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鴻鷹
因此,依我看這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是在向前邁進之后又都向后回歸,恰似鐵匠的風箱,也猶如我這臺壓力機,機槽里的一切在綠色和紅色電鈕的作用下一會兒跳向前,一會兒又跳回來,唯獨這樣世界才沒能瘸了一條腿。
——【捷克】博胡米爾·赫拉巴爾《過于喧囂的孤獨》,楊樂云譯,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10月,第45頁
冰塊發出聲響漂浮著,
天空蒼白又無精打采。
咳,你為什么懲罰我,
我有什么錯我不明白。
——【俄羅斯】安娜·安德烈耶夫娜·阿赫瑪托娃《冰塊發出的聲響漂浮著》,楊開顯譯,《你呼吸太陽,我呼吸月亮》,花城出版社,2017年1月,第178頁
你自幼對季節很敏感,體感溫度主宰你的思維和待人接物,衣物如不能與你對氣溫的認知相一致,你就會很煩躁,很不安。在你的記憶里,1980年的夏天來得格外早,小城里的人們早早換上了夏裝。你穿衣一般會比別人晚一兩拍,這一年倒是跟上趟了,每年都是“六一”兒童節才脫毛衣,1980年卻在“五一”勞動節就穿上了襯衫,只是早晚有時再加一件別人傳給你的毛背心而已。
季節的提前增加著你的不安。1980年你正在為考入心儀的大學苦讀,在人們普遍崇尚“學會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氛圍中,你愛寫作文,鐘情文學,但還是選擇考理科。語文、英語、政治你應付得了,時間和精力都花在了數理化上,成效卻乏善可陳。
你知道自己的“狀態”有問題。前一年的夏季你不是這樣的,你像是一個始終處于臨跑狀態的好選手,目光炯炯,神清氣爽,精力充沛,頭腦清晰,十七歲的四肢,十七歲的大腦,十七歲的干勁,讓你有一種愿意也能夠征服一切困難的自信。對,是自信,是你向來擔心容易從身上溜走的東西。去年你有自信,你敢于與學校幾位學習優秀的孩子一道提前參加1979年的高考。在這次練手的高考中,語文、英語都及格了,巨大的鼓舞,如同打了一劑強心針。可是,只過了不到一年的時間,就在你需要沖刺的時候,“狀態”、“感覺”都溜號了。你變得飄浮,無根感、無主感主宰了你,你心思不定,莫名的躁動,情緒的游移不定,丟三落四,朝秦暮楚,精力難集中,數理化需要的歸納、概括、推演和記憶能力正在疏遠你,即使對向來很有把握的語文、英語、政治,你也不那么有把握了,你自己感覺到總是處于蜻蜓點水、淺嘗輒止的狀態,這兒懂一點,那兒沾點皮毛,考點支離破碎,稀稀拉拉,都派不上用場。
倒計時很快就到了,你爸看出了你的不安,他不給你施加壓力,高考前兩天他建議你實在不行就看場電影散散心,你真的就去了電影院。你還記得,票不難買,那天是頭一年的老電影《保密局的槍聲》,你早早就進入了電影院,發現電影院里并沒有多少人,電影你看過,你目光空洞地坐在電影院里,心事浩渺卻心里空空蕩蕩的,左顧右盼,心就是靜不下來。電影快開映,目光反復聚焦之后,你看到剛剛落座自己右前方的一個小姑娘,被她吸引住了。起先吸引你的是她辮子上的紅頭繩,纏了很多道,扎得非常緊,紅得很刺眼。姑娘的腦袋很小,頭頂尖尖的,頭發很細,顏色很淺,兩個小辮并不長,結結實實地扎著,在腦后的正中間分開,那一道分界線白得晃眼睛。姑娘的年齡與你相仿,上身穿碎花淺色短袖翻領襯衫,衣領的設計及剪裁很嚴謹,但并沒有將她白皙的脖子圍得密不透風,反而增加了她頸部的朦朧感肉感,在她若隱若現的頸部面前,你的目光迷離了,目光將你的思緒帶到遼遠的地方,你坐在白云上飄得遠遠的,如同踩在棉花上駛向和墜入不可見的曠野。
