚虛器》詩中也寫道:“襄陽作髹器,中有庫露真。持以遺北虜,紿云生有神。”皮日休的這首詩,旨在譏誚唐政府用饋贈漆器作為“巧詐外交”的策略,批判政府末能“修德遠人”。但它卻給世人傳遞了一個珍貴信息:襄陽產髹(漆)器,其中的“庫露真”是“遺北虜”的禮品,皮日休在《劉棗強碑》碑文中還記下了一個有趣的故事,“故相國隴西公夷簡之節度漢南也,少與先生游,且思相見,命列將以襄之髹器千事賂武俊,以請先生。”說唐隴西公李夷簡在任漢南節度史的時候,見了劉言史(號劉棗強)一面,就非常想得到他,后不惜以上千件襄陽髹器賄賂王武俊,把劉言史召至自己幕下。皮日休本意是用襄陽漆器的珍貴,來映襯李夷簡的求賢若渴。但從另一個方面也可以看出,襄陽漆器在當時達官貴人的心目中具有多么崇高的地位。
襄陽漆器不僅是用作賄賂達官的禮品,更是進獻朝廷的貢品。最早的記載見之于唐開元宰相李林甫的《唐六典·尚書戶部》:“厥貢金、漆……襄州漆隱起庫露真。”唐史學家杜佑在《通典·食貨》也有記載:“襄陽郡貢五盛碎石文庫路真二具,十盛花庫路真二具。”之后,《新唐書·地理志》也載:“襄州土貢漆器庫露真二品、十乘花文、五乘碎石文。”元代馬端臨《文獻通考·土貢考》亦載:“襄陽郡貢五盛碎古文庫路真二具、十盛花庫路真二具。” “庫路真”即“庫露真”。朝廷得到“庫露真”后,又把它饋贈給少數民族領袖,作為安撫和籠絡少數民族的禮品。少數民族得到襄陽漆器后,就不再騷擾邊境了。
從用品,禮品,到貢品,贈品,這一輝煌成就,得益于襄陽深厚的文化底蘊,也得益于漢水文化。襄陽漆業能獨步天下,所依賴的并不單是工藝技術,還有其在“式樣”即器物的造型上屢有創新。新品一出則必為天下所取法效仿,所以號為“天下襄樣”。襄陽漆器生產走的不是“襄陽制造”而是“襄陽創造”的發展路線。走這條路,必須有深厚的文化積淀為基礎。襄陽恰恰具備了這個文化基礎。漢唐間襄陽文化、人物之盛,養就了當地“民尚文”、“俗尚侈”的人文傳統。正是漢唐間持續千余年的文化積淀,造就了襄陽漆器工源源不斷的藝術創新能力。而漢水帶來的物質流、信息流、技術流,特別是開放的心態,則使襄陽人走這條道路成為可能。“庫露真”、天下“襄樣”,不僅極大地提高了襄陽在漆器生產中的地位,而且使絲綢之路由長安通過襄陽延伸到更遠的地方,極大地提升了襄陽的政治、經濟地位。
與絲綢之路齊名,還有另一條重要的國際貿易通道——萬里茶道。這條茶道始于清朝雍正年間,從中國到俄羅斯,全程12000多公里。當年,晉商在武夷山茶區采購的茶葉,先運到漢口,再經漢水運至樊城或老河口。然后上岸,由騾馬馱運北上,經洛陽,過黃河,直至歸化城(今呼和浩特),改用駝隊穿越荒原沙漠,最終抵達俄羅斯的恰克圖。襄陽的漢水碼頭,就像一雙大手,把南來的水路和北往的陸路緊緊攥在一起,鏈結成一條暢通的運輸線。“南船北馬”的襄陽,成為萬里茶道水陸聯運的轉換地,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上:漢江上跳水的游泳愛好者 攝影/ 葉強

下:襄陽護城河邊休閑的老人、小孩 攝影/ 葉強

上:襄陽大北門前下棋的老人 攝影/ 葉強

下:漢江上的捕魚老人 攝影/ 葉強
商業的興盛,必然會帶來文化的繁榮。促進建筑、文學、戲劇、曲藝、書畫藝術的發展。
