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陽郭氏兩賢母阡表》碑文考釋

□郭煜宸

今南陽市武侯祠存有一青石碑， 碑名為《南陽郭氏兩賢母阡表》， 為著名考古學家郭寶鈞（1893 年—1971 年）所立。 碑身通高 239厘米，寬122 厘米，厚7 厘米。其中，下榫高11厘米，寬 45 厘米，厚 7 厘米。 碑文單面以楷書書寫。 （圖1）據考，該碑原立于河南省南陽市李八廟村，但不知何故何年移至今址。

一、碑文

碑文為文言，未加標點。 茲將校點后的碑文抄錄如下：

南陽郭氏兩賢母阡表

南陽郭氏有兩賢母。 姑曰李，為候選縣丞郭馨山君繼室。 馨山初治絲，提花精練，嘗應省大吏檄，領汳織廠。歸，益廣所傳。南陽綢縐名諸埠， 馨山與有力焉。 光緒七年卒，年五十二。 是時，君前妻孫生子珠聯未冠，女在室。 李所生子珠明八歲，女三齡，無一壟遺而債層積。 李以為立門戶必自清外債始。 于是罄衣飾、古玩諸品物償，子母資余為生。 珠聯又持半遠游不返。 其后十年，珠明婦孟來歸。歸逾年，珠明卒。卒二十日，寶鈞生。 郭氏自馨山上三世單傳，今婦姑又兢兢守此藐孤，而孟尤苦，蓋頻死者數矣。寶鈞之游學也， 兩母勖之， 曰：“汝父為人賈，片刻暇，輒手一書，病猶不釋。 汝倘能成其志耶？” 已而相泣。及寶鈞畢業京師，視學河朔，任省府秘書，始稍稍慰，曰：“吾三頓湯， 郭家乃竟未餓殺耶！ ” 南陽謂晚食為“湯”。 馨山君沒，其家惟元旦、除夕、祀灶日始得晚食， 鄰因有此號云。 寶鈞嘗為嘉謀言：“吾生晚， 不能悉吾祖母、 母往行之懿也。 吾外曾祖母陳，年七十余，跌折腰骨，吾祖母迎養余十年， 每夜抱傷撫摩， 飲食服被，痛癢溲遺，伺時而進。 吾母或置吾趨佐之，陳往往悅極，顧吾泣。 此吾所見而能憶者。 ”於乎美哉！ 女已嫁且老，而孝不衰，奕世載德，其有后宜哉！ 李以民元十三年十月二十九日卒，年八十二。 又二年，十一月五日，孟卒，年五十五。 皆祔葬城東李八廟村南。 原鄉父老既賢兩母，限時制不獲為旌門請，歉然謂闕于禮，乃固命嘉謀表其阡。 嘉謀嘗讀董子書，謂“安處善樂，循理之君子必由于重禮節”。禮節云者，孟子所謂“禮之實，孝弟(悌)斯”，二者之節文也。喪亂以來，救死不瞻，士君子之于禮節，抑少輕矣。 而謹身寡過，以淑其家者，時見諸鄉曲未嘗學問之婦女，其鄉人秉彝敬重，較昔冠帔綽楔反加焉，何也？ 冠帔，儀也；綽楔，例也。 儀繁則實鮮，例久則易濫，是因時為損益者，非禮之實也。記曰：禮時為大而以義起。 后起之禮，有時不得而為者矣，其實則淆于天地，本乎人情，自行其心之所安，固無時，與地之或間非假外，為名使然也。 且使于名者，實又豈能果符哉？今節孝褒典廢，無所，假為名高。 而郭兩賢母，孝慈艱貞，行其心之所安，初非以為禮而履之，而實與古合。 古無旌典中壘所載諸高行，視近世褒案，計金多寡，為綬色，何如哉？ 既為次其大略，因推論以廣父老意，亦以示時所得為者，其實不可怠也。 鄉人張嘉謀述。 開封許敬參書。

圖1 《南陽郭氏兩賢母阡表》拓片

中華民國二十三年八月十五日

孫男寶鈞敬立

二、碑文考釋

碑文記載的內容，分為前后兩部分。

碑文前一部分，記載了立碑人郭寶鈞祖父郭馨山、祖母李氏、母親孟氏的生平。 祖父郭馨山為候選縣丞， 精于治絲，曾經管理汳織廠，后回到南陽，廣泛傳授繅絲紡織技術，推動了南陽絲織品產業的發展。 郭馨山逝世時，子女尚未成年， 家中債務繁重。 李氏認為，清償外債是興立門戶的前提，遂變賣家產還債，郭珠聯拿走剩余家產的一半遠游不歸。 十年后，孟氏嫁給郭珠明。嫁后一年多，郭珠明亡。郭珠明亡后兩個月， 郭寶鈞作為遺腹子出生。盡管家中貧苦，李氏、孟氏依然兢兢撫育幼子，奉養娘家老母，未嘗問書解禮，不知禮之要求，卻在日常行事中盡顯禮之實質。 家中貧困，一年中唯有元旦、除夕、灶祀這三天可以吃晚飯，但李氏、孟氏教導有方，以郭寶鈞父親、 祖父之勤學樂讀為榜樣，勉勵其讀書，使郭寶鈞在如此艱苦的條件下仍然學有所成。 由于生活非常艱辛，孟氏甚至多次瀕死，但是婆媳二人仍然悉心照料李氏癱瘓在床的母親陳氏十余年， 郭寶鈞多次見到陳氏，都因悅極而泣。 李孟二人如此為人之風范，發乎情而合于禮，較于知禮用禮故循禮、 學禮明禮故行禮，更顯可貴，得到家鄉父老廣泛稱贊。