電影還沒有開場,姑娘和陪她一起來的身材臃腫的老婦人愉快地交談著,發出咯咯的笑聲,或把頭靠在老太太肩上,很少消停的時候。她耳朵不算小,露在辮子的外面,不用湊很近你就能看到她耳垂上的小洞,想必戴過耳環,這在當時并不多見。她在你前排右邊的15號,你則在她后排左邊的13號,一臂之遙,正是觀察的最好角度。姑娘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對自己給世界帶來的美和新鮮感全然無知。她與自己的同伴荒廢著自己的美麗,無私地揮霍著清新,散發著芬芳。一切都未刻意,一切都未加審視,她的氣息是淡淡的,不是為了給人留下印象,不來自香皂、雪花膏和洗發水。干脆,她身上的氣味,是女孩自有的,完全屬于自己。她身上還有一種極富于感染力的,像是溫馨的善意,散漫的好感,隱隱的小秘密,以及她那種完全忽視別人對自己的注意的態度,無論身后有多少熾熱或冷漠的目光,她依然故我,依然旁若無人。老婦人的優點是沉靜,這使她的臃腫變得可以被原諒,她并不試圖說多少話,她只是聽著小姑娘聊,即使偶然答應一下,也很簡短,這就極大增加了你對她的好感。小姑娘偶然也會像小鹿一樣回一下頭,僅限于讓小辮子甩出一些弧度。
打鈴。滅燈。電影開始。“保密局”糊里糊涂地演。你糊里糊涂地看。
片子不時出現怪異的音樂,下巴有道很深壕溝的主演演得很自信,但片子套路老舊,啰里啰嗦,主角說的對話你全記得,有趣也是無聊。但這好像并沒有減輕小姑娘的興趣,她沉浸在電影的情境里,偶爾還湊到老婦人耳邊說兩句話,再笑著離開老太太的耳朵。電影終于結束,燈光亮起,小姑娘站起身,老婦人牽起她的手開始退場。這時你才有機會看全她的上身,她的胳膊是白凈的,是渾圓的,在影院刺眼的燈光下沒有一點瑕疵,多少年之后你學會一句詩,可能叫“清輝玉臂寒”吧,這如玉般的臂,在這粗糙的燈光之下,冷漠而熱情,白皙而豐滿,你的目光追隨著小姑娘,周圍的人瞬時變為她的陪襯。她被碎花布包裹的上身已經有了凹凸有致的跡象,但并未使她生長出一絲絲驕傲,她對自己的身體完全沒有概念,她將自己混同于萬物。但鮮亮的紅頭繩,可愛的小辮子,今晚緊緊牽引著你,你放任自己被這個素不相識者牽引,你揮霍對她的欣賞,不期待任何意義,你出了電影院,把自己扔在夜色里,任小姑娘被老婦人帶著,消失在灰色的人流之中,你收回心思,將今天的一切在心里默默撕碎。
回家路上,你不停地懊悔。看這次電影是不是虛度時光,是不是只有看電影才能紓解煩悶的情緒進而提高學習效率,是否由此次電影的觀賞提高了觀察能力,有助于寫作能力的精進,總之,你心亂如麻,你的心緒不僅沒有像預期的那樣平靜下來,反而漣漪驟起,心潮起伏。你渾渾噩噩地往回走,心里有頭小獸騷動不息,你感到前路漫長,你感到熟悉的道路變得陌生了。就在你踏入離縣委大樓不遠的那個小花園的時候,你與一群正在群毆的小混混不期而遇。這是你回家的必經之路,繞行費時費力,看得出來,眼前這次斗毆以磚頭、砂石與棍棒參與為主,幾個光著膀子的精壯小伙子,幾個禿瓢制造出嘈雜的聲響,他們扭打、高喊、奔跑,眼前灰塵飛揚,好在很快,在你還沒有決定是否掉頭而走的時候,斗毆的雙方已經開始獸散,只是有個受傷的參與者躺在地上大聲叫嚷:“王八蛋,王八蛋,別跑啊,別跑啊!”你本能地循著聲音向前走。走近后,你借著昏暗的燈光才看清楚,這是志明的弟弟,比你低一兩個年級,他的姐姐比你高兩個年級,妹妹低你兩三個年級。