明清時期,襄陽的商業和手工業已有明確分工,并且已頗具規模,在樊城的漢水邊,形成了皮坊街、瓷器街、炮鋪街、米花街、鐵匠街等行業相對集中的街道,數以萬計的從業人員聚集一地,自然就少不了對文化的需求。這樣,勾欄瓦舍、茶樓戲樓、劇場書場便應運而生。襄陽在成為鄂西北物質集散地的同時,也成了這一區域文化藝術的集散地。
襄陽地處南北交匯的要津,又是南北交通的咽喉。這一獨特的地理位置,使襄陽的藝術自然而然地帶有南北交融的特點。與南北藝術相較,襄陽的藝術特色似乎不那么鮮明,甚至沒有什么特色。而這種無特色,正是襄陽藝術的特色。
明清以后,全國已有十多個省的商人來到襄陽。他們在建會館的時候,也把各地的建筑藝術帶到了襄陽。沿漢水建設的二十多個商會會館,就有二十多種風格:山陜會館展顯出北方建筑粗獷簡約,樸素厚重的特點;撫州會館展現出南方建筑清秀典雅,娟麗精細的特色;中州會館展示出中原建筑雄渾莊重、巍峨堂皇的氣派;徽州會館則展露出徽派建筑粉墻黛瓦,嚴謹簡潔的風格……
南北建筑這么集中的展示在漢水江畔,就像一座座陳列館、博物館,無時無刻不在影響著襄陽的地方文化和人們的審美情趣。我們可以看到,這以后的襄陽建筑,既不是純粹的南方風格,也不是純粹的北方風格。南方人來到襄陽,覺得襄陽的建筑像北方的;北方人來到襄陽,又覺得襄陽的建筑像南方的。這種有南有北、不南不北、南北融匯的風格,就成了襄陽建筑的風格。
最能說明這個問題的,要數襄陽的石獅子。南方的石獅子雕刻精細,但體型相對較小;北方的石獅子體型碩大,但雕刻一般都比較簡約。而襄陽的石獅子體型又壯碩,雕刻又精細,既可以看出北方石獅子的氣派,又可以看出南方石獅子的神韻。各取所長,南北兼容,體現在襄陽石獅子身上的這些特點,其實也正是襄陽藝術的特點。
商家的會館一般都有戲樓。南北商人在把他們的建筑藝術帶到襄陽的同時,也把他們的戲劇藝術、曲藝藝術和其他藝術帶到了襄陽。明清以來,襄陽民間早有 “一清(清戲,即高腔)、二黃(漢戲)、三越調,梆子、花鼓、梁山調”的說法。漢戲、京戲、梁山調、豫劇、曲劇及越調皮影、漢戲皮影等上十個劇種,同時出現在襄、樊兩城,其場面的熱鬧可想而知。但是,這么一來,襄陽本地的劇種,如清戲、襄河越調、襄陽花鼓,就不能不受到沖擊。隨著外來客商越來越多,襄陽文化消費的主體也悄悄發生變化,客商習慣于欣賞他們熟悉的劇種和曲種,這樣,像豫劇、曲劇、京劇等流行區域比較廣的劇種就漸漸占據了優勢;本土劇種則逐漸萎縮,轉而以自娛自樂的形式,頑強地生存于情有獨鐘的愛好者之中。

襄陽古城北街夜景 攝影/ 鄧少宏

北門里,古城百姓在打牌休閑。 攝影/ 葉強

昭明臺下的民俗活動 攝影/ 鄧少宏
橘生南為橘,生北為枳。一個地方的藝術,從它的出生地被移植到另外一個地方,要想不發生一點變異是不可能的。一些流傳地域比較廣的劇種來到襄陽后,雖然以壓倒優勢淘汰了本土劇種,但是它們既然來到了襄陽這個地方,就免不了受到襄陽本土文化的浸潤,帶上襄陽文化的色彩。粗獷的黃河文化,被柔柔的漢江風一吹,也就變得柔軟起來了。比如:高亢奔放的豫劇和曲劇,到了襄陽,它的唱腔和表演程序,都多了一些細膩、陰柔、嫵媚和纏綿,發展成為與河南本土風格不一樣的“南派豫劇”、“南派曲劇”。