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貿易戰”按下暫停鍵

雷墨

10月15日，就最近美國所稱的中美在經貿問題上達成了實質性第一階段協議的問題，中國外交部發言人耿爽回應稱，“美方說的是實際情況，和我們了解的情況是一致的。雙方在達成經貿協議問題上也是一致的，沒有差別。這份經貿協議將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對中國、美國和世界都有利，對經貿與和平也都有利。”

這是10月10日、11日在華盛頓舉行的第13輪中美經貿高級別磋商后，中國官方對磋商結果做出的最為明確的表態。自2018年7月中美兩國相互加征關稅以來，雙方 “邊打邊談”，期間也曾出現“貿易休戰”的跡象。不過，剛剛結束的華盛頓磋商的不同之處在于，它很可能意味著中美貿易磋商真正出現轉折點，雙方決定對貿易戰按下暫停鍵。

有何突破

10月16日，美國財長姆努欽在美國財政部的一次會議上表示，中美正在對第一階段協議的具體文本進行磋商，為11月兩國領導人簽署協議做準備。他還透露，目前兩國磋商團隊主要是通過電話溝通，“還沒有接到赴北京舉行高級別磋商的邀請，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不會去”。美方這次積極表態為何具有一定的“可信度”，那要從最近的華盛頓磋商說起。

據新華社報道，10月10日至11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務院副總理、中美全面經濟對話中方牽頭人劉鶴與美國貿易代表萊特希澤、財政部長姆努欽在華盛頓舉行新一輪中美經貿高級別磋商。雙方在兩國元首重要共識指導下，就共同關心的經貿問題進行了坦誠、高效、建設性的討論。雙方在農業、知識產權保護、匯率、金融服務、擴大貿易合作、技術轉讓、爭端解決等領域取得實質性進展。雙方討論了后續磋商安排，同意共同朝最終達成協議的方向努力。

消息很短，但“含金量”卻很足。關鍵點之一是“雙方在農業、知識產權保護、匯率、金融服務、擴大貿易合作、技術轉讓、爭端解決等領域取得實質性進展”。熟悉中美經貿磋商的人都知道，這七個問題涵蓋了最近一年多以來雙方較量的絕大多數領域。此前的中美經貿磋商，雙方事后也多次做出過取得進展的表態，但像這次這樣全面且具體的表述還未曾有過。

姆努欽在會談結束后對記者表示，“我認為我們對關鍵的問題有了根本性的認識，但我們還有許多工作要做。”“與中國達成協議將是朝著正確方向邁出的一大步。”他所說的“關鍵的問題”即是上述“七個問題”。

萊特希澤就中美經貿磋商的表態向來比較謹慎，對能否達成協議很少做積極、樂觀的表態。但這次他提到，雙方在“可執行的爭端解決機制”上非常接近達成協議。這一點至關重要。如果說上述“七個問題”是現階段中美經貿磋商的核心，那么“爭端解決機制”則是核心中的核心。這個問題此前一直是中美達成協議的重大障礙。

所謂“爭端解決機制”，簡單地說就是雙方出現了經貿糾紛如何解決。對于任何經貿協議來說，如何解決糾紛的條款都是不可或缺的。此前，美方的立場是由美方來“裁決”，即由美方決定中方是否履行了對協議的承諾。而中方的立場是中美雙方“協商”，共同審議、評判協議的執行情況。雖然具體細節不得而知，但萊特希澤的表態意味著，兩國磋商團隊很可能找到了彌合分歧的辦法。

新華社報道中提到另一個關鍵點是“雙方討論了后續磋商安排，同意共同朝最終達成協議的方向努力”。姆努欽最近關于中美溝通的表態，事實上印證了新華社的說法，即雙方都在朝著達成協議“快馬加鞭”。

10月11日磋商結束后，特朗普在白宮橢圓形辦公室與劉鶴會面時表示，接下來的三到五周，中美將就協議的具體文本繼續磋商，他會在今年11月中旬APEC智利峰會期間與中國領導人會晤，中美雙方可能簽署協議。10月16日，特朗普在白宮再次對記者表示，中美經貿第一階段協議正在準備過程中，可能在下個月簽署。

為何休戰

雖然特朗普經常“態度反轉”，但這次為何很可能不一樣？重要原因之一在于對協議的“定性”。特朗普把這個協議稱為“實質性的第一階段協議”。就在不久前，他還主張，與中國的經貿協議必須要是“全面”“綜合性”的。從美國媒體報道的情況來看，之所以說可能達成的協議是“階段性”的，主要是因為政府補貼政策、高科技出口管制、數據控制等問題，中美雙方打算留待第二階段再談。如今特朗普尋求達成階段性的協議，毫無疑問是態度的轉變。

