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艾子 編輯 | 王芳麗

襄陽古城臨漢門城頭 攝影/ 鄧少宏
在偌大的中國,能稱“兵家必爭之地”的城市有好幾座。但是,敢稱“鐵打的”,遍查資料,卻只有襄陽。一般說來,現代人們談及“襄陽”,有兩種含義:廣義的是指版土面積達到19774.41平方公里的的襄陽地區,它包含3區3縣3市及3個開發區;或版土面積100多平方公里,人口200多萬的襄陽市區。狹義的是指位于漢水以南、面積僅為6平方公里的襄陽古城,某些時候也包括古城東、南、西三面的郊區部分。
“江干樓堞何崢嶸,壯哉快睹襄陽城。”本文取狹義之襄陽進行解讀。
“江漢沮漳,楚之望也”,《左傳》里這句著名的話,說的是:漢水和沮漳河流域,是楚國的發源地。
襄陽位于漢水之濱,與楚國的關系自然深厚。楚人馳騁襄陽,留下大量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光成語故事就有“名列前茅”“圍鄾之戰”“水淹鄢城”“噬臍何及”等。但這些加起來,都不如一個早已消逝了的地名——“北津戍”之于襄陽城的影響。
大約在2800多年前,在荊山沮漳河流域蟄伏多年的楚國按捺不住開疆拓土的雄心,小心翼翼地走出荊山,便被襄陽優越的地理環境所吸引:向南,是湖泊眾多的長江中下游平原;向北,是沃野千里的南陽盆地。若以此為門戶,全殲周邊的小國后,就可以深入南陽盆地,繼而北向抗衡,到最后飲馬黃河,問鼎中原……襄陽,簡單就是上天賜給楚國的一塊風水寶地啊!于是,他們帶著巫師,在漢水邊急急踏勘,檀溪一帶便進入了他們的視野。
檀溪一帶,南為綿延的群山,真武山、琵琶山向北突出抵定,萬山向北蜿蜒突出數里,將漢江頂出,使萬山東峴山北至漢江南岸形成一片東西長20余里,南北寬3至5里的河邊灘地,又由于真武山、琵琶山前有匯集著西南諸山來水的鴨湖,鴨湖以北又有檀溪湖……水陸共生,天然一個軍事渡口啊!只需稍加整治,就可以陳放大軍所需的糧秣舟楫,也方便浩蕩的車馬輜重頻繁出入,于是,他們給這里取名“北津”,并大施土木工程,不久,這里就發展成為有戍卒守衛的津渡性城邑——北津戍。這也是漢襄陽城的前身。
承接北津戍而來,襄陽城因水而興,也因戰爭而興。兩千年間,隨著地理環境的改變,襄陽城也經過不斷地東移,擴建,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呈現出不一樣的面貌,但它最終在明洪武年間定型,“長成”今天我們看見的樣子。雖然其后也有一些損毀,但都只是局部,沒有動搖它的根本。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襄陽城墻遭遇建成以來最大一次危機。鑒于城市發展的需求,一場大規模的拆城運動在全國推廣開來。襄陽城危在旦夕。拆與不拆,成為那段時間壓在當地干部群眾心上的一件大事。
在一批治水專家的眼中,拆掉城墻,整個城市勢必近距離袒露于漢水邊。固然,一圈土壘磚包的外墻,在飛機大炮的熱兵器時代已無關緊要,但它的另一種作用——抵擋咆哮的漢水,卻生死攸關。大伙兒的腦海里,都還記著民國24年漢水吃人的樣子。
民國24年,也就是1935年,一場罕見的大雨突降襄陽,僅3天時間,漢江洪水全線暴漲。樊城大堤垮塌,洪水沖進樊城,將民居、商鋪、古建筑席卷一空,給整座城市帶來滅頂之災。襄陽城內,居民驚惶失措地用沙袋牢牢地抵住城門,水位從50米,到60米,到70米,再71米,72米,最高達到73.71米,眼看就要沒頂,但最終沒有越過高大的城墻,襄陽城賴以保全,無人傷亡。
“洪濤日夜打危城,其勢難留一片土。”大洪水給人們心中留下的痛,只要一想,就會發作。城市安全高于一切,就這樣,襄陽城墻幸運地保存了下來。
清代學者顧祖禹的《讀史方輿紀要》中有一句被廣泛引用的名言:“湖廣之形勝,在武昌乎?在襄陽乎?抑在荊州乎?曰:以天下言之,則重在襄陽。……何言乎重在襄陽也?夫襄陽者,天下之腰膂也。中原有之,可以并東南。東南得之,亦可以圖西北者也。故曰重在襄陽也。”

