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記者:劇本是文學性的,但又必須要顧及空間、表演,一個好的文學性的劇本不一定在表現力上同等突出。所以,您認為戲劇需要編劇和演員共同發展,是這樣的嗎?
魏明倫:是的,劇本不光可以演,還可以讀,有文學的第二功能。過去中國人對于話劇、傳統戲劇的了解,更多是從文本中來的,我們讀過曹禺的很多戲、老舍的很多戲、莎士比亞的很多戲,但有多少人看過一場舞臺演出呢?劇本的形式是文學的,但也有很多讀起來漂亮,演起來不怎么樣的劇本,這種劇本是有缺陷的,這一點需要突破。我一生都在做著這樣的突破。我認為只有案頭可讀,臺上可演,同時又能給觀眾帶來思考的劇本才是好劇本。
記者:您當初從戲劇領域投身雜文寫作,又從雜文寫作投身碑文,原因是什么?是因為預見了中國戲劇的命運,而提前離開了嗎?
魏明倫:那倒不是,這些年我是寫劇本少了,但我并沒有放棄過戲劇。我在岳麓書院、鳳凰衛視講《中國當代戲劇之命運》,引發中國戲劇界的一場大討論,促進了戲劇界正視現實、尋求變革,這對戲劇的貢獻并不亞于寫作一個劇本吧?投身雜文、辭賦的寫作,都是突然的,是我發現了自己有這方面的才能,或者說是社會發現了我有這些才能。其實說到底,我還是一個寫戲的人,只是如今寫戲的依附性越來越強了,我不得不依附項目、劇團、政府、劇場、導演、觀眾,還要依附評委,才能讓我的戲被人看到。依附性太多,獨立性就太少,同樣的思維,現在我要通過戲劇這個形式,來表達我的人生觀、我的歷史觀,實在是太難了。但我現在也可以寫啊,我并沒有停滯,也沒有江郎才盡。比如,前段時間,我就把我的《好女人·壞女人》又重寫了一遍,把原來薄弱的部分都藏了起來,修改之后,觀眾反應也非常強烈,但只演兩場就戛然而止了,原因不明,我能怎么辦,也只能是望洋興嘆了。有些人離開戲劇就沒招了,只能在這棵樹上吊死,但我不是,我還可以做別的事,我還有其他的才能,也還有話要說。
記者:從創作方面來看,戲劇與其他的藝術形式有什么不同?
魏明倫:戲劇是三度創作。如果說文學是一度創作,寫出來就結束了,那影視就是二度創作,它得從編劇到導演和演員,而戲劇則是三度創作,在到導演和演員之后,還要到觀眾。觀眾在舞臺下形成氣場,不論是喝彩還是喝倒彩,熱不熱烈,都會立刻反饋到臺上,直接影響表演。出版物和影視作品都沒有即時的交流,它是不用管觀眾的喜怒哀樂的,但戲劇就不一樣了,一些難以復制的經典,往往都是在觀眾與演員的互動中產生的。戲劇是在互動中成熟的,這就是戲劇的特點,也是它一個最大的缺點,它要求“到場”,但現在時代變化了,還有多少人愿意到劇場里去呢。
記者:近年,國內興起了一股戲劇教育的風潮,戲劇似乎有轉為一門通識課的趨勢。有人認為,戲劇可以激發兒童在創作、表演中的情緒體驗,培養他們協作、社交、想象等能力。一些發達國家,比如歐美日,比中國更早地用戲劇的方式進行孩子的素質能力培養,認為它是“全人教育”的重要方式。您對這個問題又是怎么看的呢?
魏明倫:我不知道戲劇教育,但過去有個說法叫作“高臺教化”,高臺就是戲臺,教化就是教人要忠孝節義。戲劇的教育,重在自然,開始可能是強制性的,但動人還是要靠真心,要靠對方自己的選擇。人對于藝術形式是有天然的抗體和受體的。比如從上世紀70 年代末開始,國人喜歡流行歌曲,一段時間內,人們對流行的歌曲表演自然地親近,這是受體,但對傳統戲劇一聽就煩,沒有耐心去接觸,這就是抗體。抗體和受體都來自于潮流中的感染,而不是因為藝術本身的好壞。一個階段的人,對某種文藝方式具有抗體還是受體,是時代的本能,一旦形成再想改變也很難。也許可以改,但是需要時間。所以我說這是下一個歷史階段的事,但我們可以為下一個歷史階段做好準備。
記者:您所接受的啟蒙教育大部分都是在戲劇里面完成的,那您覺得戲劇對一個普通個人的成長,有什么樣的作用?
魏明倫:我成長在戲劇的黃金時代,我是被戲劇撫養長大的,所以,戲劇對我來說非常重要,但對于現在這一代人是不是還那么重要,我就不好說了。戲劇肯定有凈化人心的作用,它甚至可以消滅人心的區別,進行精神對話,尋找精神的故鄉。但這是在當初戲劇黃金時代的體驗,不是現在的,而且這也不是戲劇獨有的作用。藝術、音樂、文學,尤其是敘事性文學,都具有這樣的共性,戲劇只是其中的一種。
記者:看戲劇長大的一群人,和看電影長大的一群人,在精神世界的構建上有沒有什么區別?
魏明倫:一般來說,電影的娛樂性比較強,電視就更是了,綜藝、選秀節目容易帶來一些比較膚淺、直接的快樂。戲劇當然也有“玩”的地方,但無論如何,戲劇,尤其是話劇,基本都有自己的思想,有想要表達的內核。但具體到每一個人,就很難說了,這要分析觀眾的精神面貌,取決于他們看什么樣的電影,看什么樣的戲劇和處于時代的哪一個階段。
記者:什么樣的題材在改編成戲劇之后,會有更大的張力,或者說什么樣的戲更適合觀看?
魏明倫:不是一切題材都適宜用戲劇表達的,也不是一切小說都適宜改編成戲劇。一些重大題材就不一定是寫戲的最好題材,比如長征、建國大業,你看歷史上優秀的戲劇,也少有宏大的題材。真正傳世的作品,都是能夠跟人的心靈有激蕩和反應的,作品題材的好壞,不是自說自話、自己裁定的,要看觀眾的反應。
記者:一些話劇演員在舞臺上有了很好的表現,就去演電影了,甚至成為了大屏幕的常客,讓大家見識、認可了戲劇演員的演技,比如這幾年的任素汐;另一方面,一些優秀的電影演員也開始來演話劇,比如胡歌。您是如何看待戲劇演員和電影演員的這種跨界的?
魏明倫:這很容易理解。因為話劇是現場表演,它靠的是硬功夫,發音、動作、表情都要到位,表演要一次過,才能得到觀眾的認可,而且話劇演員與觀眾的溝通是即時的、真實的、“撞到演員的臉上去”的,感受也更為強烈。而電影則是可以修繕的,可以作假的,說話不行可以配音,武術不行可以找替身。相比之下,話劇表演在技術上更過硬,可以鍛煉、證明自己。話劇演員去演電影,大多是為了吃飯,而電影演員來演話劇,則看作是一種時尚。傳統戲劇和電影離得要遠一些,但話劇和電影在表演上,其實只有一墻之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