襄陽豫劇名旦李喜華,就是“南派豫劇”的杰出代表,她師從閻立品,但又不拘泥于“閻派”,唱腔和表演都有不同于河南的襄陽特色和襄陽韻味。在河南豫劇六大名旦中,閻立品以優美娟秀、細致委婉見長,李喜華充分發揮了這一特點,形成了自己典雅,俏麗,清新,細膩的表演風格,被公認為“南派豫劇”表演藝術家。河南墜子流傳到襄陽,為解決“水土不服”問題,墜子藝人便把它與本地語言、音調結合起來,以適應本地人的欣賞習慣,這樣,逐漸形成了以襄陽為中心的“墜子窩”,在演唱、念白、表演方面都有了襄陽特色。襄陽本地人唱的墜子,聽起來高亢中摻入了幾分明朗,粗獷中添加了幾分柔美。在河南寶豐的馬街書會上,河南觀眾看了襄陽墜子表演藝術家郝桂萍的表演,頓感耳目一新,紛紛評說她的唱腔“有點蠻”。這個“蠻”字,正是襄河流域(漢水流經襄陽段)墜子鮮明的南派藝術特征。這種帶點“蠻”的藝術表演,不僅得到襄河流域觀眾的喜愛,而且也受到河南觀眾的歡迎。看慣了北派表演的河南觀眾,接觸到南派不一樣的風格,感到十分新鮮。郝桂萍在河南受歡迎的程度甚至超過了當地的墜子演員,河南人專門在馬街為她豎了一尊雕像。專家也充分肯定南派墜子的風格,把襄河流域的河南墜子命名為“襄河道墜子”,并把它列入湖北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郝桂萍也被授予“襄河道墜子傳人”稱號。
特別值得大書一筆的,是襄陽腔對戲劇發展的貢獻。在全國戲曲劇種中,數采用皮黃(西皮、二黃)聲腔的劇種最多,京劇、漢劇等有40多個,高腔及昆腔各有30多個,梆子腔約有近30個(蔣菁《中國戲曲音樂》)。而襄陽腔在皮黃腔的發展過程中,起到了關鍵作用。《辭海》對“西皮”這樣解釋:“戲曲腔調。由清初傳入湖北襄陽一帶的秦腔,同當地民間曲調結合演變而成。用胡琴伴奏。也叫襄陽腔,今滇劇仍保留此稱謂……”《藝術知識》說得更具體:“清嘉慶、道光年間,湖北各城鎮經濟繁榮,商旅云集,會館廟宇林立,戲樓遍布,漢調戲班、科班亦隨之興起,為漢調的興盛和發展提供了條件。漢劇在湖北的發展史上曾依流行區域而劃分為襄河、荊河、府河、漢河四支流派,湖北方言叫作‘路子’。襄河路子以襄陽、樊城為中心,流行于光化、谷城、南漳、鐘祥等地,以洪興班最著名。襄陽又是‘襄陽調’即西皮腔的興發之地…… ”最早產生于湖北西部的西曲,入陜后變成土腔小調,后重返襄陽,在本地發展為楚調,后來,隨著李自成“軍戲”帶來的同州梆子和蒲州梆子在襄陽地區流傳,本地楚調又與秦腔、越調、清戲等融合,形成“襄陽腔”,又稱“西皮”。“西皮”傳到武漢與二黃糅合而成漢劇。漢劇進北京與徽戲糅合而成京劇。這就是說,在京劇和諸多劇種主要唱腔“皮黃腔”形成的過程中,“襄陽腔”是一個十分重要的環節。少了這個環節,“皮黃腔”發展的鏈條也許就會中斷。
在古代,襄陽最繁榮的地方是漢水的大堤。在歷代詩詞中,關于襄陽大堤的描述很多。從這些描述可見,襄陽的大堤文化景觀足可以與“春風十里揚州路”相并而論。