他的腿傷了,走路困難,頭上還有血,你的出現讓他頗感意外,你不屬于這個斗毆的圈子,你是個乖孩子,乖孩子不閑逛,不旁觀,不聚眾,但你傻乎乎地站在這里,讓他意識到自己的狼狽。看得出,他并不想求你,但他別無選擇,他向你投以求助的目光,從他那可憐巴巴的目光里,你一下子聯想到他姐姐那雙又大又圓的好看眼睛所發出的光亮,想起曾與這個高年級女孩在他們家里的談話,想起她妹妹的直率,還有姐妹兩個背著的圖案相似的書包,所有這些如潮涌來,鼓動著你扶起他。在他還沒有央求你的時候,就采取行動,帶他到醫院。待急診室包扎完畢,天已經很晚了,在充滿來蘇水味道的醫院走廊里,你想起自己曾經多次往返這座醫院的故事,那些扎心的經歷,那些與醫生、護士傳奇般的交往,一時間紛紛涌上心頭。就在距離大考三十多小時的時候,你經歷了一次因為不好意思才施以援手的善心救助,在這里,你接受如潮往事的襲擊,你甚至享受著這些回憶,你不愿意想回家后怎么面對父親的疑問。
高考從來沒有涼爽的時候。接下來幾天的考試,你冒著酷暑按時去。騎著老爸的自行車。老爸不得不走路上班。也巧了,看那場電影的前幾天,你的自行車丟了,這種事情在當時的小縣城里并不多見。不過是逛了趟新華書店,你那輛剛剛打過氣,還有五成新的二八“飛鴿”,就像烈日下的一滴水那樣,徹底消失。你站在書店前街道的炎熱里,如同站在沙漠里,心緒茫然,感覺舉目無親,無所依傍。很長時間后你才意識到自己還得面對父親的責難、面對走路上學的窘境。倒不是沒有人愿意順路捎你,只是你向來不愿坐自行車的后座,像是有自行車后座恐懼癥。你怕摔下來,你坐上去就心慌——從小如此。除非小時候坐前梁上。
考場就在自己的學校,只是換了一排房子,在校園最美的季節,考場風景真不錯,窗外枝葉繁茂的大槐樹,樹蔭婆娑,鳥雀鳴叫。樹蔭下蝴蝶和蜻蜓翻飛于綠草之上。偶然有小貓小狗結伴出沒。考場上你沒有失誤,亦未出現奇跡,解析幾何考前不會,考時依然兩眼一抹黑,物理原來似是而非的概念,現在你仍然云里霧里。作文題目是讓考生根據達·芬奇畫蛋的故事寫讀后感,你胸有成竹,步步為營,有想法,有分寸,拿下了。其他科目本來就學得半生不熟,不可能考得好。
高考結束,一切拋在腦后,逐漸恢復原有的社交。你與同學們一樣,在等待最后宣判的同時,開始結伴串門。你最愛去初中同班的友強家玩。友強大大咧咧,喜歡交際,喜歡熱鬧,因為是家里三個孩子里唯一的兒子,他自然是重心。他父母都在商業系統做事情,手里有些權力,家境富裕,大件齊全,住房寬敞,窗明幾凈的家很闊氣很整潔。他的父親山西口音,母親本地口音,兩個人煙抽得都很厲害。這對夫妻真正是矮丈夫和高女人,父親不愛吱聲,母親說個不停。友強有兩個皮膚細膩的姐姐,個頭一矮一高,身材一瘦一胖,頭發一長一短,大姐沉默,二姐活潑。兩個姐姐的眼睛和友強的一樣,都不大,單眼皮,給你印象最深。在晚飯后的夜風中,兩個姐姐經常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嗑瓜子聊天,你總認為家境優裕應該無憂無慮,其實不然。大姐個子小、身體不好,正在為找對象發愁;二姐樂呵呵的,從沒有因為身材胖而苦惱,她勇敢面對下鄉的可能,敢作敢為,快人快語,惹人喜歡。有天晚飯后你去找友強,還記得嗎?你鎖好自行車推門就進,沒有想到正好撞到友強的二姐和一個男的抱在一起,他們想必沉浸在巨大的歡樂之中,小伙子粗壯的手臂環繞著胖胖的姑娘,聽到聲響,抱著的兩個人迅速分開,就像忽然斷了電一樣,這是你頭一次看到兩個年輕異性的親密舉止。