碑文的后一部分，探討了禮的實質。 禮的實質是大義， 是發自內心遵循的行為準則。 為了名利外物、媚于世俗眼光而行合乎禮儀之事，是利用禮，而不能稱之為禮，也不能將獲得旌表名節作為有禮的證明。 在世事動蕩、禍亂不斷的年代，見死不救已是常事，君子士人也減輕了對禮的重視程度。然而， 卻不時可以看到不曾讀書的鄉間婦女約束自身、少有過失、踐行禮節的例子。與舊時得到冠帔等物質嘉獎者相比， 這些婦女更加受到鄉人敬重。 這是因為，世俗的物質會因時事而改變， 不能成為衡量禮的標準；為了名利，行合乎禮儀之事，不是禮的實質；況且，這種并非發自內心的舉動也不一定能做到完全符合禮。 古時諸多表彰貞烈的記載中， 沒有她們這類鄉間婦女高尚品行的記載，也無嘉賞禮義之規，她們行事與禮相合全因家教遺風與個人之品德。遵從本心做事而合乎禮，是古時風范，是禮的實質。 但近代褒揚禮義行為的案例中，卻要有賞金、封賞官位。 因此，將兩賢母事跡向父老鄉親廣而告之。 記下李氏、 孟氏事跡，即是為了闡明并傳播禮之實。

三、碑文中記載的作者、書寫者、立碑者

碑文作者為張嘉謀 （1874 年—1941年），河南省南陽縣（現南陽市）人，民國教育家、藏書家。對河南省教育[1]及修志[2]事業貢獻卓越，在家鄉創辦多所新式學堂，曾任河南省博物館館長。 后人將他和豫北李敏修并稱為河南的“北李南張”兩大教育家。

書寫者為時任河南省博物館古文物研究員許敬參（1902 年—1984 年），河南省開封市人，著名書畫家許鈞長子。 工書善畫，書工甲骨文、魏碑，厚重挺拔。 作品收錄于《民國書法》，曾參加香港舉辦的“紀念辛亥革命七十周年書法展”。

立碑者為郭寶鈞， 河南省南陽市人，考古學家。曾參與創辦南陽女子中學。1924 年進入河南省教育廳工作。 1928 年以河南省教育廳代表的身份參加董作賓主持的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在安陽殷墟進行的首次發掘。 1931 年正式受聘為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專任調查員，其后，參加了安陽殷墟第四次、第五次考古發掘。 發掘整理過程中， 他根據對出土遺跡的分析并結合文獻記載，推翻了“波浪遺痕”的殷墟水淹說， 肯定了安陽殷墟 “文化層內的聚凹紋”乃是板筑遺跡。 此外，他還分別主持了安陽殷墟第八次、第十三次考古發掘。 在第十三次考古發掘中， 他首次采用平翻法進行發掘，由于方法的改進，發掘收獲遠超以往諸次發掘，其中，最重要的收獲是被稱為“中國最早的文字檔案庫” 的YH127 甲骨坑。 1930 年和1932 年，郭寶鈞先后兩次參加了城子崖的發掘， 與梁思永等編寫報告時，首次提出了“龍山文化”的考古學概念。1932 年至1933 年，郭寶鈞主持了河南浚縣辛村的四次發掘，開創了周代考古的先河，也使得史語所的考古領域下延到西周時期。1950 年春，郭寶鈞主持了殷墟武官村大墓的發掘， 為論證殷代是奴隸社會提供了極為重要的證據。 此外，郭寶鈞在青銅器、殷周車制、古代玉器、名物考釋等方面也進行了深入、獨到的研究[3]。

考察碑文，可以看出立碑者郭寶鈞的家史家風中的品格精神：以禮義為上，崇德尚文，珍重古時禮法而不拘泥，去繁文縟節之條條框框， 取經實踐檢驗而經久不衰的真理。 這種精神，隨著石碑的落成和碑文內容的傳播而得到弘揚。 同時，碑文還體現了郭寶鈞與張嘉謀、許敬參的共情、互動。 因為三位文化大家、 考古學者在此碑制作中的共同參與， 此碑的文化價值和時代價值也愈加凸顯；而許敬參的書法筆力，更為此碑增添了藝術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