襄陽大堤沿漢水而筑,集中了眾多的酒樓、茶樓、歌樓,還集中了來自全國各地能歌善舞的妙齡女子,南來北往的客人來到襄陽,都要到這里來酌酌酒、品品茶、聽聽曲、觀觀舞。唐代的許多詩人,都在他們的詩作中描寫過當時大堤一帶的繁盛場面。如,劉禹錫《堤上行》: “江南江北望煙波,入夜行人相應歌。”孟浩然《大堤行寄萬七》:“大堤行樂處,車馬相馳突。”李白《襄陽曲》:“襄陽行樂處,歌舞白銅鞮。”《襄陽歌》:“襄陽小兒齊拍手,攔街爭唱《白銅鞮》。”從這些詩句中我們可以推測,《襄陽曲》《襄陽樂》《襄陽歌》《白銅鞮》都是當時襄陽的流行歌曲,不僅詩人依調填詞,連襄陽的小孩子在大街上做游戲也唱這些歌。有些客人來往襄陽城,不光是為了做生意,還因為大堤上的歌女有比較高的文藝素養。崔國輔《襄陽曲二首》寫道:“少年襄陽地,來往襄陽城。城中輕薄子,知妾解秦箏。”
安史之亂,襄陽相對太平。長安的藝人多逃難來此,高僧惠澄把梨園的《霓裳羽衣曲》等樂曲也傳到了襄陽。襄陽太守為此專門設宴招待他。襄陽民間的藝術活動也十分活躍。當時,襄陽大堤一帶流行著一種類似今天廣場舞的歌舞叫《踏歌》:人們手牽著手,踏地擊節,邊跳邊唱,即興填詞,無限重復,常常夜以繼日,通宵達旦。劉禹錫在《雜曲歌辭·踏歌行》中,非常生動地記載了當時的場面:
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連袂行。
唱盡新詞歡不見,紅霞映樹鷓鴣鳴。
桃蹊柳陌好經過,燈下妝成月下歌。
為是楚王故宮地,至今猶自細腰多。
新詞宛轉遞相傳,振袖傾鬟風露前。
月落烏啼云雨散,游童陌上拾花鈿。
日暮江頭聞竹枝,南人行樂北人悲。
自從雪里唱新曲,直至三春花盡時。

夜色古襄陽 攝影/ 郭伏才
春天的漢水邊,月亮出來的時候,大堤上的女郎們手牽著手,開始“踏歌”。新翻的歌詞唱了一首又一首,一直跳到東方朝霞滿天,襄陽這個地方曾是楚王故宮所在地,女子好細腰的風氣依然保留著。“踏歌”時女郎們舒展長袖,隨著樂曲搖動鬟發。到歌舞結束之后,小孩子們常常可以在地上拾到女郎們搖落的花鈿。這種熱鬧的場面不止一天兩天,也不是三日五日,而是從冬天一直延續到整個春天,如同過節一般。即使到了晚唐,大唐王朝的國勢和藝術都已走向衰微,但襄陽仍保持著強勁的勢頭,各種藝術活動依然十分活躍。晚唐詩人溫庭筠在《秘書劉尚書挽歌詞二首》中寫道:“京口貴公子,襄陽諸女兒。折花兼踏月,多唱柳郎詞。”折花踏月的雅風依然存在;被美稱為“柳郎”的南朝襄陽音樂家柳惲作的歌曲,仍然在民間廣泛傳唱。
一方水土養活一方人,也成就一方文化和文化人。襄陽因有漢水,城市便有了靈氣。2004年中央電視臺評選中國十大魅力城市,評審團給予襄陽的頒獎詞是:“中華腹地的山水名城,這才是一座真正的城!古老的城墻依然完好,憑山之峻,據江之險,沒有帝王之都的沉重,但借得一江春水,贏得十里春光,外攬山水之秀,內得人文之勝,自古就是商賈會聚之地,今天已成為內陸地區重要的交通和物流樞紐,聚集山水精華——襄陽。”從春秋到明清,襄陽產生了劉玄、劉秀等兩個皇帝和伍子胥、張柬之、張士遜等18位大夫、宰相。文化名人更是燦爛群星。

左右:傳統與現代,土與洋,在襄陽城里和諧統一。 攝影/ 葉強
早在先秦時期,襄陽就有了與屈原并稱“屈宋”的宋玉,他不僅為楚辭的發展和成熟做出了巨大貢獻,在楚辭與漢賦之間,起著承前啟后的作用,而且寫出了《高唐賦》《神女賦》《登徒子好色賦》《風賦》等流傳千古的名篇,成為賦體文學的開山鼻祖。