在友強家玩耍一會兒之后,友強會帶你去找前一排平房里的初中女生武樺。小樺同樣是你們以前經常走動的人,她父母在紅旗電影院當放映員,比別的同學的父母要大二十多歲。她的哥哥姐姐好幾個,個頭都高,年齡比她大不少。她在家里是最小的,卻絲毫沒有驕嬌之氣,大方得體,天生當班干部的料。這一家人彬彬有禮,干干凈凈,特別是她的三個姐姐身材曼妙,待人熱情,都比同齡女性漂亮。她們要么長發飄逸,要么唇紅齒白,身上散發著香氣,舉止優雅。姑娘中最漂亮的是三姐,一位因柔弱多病而備受人們同情的美麗少女。有次去串門的時候,恰巧這位三姐浴后歸來,頭發濕漉漉披在肩上,白白的胳膊泛著刺眼的光亮,一雙玲瓏剔透的雙腳如美玉般裸露于一雙當時很少見的人字拖里,讓你怦然心動,心醉神迷,多年之后仍然難以忘懷。
串門兒的時候你長了不少見識。有一次去同學進東家,看到的則是一個汽修廠旁邊破敗無比的窩棚似的家。炕上常年躺著半癱瘓的姥爺,與頭垂直的地方永遠放著一個白色搪瓷痰盂。給你印象最深的是進門右手那臺縫紉機,從來沒有停止過運行,嘈雜的聲響賦予家里些許生氣,壓倒姥爺的咳嗽和哀嘆。進東的媽媽始終在縫紉機旁做衣服,有時候是院子里的女鄰居使用縫紉機。進東的哥哥是有名的二流子,尋釁斗毆,聚眾鬧事,小偷小摸,是小城里出名的人物。你從來沒有遇到過進東的父親,他們一家也從來不談論缺席的父親。進東心靈手巧,與他長得不起眼形成對比的是,他內心有個小世界,他愛修理各種東西,收音機、自行車,甚至縫紉機,在他鼓搗這些東西的時候,他何嘗不是在修補自己的家,在與自己眼前殘破的世界對話呢?你曾經和他分享過一本字跡模糊的手抄本《梅華黨》,但他并不感興趣。
季節仍然停留在酷暑難耐之中。在這個不用去學校的時節,書店是你最想去的地方,為散心,為消耗時間,為一種從小形成的習慣,更為里面的人。你經常會喪失對時間的掌控感,漫無目的,沉沒于時間的水坑里,雙手拚命伸向天空,發現并沒有人肯來搭救,你只好自救。自救的最好場所就是書店。這里寬敞、明亮,有書發出來的好聞的味道。書店讓你理性,思考,見賢思齊,意識到遠處還有更遠處的地方。書店也存放和安頓著一些不切實際的想法。這里私密,容納漫無目的。漫無目的和不切實際,難道不比渾渾噩噩好嗎?你這樣安慰自己。在歲數不大的時候,你在大姑所在的杭錦后旗新華書店里,買過《矛盾論》《實踐論》,買過《法蘭西內戰》《哥達綱領批判》的輔導材料,從店員嘴角流露的不屑,不直視的目光里,你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切實際,但當時可供選擇的書太少了,如同在菜市場,在只有羊肉的情況下,你盡量挑偏肥一些的,不讓肥羊肉剩下。書店里的書排列整齊,隔著長長的柜臺,出眾的視力使你能對書店新到貨品一目了然,造成你挑選困難的,是你的猶豫不定、挑三揀四。
這天上午,當你把手搭在金屬門把上,推開書店厚厚的大門的時候,其實并沒有什么目標或目的,唯一好奇的是,小金還在嗎?這一年集中精力迎接高考,久未逛書店,進入一層大廳,遠遠看去,就知道小金還在。站在小金柜臺旁邊的少女,是以前給你借過書的小霞。小霞是最早戴眼鏡的女孩,學習成績一般,眼睛卻早早壞了,她曾給你借過《沸騰的群山》《鐵道游擊隊》,手抄本《第二次握手》,她家庭條件好,為人慷慨,囫圇吞棗地讀過好多書,她是那種不容易引起人們注意的女孩。按說也是花季,但頭發枯黃而稀疏,扶風弱柳,沒有婀娜顧盼之態,她膽大直率,與男生交往落落大方。因為曾經晚還了幾天《沸騰的群山》,你見到小霞很不自然。好在她旁邊還有一個梳辮子的女孩。你一邊迅速設想著如何同她說話,一邊慢慢朝柜臺移動,想著這次相遇的別扭就發怵。