繪畫:宋元襄陽之戰 供圖/ 趙興沛
顧祖禹的這番話,地圖可以直觀、清晰地呈現。襄陽,正好處于一個盆地的十字路口。從這里向東南,近可以到武漢,遠可往江浙。向南,沿荊山(西)、大洪山(東)之間的狹長通道,可以進入廣袤的江漢平原,直抵長江。向西北,沿伏牛山和秦嶺南麓之間的狹窄通道,便是大名鼎鼎的武關、商洛,再繼續前行,就到藍田、關中了,長安在望。至于向北,就是南陽盆地,過了伏牛山和桐柏山之間的方城通道,即進入了真正意義上的中原地帶。
除了陸地上的四通八達,襄陽還有一個獨特的優勢:漢水西出漢中,經安康而來,流經襄陽后,一扭身,東南朝長江奔流而去。在運輸不便的古代,擁有這么一條大河,意義不言而喻,它使襄陽的交通更加便利。“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1256年前,杜甫一聽說安史之亂結束的消息,就激動地想像著坐上船,從巴峽順流而下到襄陽,然后上岸找輛牛車,就可以回到故鄉洛陽了。

夫人城上 攝影/ 李均
地理位置決定了襄陽歷來都是兵家必爭之地。那么襄陽城外,是否有可依賴的河流、山脈作為屏障?漢水不須講,我們來看看城外的山脈。
襄陽城南,橫亙著雄渾又嫵媚的峴山山脈。它起于城西十里的漢江南岸萬山,終于城南二十余里的漢江西岸百丈山,脈派支分,森羅環列。這些犬齒交錯的山峰形成了兩條主要的陸路通道,一條向西,經萬山通往十堰、漢中;一條向南,經鳳凰山通往荊州。這兩條道路有一個共同點,都比較狹窄,尤其是城外的“關口”。向西的關口,在乾隆《襄陽府志》上,名“柳子關”,《輿地勝紀》說它“在襄陽縣西7里”,是古代襄陽與南漳的分界,你可以想像一片柳葉一樣的關埡,是如何的秀美又逼窄。至于向南的關口,它離城僅5里,叫“鳳林關”,大名鼎鼎的三國人物孫堅,就是在這里被伏兵竹林的黃祖一箭射中后斃命的。
南去和西往的道路如此,峴山與古城之間的陸地又如何呢?讓人嘖嘖稱奇的是,向北烏龜一樣突兀伸長脖子的鄭家山,切斷了兩條陸路之間的聯系,不僅使襄陽城外的空地被分割成幾塊相對狹小、封閉,彼此隔離的空間,還使它離城池西南角不足500米。如果有敵軍來犯,恰好在弓箭的射程之內。
區位重要,外部屏障得力,襄陽城的命運由此而定:不論遇到哪一場戰爭,都只有一種選擇——堅守!
從空中俯瞰襄陽城,簡直就是一座美麗的水上城堡。呈不規則長方形的城墻,高約11米、周長約7331米,巍峨挺拔、高大壯麗。它的四周,圍繞著一圈寬闊的河水,這是號稱“天下第一城池”的護城河。它依托附近的水系而建,北臨漢水,在東南西三面由人工開掘出河道,從城外的西南角引襄水進入,又通過西南角、東北角的涵閘與漢水貫通。護城河最寬處達250米,平均寬度180米,水域面積達到91萬平方米,完全分隔了城市與城外的陸地。
對古代的漢民族來說,敵人多數時候是來自北方的游牧民族。襄陽城北,滔滔漢水日夜奔流,再加上寬闊的護城河,在冷兵器時代極大地保障了城市安全。“來早,虜人登高,望見忽有濠一道,莫不驚愕。”這是南宋趙萬年的《襄陽守城錄》中護城河鎮住金兵的生動描寫。
本地學者晉宏忠在其著作《襄樊兵事春秋》中寫到:“自春秋戰國以來,在這塊土地上曾發生過約200多次震撼人心的戰爭。”照這樣算下來,大約每15年就有一場。絕大部分戰爭中,城池首當其沖地被攻擊,體無完膚;但每一場戰爭后,它又抖盡霜劍,繼續承擔它的使命。
最初的襄陽城只是夯土所筑。按照封建社會建筑制度的要求,它城門四開,外圍有濠,城墻上還有些簡單的敵臺、弩臺等配套設施。
宋朝,煉丹家發明了火藥,“火球”和“火藥箭”普遍用于戰爭,表明中國古代兵器的發展步入了新的時代,也預示著城墻要承受更殘酷的打擊。為了適應戰爭的要求,城墻不再是一味地向高、厚方向發展,而是通過減少被彈面,增強防御縱深和增設適應火器射擊的設施來提高防御能力,襄陽城在這個時候由土城變為磚城。南宋時,為防范外敵入侵,貧弱的朝廷想盡一切辦法籌措資金來修建各地城墻。《宋會要輯稿》記載,孝宗乾道五年(1169),襄陽城要大修,中央財政沒有錢,孝宗就下詔:“給錢五萬貫,禮部給度牒百道,仍就襄陽府樁管米支給萬碩。”這次的修建,可謂壯觀,增筑了炮臺、慢道;將單一直進直出式的城門改為屯兵式的甕城門;同時還對城門包鐵門,筑磚拱券門,增加羊馬城、馬面、女墻、敵棚、敵臺、敵樓、城門閘版、弩臺等防御設施,這些都賦予了襄陽城新的生命。