南北朝時期,宋隨王誕、梁武帝蕭衍、梁簡文帝蕭綱均發跡于襄陽,他們在襄陽任職的時候,帶著大批文化人來襄陽采集民歌,創作了《襄陽樂》《襄陽歌》《雍州曲》《估客樂》《常林歡》《大堤行》《襄陽踏銅蹄歌》等樂府曲。襄陽和南京并稱南北朝樂府的兩大中心。南京的品牌是吳歌,襄陽的品牌是西曲。樂府西曲受到李白、劉禹錫、李賀等眾多文學大家的喜愛,以它為題,創作出許多詩篇。直到明清,這些曲調還在流傳,還有文人為它們填寫歌詞。
到了唐代,詩歌創作達到巔峰狀態,襄陽則是大唐詩歌的一塊高地。從初唐、盛唐、中唐,一直到晚唐,各個時期都有襄陽詩人在文學星空閃爍。初唐襄陽詩人杜審言是律詩的完善者。他對律詩的貢獻,為其孫杜甫的橫空出世奠定了基礎。盛唐襄陽詩人孟浩然,得益于襄陽的好山好水,和王維一起,開創了田園山水詩派。與邊塞詩派并駕齊馳,成為唐代兩大詩派。中唐襄陽詩人張繼,以一首《楓橋夜泊》名震詩壇,成為世界華人的詩歌偶像。晚唐襄陽文人皮日休,詩文賦俱佳,被魯迅譽為唐末“一塌糊涂泥塘里的光彩和鋒芒。”他和宋代襄陽才女魏玩一起,被民間尊為十二月花神的桃花神和杏花神。宋代書畫家米芾,不僅在書法藝術上獨樹一幟,成為聲名昭著的“宋代四大家”之一,而且在山水畫藝術上推陳出新,創造出“米家山”、“米點皺”,開宗立派,自成一家。

襄陽是南北文化交流的通道,襄陽文化承南攜北,南北兼收,形成了具有襄陽特色的地域文化,襄陽文化的特色是,南中有北,北中有南,剛中有柔,柔中寓剛,人們把它稱為“襄河道”文化。
襄陽地處鄂豫川陜交匯之處,又有漢水將南北貫通,在風俗和語言上,也有南北雜揉,亦南亦北的特點。宋代詩人歐陽修曾在襄陽任乾德縣(今老河口市)縣令,對襄陽的風俗和語言很熟悉,他在《送別劉大尉從廣赴襄陽》詩中寫道:“嗟爾樂哉襄陽人,萬屋連甍清漢濱。語言輕清微帶秦。”清代詩人謝仲岏在《樊城》詩中也說:“經市鬧兼秦楚俗,畫疆雄據漢湘流。”清代另一位詩人徐元英春游谷城(襄陽轄縣)后,得到的印象也是:“環山如畫里, 城郭傍江濱。地勢遙連蜀 ,鄉音半是秦。”更有趣的是,明代小說《金瓶梅》寫的是南方的故事,但書中的許多語言和習俗卻和襄陽一般無二。比如平常用語:“三不知”(偶爾)、“氣不憤”(氣不過)、“賭個東道兒”(打賭)、“砢磣”(惡毒)、“夜不收”(深夜也不回家的人)、“葷不葷素不素”(上不上,下不下,不像樣子)、“弄的我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無依無靠)、“俺們眼里是放的下砂子底人”(心眼寬)、“聽了如同心上戳上幾把刀子一般”、“你倒替古人耽憂”(瞎操心)、“不知替你頂了多少瞎缸”(代過,頂罪)、“少調失教的,大剌剌對著主子坐著”、“三行鼻涕兩行眼淚的哭”,這些用語都是襄陽的日常話。再如一些罵人的話:嚼舌根的(說是非的)、嚼蛆的(說別人壞話的)、勾使鬼(勾引人的家伙)、“沒廉恥的貨”、“甚么材料兒”(什么東西)、“你不曾溺泡尿看看自家影兒”、“都搶棺材奔命哩”(心慌火燎的樣子)、“我若不把奴才腿卸下來,也不算”,與襄陽基本沒有區別。還有,把餃子叫“扁食”,把廁所叫“茅司”,把合伙吃飯(現在的AA 制)叫“打平和兒”,把小孩子鬧著不愿理發稱做“護頭”,把食道癌叫“噎食病”,把玩把戲叫“走馬賣解”,兩地也完全一樣。