其實小霞早就發現了你,像獵人穩操勝券地等著你到來,這令你更加窘迫,你走上前,不三不四地說了句“吃了嗎?”這聲招呼讓小霞無所適從,你別扭地將目光轉向她身旁那位身量比她小一圈的姑娘,不熟,不像自己學校范圍內的,但似乎是在哪兒見過,就在拚命尋找女孩特征的時候,猛然間你想起來,她就是前一段看電影時坐在自己前排扎紅頭繩的女孩。紅頭繩現在依然扎著。但姑娘全然不認識你了,她瞪著大眼睛空洞地張望著,像是要說話,又像是不知怎么辦。小霞遮擋著身后的同伴,不給你介紹,三人就這樣別扭地站著,訕訕的,很快散了。
已成了老店員的小金,數月不見,臉上歲月斧鑿又清晰了幾分。若干年前書店羅鍋老汪與她之間的“風化”,并沒有影響孩子們對小金的熱愛。大家不追究小金,原諒她的一切,只是不能原諒她不來書店上班。據說,近一年的時間,小金躲于暗處,默默修復痛苦,收拾好自己,積攢回到人間的勇氣。
我端起那杯苦酒
對生活說:不夠
需要新的地方
請放上一塊石
高考若干年之后,你讀到顧城這首《答宴》的時候,立即與書店里的小金關聯起來。小金顯然有了自己的家庭,已經是婦人了,她的手仍然細膩、白皙,但身形、面容,像是曾經成為拉扯、搏斗、爭奪與扭曲的戰場。不過,這不妨,你與小金的目光永遠能夠交會,交會的愉快埋在心底,讓雙方都可以接受并持續下去。小金從你的眼神里看得出來,你沒有疏遠她。她憑自己女性的敏感,確認你是自己人,能讓她拂去臉上的職業偽裝,從容面對。與小金獨處的時候你才承認,自己來這里的全部理由,就是想看看小金是否還在。書店是最能讓人記得住店員的地方。
“紅鷹,紅鷹!”剛從書店出來,你就聽見有人高聲叫喊。你的名字發音像女人的,你最怕別人在大庭廣眾下叫你名字,男孩一般也不在公共場合這樣喊,除非關系特別好的幾個朋友。這叫聲你熟悉,是志明,一個軍人家的孩子,皮膚白得與男孩不相稱,外號“白大豆”。你們兩個是小學同學,初中、高中始終沒分到一個班過,但交往密切。志明的父親山西口音,短發稀疏,身材臃腫,脾氣很暴,他對外人很好,對自己的孩子卻動輒呵斥。有次你去他家玩,遇上志明正幫他爸爸給兔子蓋窩,一塊磚沒有遞準,他爸爸一個巴掌重重打在志明后脖頸上,留下很清楚的掌印,讓站在一旁的你很尷尬。志明感謝你那天夜里幫他弟弟看病、送回家,叫你去他家玩,吃飯、看兔子。你支支吾吾地答應了,跟著志明去串門。
志明家住縣水泵廠家屬院,上風上水,蓋得很漂亮。這家寬敞、明亮,有四五間房,這么寬敞闊氣的住房得益于志明的父親——剛從部隊轉業就當了新建水泵廠的廠長,分到了房子。但據說志明父親有部隊情結,很不愿轉業,經常發火與這個有關。志明的母親見你來了站起來打招呼,她是個和藹的家庭婦女,剪發頭,很利索,但面色蒼白,有氣無力,她穿著白色短袖,扣子系得整整齊齊,藍褲子和男人們的沒什么不一樣。家里的墻上掛著不少照片,其中志明父親早年佩戴軍帽的照片英姿勃發,志明姐姐站在后排正中間,一雙眼睛又大又圓。志明的妹妹扎著一對小刷子,天真地笑著。所有的大人孩子胸前都戴著毛主席像章。
你看照片的時候,從另外一個房間走出了志明的妹妹,女孩比你小三四歲,剛要上高中,尖下巴,小鼻子,快人快語,胸脯已經開始鼓起來了,梳著的那兩個“小刷子”此時散開,用頭繩扎著。她很活潑,毫無扭捏之態。見到你就遞過來作文本。此時你才明白,志明邀你來,也許還有給他妹妹“輔導”作文的意思吧。看著女孩娟秀的字跡,你頓時有了好感,但凡能夠寫一筆好字的人,作文會糟嗎?但這個女孩同樣太愛形容詞,愛“啦”“嗯”“呢”“嗎”等感嘆語,但作文小溪般的流暢,像她清澈眸子里的波光。
