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晶晶

2019年9月,高原在今日美術館。(本刊記者侯欣穎 / 攝)
高原“生逢燦爛”攝影展9月18日在今日美術館舉辦開幕儀式時,現(xiàn)場幾乎成為中國的搖滾名人堂:“魔巖三杰”之一的張楚、民謠先驅老狼、唐朝樂隊前吉他手劉義軍、面孔樂隊前吉他手鄧謳歌、超載樂隊主唱高旗、搖滾女歌手姜昕、藝術家艾敬、“校園民謠”的發(fā)起者黃小茂、刺猬樂隊鼓手石璐……已經成為神話的與時下正當紅的,臺前發(fā)力的與幕后拼搏的,已經轉行的與仍在堅持的,難得的齊聚一堂,映照出中國搖滾的璀璨星光。
他們是這次攝影展的嘉賓,是高原鏡頭下的拍攝對象,也是在上世紀90年代與高原一起打打鬧鬧,吃吃喝喝,在音樂中尋找快樂的朋友們。在高原近距離的鏡頭中,她和他們一起見證了中國搖滾的“黃金十年”,留下整整一代人不可復制的精神印記。
高原正在用著的手機里有4.5萬張照片,“有的時候一天就能拍1000多張,照片太多了,所以總是卡。不過奇怪的是,現(xiàn)在拍照片容易了,幾乎是舉手之勞,反而難得有張有意思的照片”。
高原在20歲開始學攝影。那是1991年,照相機還是一件非常時髦的東西。導演王小帥曾回憶自己考上中央美術學院附中,父親為了獎勵他一臺照相機,借了很多錢。高原的相機,也是父親所買。“我父親年輕時喜歡攝影,他有一個120的相機。他們那代人都是自己有什么夢想就想讓孩子去完成,于是就送我去學了攝影。”
在中央工藝美術學院(清華大學美術學院的前身)攝影教研室學習的時候,整個班上只有兩個學生,老師倒有4位。高原和另一名同學王磊你拍我、我拍你,有時也去郊外拍一些風景照。“剛開始什么底片、曝光都不知道,學習過程中慢慢發(fā)現(xiàn)這個東西很有意思。”
搖滾圈的朋友們成了高原“練手”的對象。“這幫人當時給我的印象很深,因為以前從來沒有接觸過這樣的人,從來沒聽過這種音樂。他們外形上就跟別人很不一樣,我相信任何一個年輕人接觸到那種全新的、充滿力量的音樂,都會被吸引,我也不例外。”
上世紀80年代,搖滾還是小眾的“地下”音樂。那幫留著長頭發(fā)、穿著破洞牛仔褲、唱歌時大吼大叫的搖滾青年,在大眾眼中只能用“怪異”來形容。1986年,崔健在北京舉辦的“國際和平年百名歌星演唱會”上,第一次演唱《一無所有》,搖滾樂隨即像野火一般蔓延開來,成為讓年輕人為之沸騰和瘋狂的東西。

1994年在香港紅磡體育場,來自內地的搖滾音樂人在演出結束完集體致謝后離場。
高原第一次看搖滾樂隊排練,是在北京西單邊上的一個酒吧,看秦齊和后來擔任黑豹主唱的秦勇排練。在那里,她還認識了唐朝樂隊的丁武和張炬。“我那時候就是一個青春期的傻丫頭,喜歡Guns N Roses(槍炮與玫瑰樂隊),因為主唱很帥。周圍做音樂的人聽的東西挺雜的,我自己也什么都聽,Pink Floyd(平克·弗洛伊德樂隊)、Queen(皇后樂隊)、Beatles(甲殼蟲樂隊)……”每天日子都過得充實而快樂。“那時候玩心很重,而且那個時代的年輕人,不會有很強的野心,就是每天大家在一起很高興,就知足了。”
在朋友們眼中,高原也是一個很特別的女孩。中國最早推廣搖滾樂的電臺主播張有待回憶:“第一次見高原時,她穿一件白色的背心,藍色牛仔褲,男孩式的夾克,特別酷。”唐朝貝斯手張炬還給她起了個外號,叫“老頭兒”,因為她姓高,性格又像男孩子。
不經意間,高原記錄下一個自在生長的群體和整整一代人的精神追求。“很多年后,人們總認為中國搖滾具有很強的自我意識,與時代政治、文化思想綁在一起。我觸碰到的,卻是這場文化現(xiàn)象中最柔軟的部分。那是一段單純的歲月,不可復制,似乎也不會再來。”