書中的一些俗話和歇后語,簡直就像襄陽人在說。比如:“渾身是鐵打的多少釘兒”“好心倒做了驢肝肺”“雀兒只揀旺處飛”“吃著碗里看著鍋里”“當家三年狗也嫌”“養兒不在屙金溺銀,只要見景生情”“打人休打臉,罵人休揭短”“真人不露相,露相不是真人”“沒了王屠,連毛吃豬”“正月十六日貼門神——遲了半月”等等。有的只是略為不同,比如:“雞兒不撒尿,各自有去處”,襄陽人說“公雞不以屙尿,各有各的竅”。“老鴉笑話豬兒黑,原來燈臺不照自”,襄陽人說:“老鴰笑豬黑,自個兒不覺得”。更讓驚訝的是,有些風俗的細節,幾乎是一個模子倒出的。比如,書中寫到小兒受驚嚇,請人“收魂”:“劉婆把一只高腳瓦鍾,放米在里面,滿滿的。袖中摸中舊綠絹頭來,包了這鍾米,把手捏了,向官哥頭面上下手足,虛空運來運去的戰。”這跟筆者小時候看到的情景,幾乎一模一樣。出現這種情況也許有兩種可能:一種,由于有漢水溝通南北,襄陽是“南船北馬”之地,兩地客商來往頻繁,把襄陽的習俗和語言帶到了南方。另一種就是,兩地人員在來來往往中,把南方的習俗和語言帶到了襄陽。當然也不排除兩地本來都有這些習俗和語言。北方人到襄陽,覺得襄陽話比北方話“軟”,是“蠻子”,大約就是這些因素在起作用。
襄陽不南不北,南北兼融,在物產和習俗上也體現得很鮮明。比方,南方多種水田,用水牛,種水稻;北方多旱地,用黃牛,種小麥。襄陽既有水田,又有旱地;既用水牛,又用黃牛;既種水稻,又種小麥;南方產柑桔,北方產蘋果,而襄陽則既產柑桔,又產蘋果。走出襄陽,再往北,基本上就沒有水田,不養水牛,不種水稻,不產柑桔了;相反,出襄陽往南走,基本上就很少旱地,很少黃牛,很少小麥,不產蘋果了。這種南北兼融的特點反映在飲食上,也是南北兼宜。南方人愛米食,沒有米就吃不飽飯;北方人愛面食,少了面就無法過日子。襄陽人既喜歡米,又喜歡面,南北通吃。居家過日子,一般的習慣,是早上吃面條,中午吃米飯,晚上稀飯就饃饃(饅頭)。南方人愛吃的蒸米飯、蛋炒飯、白米粥、青菜粥、瘦肉粥、糍粑、年糕等等,襄陽人都會做,也愛吃;北方人愛吃的蒸饅頭、千層餅、油條、油饃、餃子、各種面條等等,也是襄陽人的家常便飯。早些年,因飲食習慣的差異,北方人到南方,南方人到北方,常常會感到吃不慣,吃不飽。但南來北往的人到了襄陽,都可以找到家鄉的味道,住多長時間也不會不適應。襄陽餐館的名字,像川襄飯店,重慶酒樓,湘菜館、蘭州拉面館等等,也是南北兼有。
《舌尖上的中國》曾用15分鐘推介襄陽牛肉面。牛肉面也叫牛油面,有牛肉的、牛雜的、豆腐的、海帶的,有濃味的、清淡的、劇辣的、微辣的、還有不辣的。不管哪種,碗底都有綠豆芽墊底。襄陽牛肉面,原料須用產自漢江平原的小麥面,這種小麥面做成的面條,筋道,有彈性。還要用漢水煮制的羹湯、漢水水質甜軟,沒有異味。再加上鮮嫩的牛肉,新鮮提味的蔥白和香菜,才有地道的襄陽味。襄陽牛肉面是襄陽人最喜愛的早餐。牛肉面佐黃酒,成了襄陽早餐的一道風景。襄陽黃酒的甘冽與牛肉面的鮮香在口中交融,讓早餐其味無窮,也讓生活更有詩意、更有情調。襄陽人“不吃襄陽牛肉面,就不是地道的襄陽人”。外地人到襄陽,“不吃牛肉面,就等于沒有到襄陽”。牛肉面對襄陽來說,不僅是一種食品,而且是一種文化,一種具有標識意義的城市名片。南北客人到襄陽,只要吃過一回襄陽牛肉面,就再也不會忘掉,此后會回味無窮,成為念想,再到襄陽,就會找著吃牛肉面。