除了朝廷批準的對城墻的修復外,特殊情況下,城池的守將們也會在戰爭的間隙對破損的城墻進行小范圍的修補。紹興四年(1134),岳飛攻克偽齊收復襄陽后,鑒于“襄陽焚毀尤甚,野無耕農,市無販商,城郭隳廢,邑屋蕩盡”的慘狀,主持了修城。今天,在襄陽城的小北門一帶的城墻上,還可以看到少量印有“岳”字的城磚。
冷兵器時代,對付“土頭土腦”的城墻往往只能在城內放火作惡。東晉時,后趙的石勒派荊州監軍郭敬攻打襄陽(330),郭敬“毀襄陽,遷其百姓于沔北,城樊城以戍之”。唐末的趙匡凝在與楊師厚的作戰中,被楊打得大敗,也是一把火燒掉襄陽,然后率領族人及部下沿漢水逃往廣陵。最嚴重的一次是南宋端平三年二月(1236),襄陽城內外的南、北二軍(楊虎、王福帶領的“無敵軍”和王旻率領的已被宋廷招安的“克敵軍”)相互斬殺搶掠,“火復自南門起,凡一官民之居,一燃而空。” 曾經“生聚繁庶,城池高深,甲于西陲”的重鎮,成為灰燼。襄陽失守后,蒙古軍強迫襄陽居民遷往洛陽,留下一座空城,在其后十五、六年間,南宋和蒙古雙方都未在此重興土木,襄陽重鎮成為野草瘋長、狐貍野獸出沒之地。
現存襄陽城墻是明清城墻,它的源頭可上溯到700年前。
公元1365年,朱元璋控制了湖廣全境后,設立襄陽衛,派他的鐵桿兄弟鄧愈鎮守。上任后,鄧愈開始修筑襄陽城,天順《襄陽郡志》對此有詳細的記載:
本府磚城一座,在漢江之南,與樊城市對,前代創建修筑,舊志不存,無考。然晉羊祐、杜預、朱序,宋呂文煥所守,皆此城也。元季頹廢,國初乙已年,衛國公鄧愈因舊址修長,有正城,有新城。新城附正城舊基大北圈門,繞東北角接正城……
此次修筑,誕生了一座“新城”,當時俗稱“新城灣”。新城的面積達2.5平方公里,周長達7.3公里,基本上奠定了明清兩代襄陽城,也是我們今天所看到的襄陽城的格局。
到了清代,由于朝廷對修葺城垣予以重獎,襄陽城多次得到不同程度的修繕,但主要是修補,加修防御設施,因此不會改變城垣外廓形態。此時的襄陽城,高大堅固、設施完備,城垣上設置垛堞4000多個,城墻沿線分設敵臺和烽火臺,另每座城門都設有甕城,東、南、西三門的甕城外另有子城,護城河東、西、南三面的平均寬度超過180米,最寬處可達250米。
朝廷的激勵政策及相對平和的環境,激發了官員們的浪漫情懷,明萬歷四年(1576),襄陽知府萬振孫為6所城門分別題額:東門曰“陽春”,南門曰“文昌”,西門曰“西成”,大北門曰“拱宸”,小北門曰“臨漢”,長門曰“震華”。

襄陽城墻臨漢門,是襄陽城六大城門之一,又稱小北門。小北門城樓飽經滄桑,味兼南北之風,至今完好如初,已成為古城的標志。 攝影/ 李均
在襄陽城的小北門城臺上,兩個身穿盔甲的水泥士兵,面向漢水,日夜提防著來襲的敵軍。這樣的士兵不止小北門城樓有,在長門城樓上,也有一對。他們面北而立,手撫長劍,胡須高翹,表情凝重,身上鎧甲早已斑駁,似乎已在凄風苦雨中警戒了上千年。
我被這幾位守城的士兵吸引,常常在微雨中登上城樓,去懷想遙遠的歷史。奇怪的是,每一次登上城樓,來到他們身邊,便會記起一首唐人寫襄陽人的樂府詩:
我有辭鄉劍,玉鋒堪截云。
襄陽走馬客,意氣自生春。
朝嫌劍花凈,暮嫌劍光冷。
能持劍向人,不解持照身。
詩中這個不屈、勇猛的英雄形象,不正是襄陽城的寫照嗎?鬼才李賀,這個通眉長爪,一輩子都病怏怏的詩人,不知道是襄陽的哪一段歷史給了他創作的靈感,讓他寫出了襄陽城的這種個性。是“項羽攻襄陽,襄陽堅守不下。已拔,皆坑之”中的“堅守”?還是東晉末年韓夫人連夜率婦女筑城的“堅守”?或者是慕容垂和符丕合兵,把襄陽變成孤城一座,還是攻不下來的“堅守”?