1994年的魔巖三杰,從左至右分別是張楚、何勇和竇唯。

1992年,約翰·丹佛和女兒在長城上。

1995年,老狼坐在家外走廊。

1995年,何勇在家中。

1999年左右,高原、黃覺、老狼都住在望京的同一個小區(qū),經常在一起聚會。
這次攝影展的名字“生逢燦爛”是高原起的,“因為我很喜歡兩年前的一部電視劇,叫《生逢燦爛的日子》,這個名字特別符合我們那個時代”。
現(xiàn)場的100多幅照片被分成了5個板塊:先鋒與流行、告別、中國樂隊、魔巖三杰和紅磡。
“最早整理這批照片的時候特別痛苦。重新看這些東西,你就要重新梳理那時候所有的故事,所有的人物。尤其是那些已經走了的朋友,更是特別痛苦的回憶。”
高原和記者所坐的廳,正是“告別”主題廳,墻上掛著的是一些逝去的搖滾歌手,其中很多是關于唐朝貝斯手張炬的。
1988年,18歲的張炬和丁武組建了唐朝樂隊。張炬為人仗義,在當時的搖滾圈里是人緣最好的人之一。別的家庭父母不許孩子搞搖滾,張炬的父母卻難得的開明,總是對張炬的一幫朋友笑臉相迎,熱情招待。他家就這樣成了一個“據點”。
1995年5月11日,張炬在離25歲生日還有6天時,駕駛摩托車遇車禍去世。他離去后,唐朝樂隊幾經變動,不復輝煌。搖滾圈曾集體為張炬制作過紀念專輯,第一代搖滾歌手基本都加入了錄制。
高原記錄下了那些日子許多珍貴的悼念畫面。靈堂里,時任黑豹樂隊主唱的秦勇點香致意;葬禮上,灰狼樂隊主唱卡爾斯倚在路邊石柱上,眼光凄然;原指南針樂隊主唱羅琦戴著墨鏡,手拿一枝鮮花;為崔健制作音樂的王曉京一身西裝,側身站著;紀念專輯錄制時,臧天朔拿著幾張紙,上面是他和朋友為張炬創(chuàng)作的《小兄弟》……若干年后,王曉京、臧天朔也成為逝去的名字。
如果“告別”廳是最悲傷的歲月,“紅磡”就是最輝煌的場景了。1994年12月17日晚8點,魔巖三杰(張楚、何勇、竇唯)以及作為嘉賓的唐朝樂隊,在香港紅磡體育館表演了一場名為“搖滾中國樂勢力”的演唱會,被認為是中國搖滾黃金年代的巔峰。高原當時是魔巖唱片公司的特約攝影師,全程跟隨并拍攝,拍了三四十卷膠卷。那一天,她拍下了異常冷靜的竇唯、一貫憂郁的張楚和一個爆發(fā)的何勇。
“那場演出是內地、臺灣、香港的工作人員共同參與的,團隊成員272人。”高原在自己的書中回憶。“大家還是有些緊張。張楚演出時,吉他手曹鈞的琴弦松了。當時都沒有經驗,不敢停,只好硬著頭皮朝下演。但越演越難受,張楚停下來,向觀眾道歉,希望重新唱一遍。底下掌聲一片。”
紅磡演出報批時,申請的是座位式演出,但現(xiàn)場觀眾幾乎都站了起來,興奮地大喊大叫,主辦方因此被罰。何勇演唱《垃圾場》時,興奮地把礦泉水澆在了吉他手鄧謳歌的頭上。臺上他穿著海魂衫、系著紅領巾歡蹦的形象,也成為經典符號。
不管是演出,還是日常,高原很少擺拍。“那時候膠卷很貴,不像現(xiàn)在拿數(shù)碼相機、手機可以隨便拍。我的一卷膠卷。可能要拍一個月,遇到好玩的、有意思的瞬間才會拍。”整天和這些人聚在一起,“他們有時候煩了就不想拍了,說‘你別拍了,那我就不拍了”。
正因為如此,高原鏡頭下的那些人,特別放松,和媒體貼給他們的標簽如此不同。張楚躺在飛機座椅上,手拿零食,直愣愣地望著鏡頭;何勇張大嘴巴、耳邊別著一朵小花搞怪;竇唯在演出后臺頑皮地朝一個睡熟的朋友彈煙灰;黃覺被一只小黃狗攬住肩膀,逼在沙發(fā)角落抱頭躲閃。還有躺在床上兩只鞋帶被系在一起的,揮著樹枝打鬧嬉戲的,面對著鏡頭學孫悟空美猴王的,摟著妻子秀恩愛的,把朋友家小嬰兒架在脖子上的……所有生活中的溫情、喜悅、悲傷、快樂和演出中的“躁”匯聚在一起,完整展現(xiàn)出搖滾這個文化群體的生活影像。
有人問過高原:“為什么你能拍到別人看不到的那一面?”高原說:“其實他們本來就是那樣的,只是大眾和媒體單調地關注他們的某一面而已。”