漢江橋下的牛肉面老字號 攝影/ 黎明
襄陽的另一道美食,是襄陽縮項鳊。縮項鳊也叫縮頭鳊、槎頭鳊、槎頭縮項鳊。縮項鳊是漢水特產,而且只產在漢水中游的襄陽段。這種鳊魚脖粗、背弓、體扁平而寬,鱗細而銀白,肉嫩而鮮美。孟浩然在《檀溪別業》詩中寫道:“梅花殘臘月,柳色半春天。鳥泊隨陽雁,魚藏縮項鳊。”又在《峴山作》詩中說:“試垂竹竿釣,果得槎頭鳊。美人騁金錯 ,纖手膾紅鮮。”王昌齡被貶嶺南經過襄陽時,孟浩然特意用縮項鳊來招待他。并在《送王昌齡之嶺南》詩中寫道:“土風無縞纻,鄉味有槎頭。” 其時,孟浩然背上正患毒瘡,不能食鮮,好友相聚不能盡興,留下幾分遺憾。開元二十八年(740),王昌齡從嶺南來襄陽看望孟浩然,此時孟浩然背上毒瘡已快痊愈,郎中叮嚀他千萬不可吃魚蝦等“發物”。可是老朋友相聚,聊得實在太開心,孟浩然竟忘了醫囑,和王昌齡推杯換盞,吃了縮項鳊,結果病毒發作去世。襄陽人性格豪爽,待人熱情,遇到知己,舍命相陪,“寧傷身體,不傷感情”,孟浩然可謂一典型代表。后來杜甫在復憶這位詩人時,油然想到此魚,在《解悶》一詩中寫道:“復憶襄陽孟浩然,清詩句句盡堪傳。即今耆舊無新語,漫釣槎頭縮項鳊。” 唐以后,詠頌縮項鳊的詩一直源源不斷。歐陽修:“磊落金盤燦璘璘,蓰頭宿項昔所聞”;王禹偁:“扶頭酒好無辭醉,縮項魚多且放饞”;梅堯臣:“日腳穿云射洲影,槎頭擺子出浪聲”;彭汝礪:“槎頭縮項鳊,不減河魴美”。蘇東坡路過襄陽,也專門為縮項鳊魚寫了一首詩:“曉日照江水,游魚似玉瓶。誰言解縮項,貪餌每遭烹。杜老當年意,臨流憶孟生。吾今又悲子,輟箸涕縱橫。”多情的蘇東坡面對味美的縮項鳊,想到了杜甫,想到了孟浩然。蘇門六弟子之一的黃庭堅,跟老師心心相通,他在《題孟浩然畫像》詩中吟道:“襄江渺渺泛清流,殘梅臘月年年愁。先生一往經幾秋,后來誰復釣槎頭。”他同樣把縮項鳊與孟浩然聯系在了一起。縮項鳊魚和孟浩然,和襄陽,就這樣結下了難解難分的不解之緣。也許因為縮項鳊味道太美,它還成了向朝廷敬獻忠心的貢品。南朝宋末齊初時,張敬兒任南雍州(治所在襄陽)刺史,捕得縮項鳊后,不惜興師動眾,用六櫓快船運往南京,獻給齊高帝蕭道成。由此可見,縮項鳊在當時有多么珍貴。

襄陽人民公園自娛自樂的老人。 攝影/ 葉強
襄陽人逢年過節或辦喜宴,少不了一道大菜,就是襄陽大雜燴。雜燴雜燴,顧名思義,就是雜而燴之。襄陽人把白菜、粉條、炸肉皮、肉丸子、五花肉、老豆腐等等,加上姜、蔥以及其它佐料燴成一大鍋。裝在一個口徑盈尺的大盆里,擺在桌子正中,隨后,還不時把酥瘦肉、酥骨頭、酥牛肉、酥羊肉等等,一并倒入其中,那種味道,真是美得無法形容。這道菜不僅體現了襄陽人厚道大方,為人實在的性格,也有心胸博大、可以容人容事的文化含義。一盆大雜燴,燴進了南北文化,燴進了鄉情、親情、友情、愛情。襄陽包容南北文化,喜歡八面來風的地域特色和文化特色,在這盆大雜燴里被表現得淋漓盡致。
一個城市有一個城市的味兒。襄陽就是這樣一個地方,不南不北,亦南亦北,北中有南,南中有北,如果硬要說說這里是什么味兒,那就是南風北派襄陽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