志明家專門的兔子窩就在涼房旁邊靠墻一塊地方,外墻鑲有鐵絲網小窗,以便能遞進去菜葉和青草,觀察到兔子們的活動。兔子大大小小十好幾只,白的、灰的、黑的、黃的、雜色的,它們沒有停嘴的時候,永遠處于咀嚼狀態。兔子歸志明的弟弟志亮管,他說話少,心里有數。這天不知道為何不在家。
到吃午飯時間了。志明的姐姐從廚房里走出來,她真算得上明眸皓齒,光彩照人,在學校是好學生,在家是好幫手,圍著圍裙利利落落的,大而圓的眼睛里散發著熱情的光亮,她反復挽留你吃飯,你卻不管不顧,執意要回家。志明陪你走出來,送得遠得有些離譜,你這才看出來,志明有心事,吞吞吐吐,欲說還休。走到僻靜處,志明終于壓低聲音問:“紅鷹,你覺得小霞怎么樣?”你先是一愣,接下來明白了,一出書店就碰到志明,敢情他上午在書店門口守株待兔,顯然很和小霞談了一會兒。你更沒想到,志明這種出身軍人家庭的孩子,會喜歡小霞那么“小資”的人。你說:“她個子有些太高,不知道會不會還長,挺愛看書的,但嘴太厲害,恐怕你不是她對手啊。”志明對你的回答不滿意,他被這個落落大方、家境優渥的女孩完全征服了,不考慮小霞的無拘無束、養尊處優和居高臨下。記得小霞時常目光迷離,挺著高胸脯,說話就帶三分刺,過于早熟。沒想到志明心里卻藏著個她。蘿卜白菜各有所愛,她常給你借書,你卻從未覺得她有什么吸引人的,小霞沒有給志明借過書,你問志明,這個單相思有多久了,他說一年多了,一年多以來,志明感覺家里越來越沒意思,想找小霞聊聊,但小霞總是不冷不熱。也許,少年時代很少有人覺得自己家滿意的。
在這提前到來的暑熱中,你對自己家的不滿意更不滿意。你對自己也不滿意,對煙不離手、性喜呼朋喚友的父親不滿意,對住的房子不滿意,對家里的陳設不滿意。總之,對每天都必須回的家,你親切不起來,沒感覺,到處不順眼。回到家,你不愿同任何人說話,甚至不愿上飯桌吃飯,只想在一個角落躲起來。聊天也懶得插嘴,別人問話不想搭理。哪個父親不望子成龍?你父親同樣希望你能考好,給大家爭光,但你的情緒分明告訴他,這次高考失利了。你冷淡、寡言、漠然,父子之間無交流,同處一個屋檐下卻行同路人。你爸爸不是不想解決。是缺乏動力,更不好意思。從志明家回來,你提出要去大姑家,他馬上同意了。
大姑在另外一個縣城醫院的婦產科當護士長,大姑父也在這家醫院的放射科當主任。懂事時候起,你就記得大姑大姑夫四五十歲的樣子,十多年過去了,他們一點不見老。大哥已經有了上幼兒園的女兒。大姐剛剛回城,二姐高中畢業,現在郊區下鄉。大姑家同樣是平房,并不寬敞,也一進一開,里外間都有炕,外間以前有灶臺,后來移到了涼房里,里屋有兩個沙發,茶幾上放著收音機,有個寫字臺,旁邊是電視柜和電視機,縫紉機放在一個墻角,但家里一切陳設都很和諧自然。大姑家的飯最好吃,大姑大姑父都掌勺,都是好廚師,一家人有說有笑其樂融融,富足,快樂,自信,友好,善意,這最吸引你。
大姑和兩個姐姐是與你最親的人。在你母親去世后的那個冬季,兩個姐姐隨大姑來家,讓不到十二歲的你看到她們的美。兩個姐姐都快快樂樂,都很白凈,雙眼皮眼睛都很明亮,穿著一般人家孩子很少有的棉襖,花格子,棉帽帶一圈毛,還圍著花圍巾,手套好看,鞋也時髦。正值假期,她們背著很好看的書包,有鐵凝筆下的香雪羨慕過的帶吸鐵石的鉛筆盒。家里就兩間屋子,你、妹妹和大姑與兩個姐姐擠在一張炕上。你靠著墻,另一邊是大姑。這天你睡得特別實,夢到一列火車轟隆轟隆開往大雪紛飛的北方,你在轟隆轟隆聲中昏昏欲睡,后被一種更巨大的炸裂聲驚醒,乘坐的火車離開了鐵軌,朝空中疾馳不止,再從白雪覆蓋的高山上摔落下來,最后落入一個被無邊無際冰雪覆蓋的大湖里,火車頭扎進去了,車廂扎進去了。