拍攝搖滾紀錄片《再見,烏托邦》的導演盛志民評價:高原的拍攝最難能可貴的,就是一種從里向外的角度。“這個圈子不太習慣陌生人進入他們的生活,尤其是那些獵奇的打擾、捕捉。高原卻讓大家忘了攝影師的存在。而她的拍攝,本身也是一種本能。”
高原與當今世界最貴的攝影師安妮·萊布維茨的早期拍攝風格頗為相似。
萊布維茨1969年受聘于《滾石》雜志,開始拍攝一系列的照片。其中最著名的一張是披頭士樂隊主唱約翰·列儂與妻子小野洋子的。照片上,列儂蜷曲著身體,緊緊抱著小野洋子。幾小時后,列儂在家門口遇害。萊布維茨成為最后一位給他拍攝肖像的攝影師。
“她早期的東西跟我的很像。我們可能經歷都差不多,跟過一些樂隊的拍攝。”兩人的照片,都曾執(zhí)著地聚焦于一群搖滾音樂人的訓練和生活,真實記錄他們的狀態(tài)。后來安妮·萊布維茨陸續(xù)為《名利場》《VOGUE》工作,幾乎拍遍了西方所有的一線明星與政壇大腕,黛米·摩爾的全裸懷孕照、水中的凱特·溫斯萊特、泳池里的安吉麗娜·朱莉……她能讓明星敞開心扉、任其擺布,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也曾在她的建議下摘下皇冠拍攝照片。“她轉到了商業(yè)攝影,做得非常好。我并沒有往那方面轉的想法,我還是喜歡自由自在的生活。”
從學校畢業(yè)至今,高原唯一坐辦公室的經歷還是在1991年底,緣由是籌備美國鄉(xiāng)村音樂歌手約翰·丹佛來華演出。“說是在辦公室坐班,其實也很散漫。接電話、復印資料,然后跟同事吃個晚飯,就回家了。也就上過一個月吧。”她還為約翰·丹佛拍攝過一張照片,照片上的丹佛戴著牛仔帽和墨鏡,抱著女兒。小姑娘在玩耍時摔了一跤,嘴巴和鼻子上還帶著磕破的傷口。
2000年以后,差不多有五六年的時間,高原都沒有拍照。她和竇唯結婚,生下女兒竇佳媛,一直在照顧女兒。
婚姻遇到了波折,當2006年左右高原重新開始以拍攝為職業(yè)時,相機已經從膠片轉為數(shù)碼了,“所以我?guī)缀跏侵匦聦W習了一遍怎么拍攝”。
“這個過程挺難的”,高原說,“我到現(xiàn)在也不會修圖,都是找后期。而且我本身是那種膠片時代的攝影師,對PS(PHOTOSHOP,一個圖像處理軟件)不感興趣。我也不可能把我拍的照片修成自己都不認識的樣子”。
“生動、真實,就是我所追求的。”高原說得篤定。
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搖滾音樂人綻放過、燦爛過,隨后各自沿著各自的道路邁入新世紀。高原也遇到過自己的迷茫時期。“主要是經濟上的,40歲以后,經濟壓力特別大,突然覺得還有錢這么一個東西。那個時候特別的迷茫,不知道該怎么去面對外面的世界。”
對于搖滾圈,她還是堅持在拍,但很多感受卻不一樣了。“舞臺上其實沒有太大的變化,大家表現(xiàn)力都很強。但從幕后來看,還是有很大變化的。現(xiàn)在的歌手不太容易釋放自己真實的那一面了。也有可能是因為我跟他們沒有那么熟。所以我一直覺得,我再也拍不到像90年代那么鮮活的圖片了。”
熟悉的那些“老炮兒”,在高原看來,“差不多都還是老樣子”,盡管在媒體眼中,他們已經“退場”。“我選了紅磡演唱會大家退場時的那張照片做展覽的視覺主圖,其實就是這樣,在大眾眼中,那個燦爛的時光已經退場了。但我今天做這件事不是為了讓大家去傷感。這些照片留住了我很多記憶,在經歷過那么多之后,現(xiàn)在給我的都是一些非常溫暖的感覺。老狼在開幕式上說,搖滾樂會再返場,我相信一定會的。”
高原生于1971年,攝影師。上世紀90年代開始拍攝搖滾音樂圈,為大陸搖滾和流行音樂發(fā)展幾乎所有里程碑式的人物和事件都留下了珍貴的記錄,此外還涉足影視、戲劇等領域的拍攝。2019年9月13日至11月26日,在今日美術館舉辦“生逢燦爛”攝影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