襄陽古城北街 攝影/ 趙興沛
堅守,這就是襄陽城的性格,也是它的命運。它像一道符咒,讓每次的攻守雙方都付出無比慘重的代價……
開禧二年(1206)十月,金兵幾萬大軍南下襄陽。此時的襄陽守將為荊鄂都統制、京西北路招撫使兼襄陽知府趙淳。在外援斷絕的情況下,趙淳下令在江北地區堅壁清野,將城外數萬軍民撤入城中,斬斷江上浮橋,加強城防。為穩固人心,趙淳又命人將城門用土填塞,展示了死守的決心。在以后長達半年的攻守戰中,趙淳既統管全局,加強郢州、德安的防范,令均州統領王宏出兵攻鄧,用來牽制金軍的攻勢;又隨機應變,屢屢創新,如“開重壕以陷炮,穴墻道以出兵,織竹籠以絆馬,用層桌以列弩,夜易收兵之號,潛駕襲虜之舟,作泥炮及蒺藜箭”等,都是兵法上沒有的。與此同時,鑒于雙方實力懸殊,他要求守軍出擊時以夜間劫營和突襲為主,盡量避免和金軍進行硬碰硬……就這樣,憑借堅定的決心、頑強的意志、周密的指揮和靈活主動的戰略戰術,趙淳率萬余孤軍堅守襄陽三個月,大戰十二場,小戰數十場,終于擊退了數萬金兵的攻擊,為南宋保住了襄陽這一西陲重鎮。“鐵打的襄陽”一說也由此而來。
一直以來,南宋給人的印象多是軟弱無能。但在那個被普遍認為窩囊的朝代里,卻還有著無數英雄們在上演著鐵馬冰河的一幕,就像1206年的趙淳和1251年的李曾伯。他們在激戰間隙的書丹刻石,至今保存在峴山上。撫摸古老的摩崖,仿佛觸摸到他們浪漫、堅定又勇敢的內心。
美譽初享,嚴峻的考驗便踏著滾滾狼煙而來,襄陽城迎來了時間最長,也最為慘烈的守城——宋元大戰。
南宋咸淳三年(1267),元朝統治者派蒙將阿術進攻襄陽安陽灘,一場長達6年的襄陽保衛戰拉開序幕。為了攻破襄陽,蒙古幾乎調動了全部的精銳,他們修建城堡,步步為營,將襄陽死死困住。襄陽守將呂文煥對此計看得清楚,也準備得周全。為了支援襄陽,南宋一開始也下了氣力,宋朝水軍冒著如雨點般的矢石,不顧犧牲,將援軍和糧食運入城中。但隨著敵軍圍堵的逐漸合攏,外援只是偶爾成功,大多數時候被打敗,后來干脆放棄了救援。城內的守軍依靠著堅城深池,在缺衣少食的情況下,眾志成城,全力抗敵。史載呂文煥每到夜晚,就登上城墻巡視、固防,然后面向襄陽東南方向叩頭跪拜,老淚長流,祈求朝廷能派出援軍,以解城中軍民于水火。當第二天明光初露,他又重振精神,組織城內老弱病殘,披甲上陣,嚴陣以待。
忽必烈見大軍的鐵蹄、長矛、弓箭拿堅固的城墻也沒轍,就決定研制新武器。在他的號令下,波斯工匠阿老瓦丁和亦思馬試造成功了配重式投石機(也稱為“回回炮”)。它能將幾百公斤的巨石投到數百米遠的地方,曾經堅不可摧的城墻,在“回回炮”面前不堪一擊。《元史·亦思馬因傳》記載:“十年,從國兵攻襄陽未下,亦思馬因相地勢,置炮于城東南隅,重一百五十斤,機發,聲震天地,所擊無不摧陷,入地七尺。”襄陽城破,多名南宋軍官自殺殉國,為了保全城市及城中百姓性命,呂文煥投降。
襄陽守城將士和百姓,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以區區幾萬的兵力,阻擋蒙古大軍足足6年,蒙古人幾乎動用了當時半個國家的力量,才將其攻破。
據說城破當天,電閃雷鳴,大雨如注,江水嗚咽,它們是在為戰死的軍民垂淚,為襄陽誓死的堅守頌贊——好一個鐵打的襄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