車廂里的人從夢中驚醒,你與大家撲騰著,拚命想抓住任何能抓的東西,結果抓到的是一束頭發。火車在繼續沉底繼續沉底,你張大嘴拚命呼喊,喊啊喊啊喊啊,就是發不出聲一點聲音來,難道啞了嗎?難道聾了嗎?難道死了嗎?你一下驚醒過來,發現屁股底下是濕的,被子是濕的,尿床了尿床了又尿床了。你一面羞愧難當,一面怕得要命。四周漆黑,萬籟俱寂,呼天不應,喊地不靈。這可怎么辦?天一亮就得露餡兒。到起床的時候,尿濕的被褥就會被亮出來,你會被指責、蔑視、議論。怎么辦?第二天早上,你就賴在濕褥子上裝睡裝死裝聾作啞裝不醒,裝玩得太累了,就是賴著不起不穿衣服。你的心思早被大姑看穿了。大姑讓你等兩個姐姐洗漱的時候再起床,悄悄地把你的被褥拆洗了。
你給兩個姐姐帶了一套上下冊的《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家短篇小說選》,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那些美好的歲月啊,你與姐姐們開始熟悉里面的外國人:波蘭的亨利克·顯克維奇、英國的約瑟夫·魯德亞德·吉卜林、印度的羅賓德拉納特·泰戈爾、法國的阿納托爾·法朗、德國的保爾·托馬斯·曼、英國的約翰·高爾斯華、俄國的伊凡·亞歷克塞維奇·蒲寧、意大利的路伊吉·皮蘭德婁、芬蘭的弗蘭斯·埃米爾·西蘭帕、瑞士的赫爾曼·黑塞、美國的威廉·福克納、法國的阿爾貝·加繆、南斯拉夫的伊沃·安德里奇、美國的約翰·斯坦貝克等等等等,這些名字把你們給繞暈了,你們讀不懂,但你們愿意讀。
小縣城的書店比你所在縣城的書店小多了,只有一層,但卻是個五臟俱全的好書店。店員年齡偏大,就去過兩次,居然有一次撞上了一個女店員在喂孩子吃奶,用的可不是流水線上下來的奶瓶啊。時值夏季花香鳥鳴乾坤朗朗風和日麗,長相平凡的女店員以自己的哺育姿勢驚艷了你,那被打開伸進去嬰兒腦袋的白布襯衫,那長長的花裙,那雙露著小腳的白色塑料涼鞋,那張幸福恬靜從容滿足旁若無人的臉龐,讓你的雙眼不免多流連了一會兒,一時忘掉自己此行的目的。書店里還飄著烤白薯、烤玉米、烤饅頭的氣味,你在賣年畫的柜臺上還見到過瓜子兒、沙棗、很硬的白糖,見到糖紙、瓜子皮和一些棗核,在這個煙火氣十足的書店里,你沒有克制住自己,經過一番猶豫,你買了一套雨果所著上下冊《笑面人》。
你沒有把書拿給兩個姐姐看,你發現了不適合她們讀的句子和段落,而且,這種段落未免有些太多了。你盯著雨果的畫像,想像著當年他寫下那些文字的心思,文學依然是你的最愛,你看書囫圇吞棗。每天必看,有時候還做一些摘抄,比如,從《笑面人》上冊第226頁,摘抄了如下長長的一段:
“一個美麗的肉體和一個女人是兩回事。女人有弱點,例如女人有憐憫心,這是很容易變成愛情的。約瑟安娜卻沒有這個弱點。那倒不是她毫無感覺的緣故。古代把肉體比喻為大理石是完全錯誤的。肉體的美就在于肉體不是大理石;肉體的美在于肉體能悸動,能戰栗,會泛紅,會流血,肉體是結實的,卻不是堅硬的,肉體是是白的,卻不是冷的;肉體有感覺和柔弱的地方;肉體是有生命的大理石是無生命的。肉體的美達到一定程度的時候,是差不多有裸露的權利的;它的全身發出耀眼的光輝,仿佛披著一層紗幕;看見過約瑟安娜裸體的人,只能透過奪目的光輝看到她的肉體。她會毫不猶豫地把肉體暴露給一個色鬼看或者給一個閹人看。她有女神那樣的沉著和堅定。”
這是《笑面人》上冊第二百二十六頁的一個段落。約瑟安娜是個處女,她居然有那樣淫蕩的內心,“上身是漂亮的女性,下身卻是一條水蛇”,你讀著雨果對歷代女貴族淫蕩行為的描寫,驚嘆于其博學多聞,你避著人,心驚膽戰地抄著,故意把字寫得很小,很難辨認。你為雨果的陳述所誘惑,遐想著一具具鮮活的肉體的內心,想像著這些高貴女性如何輕佻地打開自己。“她以出身高貴者的傲慢專橫使自己成為一個富有誘惑性而無法接近的女人。不過,她也可能認為好玩而為自己安排一次墮落行為。”這些句子深深吸引著你往下讀。但你拒絕給兩個姐姐看這樣的書,你怕污染了她們的眼睛。
大姑家有一書柜的醫學書和雜志,隔著玻璃,你看到一本本封面單調,體積龐大的教科書,想像著其中的學問與堂奧。家里沒人的時候,你會抓緊一切時間仔細地翻看。原來,醫學就是手術刀,就是放大鏡,就是顯微鏡,剝去人的外衣,將鮮活的生命還原為標本、符號、分子式,讓你意識到人的千瘡百孔、脆弱不堪和難以救藥。人一出生就展開了和疾病的生死搏斗,人在對付疾病和缺陷的道路上長途跋涉、嘔心瀝血、鞠躬盡瘁。健康的人不具備醫學教科書言說的價值,他們太簡單、劃一、平庸,沒資格進教材。患有疾病的人才身手不凡,本領萬千。一個女人脖子上長著五十多斤重的瘤子,兩個孩子共用一個身子,有人天生沒有肛門,千奇百怪,匪夷所思。
所有醫學書里最吸引你的是解剖學。那些巧奪天工的插圖里,人被切割、劃分為無數細致的段落,再化為書本里的線條、圓圈和不規則圖案,讓你不寒而栗。自己身上的器官,原來這么復雜,這么繁瑣,這么累贅,這么丑陋,真讓人沮喪。還有一個學科的書你羞于在此展示出來,卻關乎人所有存在的起點。那些雙方器官的圖案,隱秘,罕見,嚴肅而端莊,被你反復看過。關于青春期、排卵、月經、懷孕、分娩的描述,使你心驚肉跳,呼吸急促。
你最不愛看骨科、放射科書對人體的呈現,那些失去了血肉、皮膚和經過了數萬年美學磨礪護佑的人體、骨骼,將貴為宇宙靈長的人類,變為一堆病理標本。人不管多漂亮,在任何醫學衡量、分析和診療或圖畫、照片面前,統統失去了任何詩意。有一天,你拿著一本骨科書,試圖去描畫人的骨骼、手腳和頭骨,玩味這些圖案與自己的關系,正在興頭上的時候,一位姐姐仿佛從天而降,立于你的身后。看著姐姐漂亮的面龐,你顧左右而言他,臉仍然紅得厲害。
醫院放射科是你再熟悉不過的地方,早年肺結核,母親因肺結核早逝,你和妹妹定期會到放射科透視。姑父所在的放射科屋頂很高,房間很大屋,里外間都被窗簾擋得嚴嚴實實,屋子里有洗沖照片的設備,幾個水池里泡著一些片子。外間立著一臺帶屏幕的大機器,在別的醫院你都得脫了上衣站在屏幕的里邊,大夫穿著厚厚的鉛板站在對面,不停地說:呼氣、吸氣、憋氣,呼氣、吸氣、憋氣。而在大姑父這里,你從不用脫衣服,大姑父也不用下什么指令,很快就檢查完了。放射科沒有女大夫和護士,這里是男人們工作的場所。
有天上午做完檢查,離開放射科,走過長長的過道,你看到靠墻的長椅上坐滿了看病的和陪著看病的。那些老人,躺在擔架上的,打著吊瓶的,統統被女性陪護的。行進中,你看見迎面一幫人急匆匆地護送一個渾身是血的人就診,這是個小伙子,滿臉通紅,醉熏熏,左胳膊上胡亂包著些布,由兩個胖子架著,頭上有個大口子,血順臉流著。血,在任何場合下都意味著危急,警示、喚醒。再往前走,一輛擔架車推來一個大呼小叫的女人,高高的肚子,蒼白的面孔,“啊啊,不行了,實在不行了”的尖聲叫嚷,使本來喧鬧的醫院更不安生。你想,這樣,世界又將多一個生命,他或她會健康嗎?會沿著性別獲得的意義、規定的道路前進嗎?會在高考中失利嗎?會在家庭之外尋找溫暖嗎?會得到庇護嗎?會永遠向世界詢問存在的意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