雖然特朗普經常“態度反轉”，但這次為何很可能不一樣？重要原因之一在于對協議的“定性”。

特朗普態度轉變的“事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轉變的“原因”。貿易戰的挑起者是美方，是否按下暫停鍵，決定權主要也在美方。目前幾乎可以肯定的是，對于特朗普來說，在經貿問題上“美國優先”必須讓位給他的“連任優先”。與中國能達成“階段性協議”，對于他連任競選的意義，無論怎么強調都不為過。

現階段對特朗普連任競選最大的壓力，是美國經濟下行的可能性。中美相互加征關稅對美國經濟的負面影響已經逐步顯現，美國經濟增長減速甚至步入衰退的可能性越來越大。美國供應協會9月初發布的數據顯示，8月份美國制造業景氣指數環比下降2.1個百分點至49.1。這一指數自去年6月以來首次低于預示制造業擴張還是萎縮的指標50。一旦制造業下滑，無疑會動搖特朗普選舉的基本盤。

如果中美沒有一個“階段性”的協議，那么美國經濟“階梯性”下滑可能性只會增大。鑒于目前中美經貿關系的緊密程度，以及中美經濟巨大體量的外溢效應，如果雙方貿易摩擦繼續升級，至少美國經濟不可能出現憑空反彈的“奇跡”。用美國的中美關系學者羅伯特·達利的話說，特朗普為何態度反轉，因為關稅和貿易戰正在傷害美國經濟，從而影響他的連任前景。羅伯特認為，貿易戰停火清楚地表明，特朗普政府承認貿易戰已經讓美國消費者付出了巨大代價。

這次華盛頓經貿磋商后，美方同意暫不執行原本10月15日生效的把2500億美元中國輸美商品關稅從25%提高到30%的決定。這是特朗普政府繼10月1日后第二次推遲，目的是為談成“階段性協議”釋放善意。某種程度上說，美方的這個“善意”，背后也透著“焦慮”。

此外，中美達成協議有利于特朗普化解政治壓力。特朗普政府前高級貿易顧問克里特·威廉斯認為，目前中美兩國的政治現實，并不利于達成全面協議，接受部分協議對特朗普來說在政治上有利，盡管他會招致某些“向中國投降”的批評。

但對于特朗普來說，達成“階段性協議”的政治負面后果很大程度上是可控的。因為在目前的情況下，即便達成“全面協議”，也絕不會像特朗普所希望的那樣“完美”，這反而會給民主黨人留下攻擊的口實。如果達成“階段性協議”，一方面貿易戰停火會反映到對美國經濟的利好上，從而提升特朗普的選情，他也有足夠的理由將其宣揚為“巨大勝利”。

策略問題，也是特朗普不得已的選擇。中美華盛頓磋商前三天的10月7日，特朗普高調出席了美日貿易協議的簽字儀式。他稱這項協議“將創造無數就業崗位，擴大投資與貿易，大幅削減貿易赤字”。事實上，美日貿易協議本質上只是個“半成品”，也是一份“階段性協議”，因為在兩國經貿領域的重大問題汽車及其零部件貿易上，雙方都留待“第二階段談判”。

截至目前特朗普政府與韓國、墨西哥、加拿大、日本已經達成的貿易協議中，與中美經貿磋商最具有可比性的是美日貿易協議。而美國與日本、中國貿易談判的重大共同點，就是“階段性”。美國與中日經貿關系的重要性和復雜性，決定了很難做到“畢其功于一役”。

對于特朗普政府來說，對美國依賴程度如此之大的日本也需要“階段性”談判，與中國的經貿磋商更不可能一錘定音。值得注意的是，美國在與韓國、墨西哥和加拿大的貿易協議中，強行加入的對美出口設限條款，在美日貿易協議中并沒有出現。對美出口自我設限，這是萊特希澤20世紀80年代與日本貿易談判時的殺手锏，如果特朗普不追求“階段性協議”，他不太可能放棄這種能縮小貿易逆差的要求。特朗普在中美經貿磋商中退而求其次，很可能也是這個邏輯。

還有一點不容忽視：中美貿易協議與特朗普面臨的彈劾危機之間的潛在關聯性。目前特朗普面臨的最大政治危機，就是國會民主黨人發起的彈劾案。雖然外界普遍認為彈劾案過不了參議院這一關，但隨著彈劾調查繼續深挖，參議院共和黨出現動搖的可能性并不能完全排除。盡管概率很低，但萬一共和黨足夠多的參議員倒戈，導致彈劾案在參議院獲得通過，特朗普該怎么辦？

結果可能不會止于特朗普心甘情愿地離開白宮。還有一種可能性，那就是他通過選舉重回白宮。美國法律與政治學學者奧斯汀·薩拉特，在最近的一篇長篇分析中指出了這種可能性，即特朗普被定罪并遭到彈劾，但通過選舉再次入主白宮。

不能排除這種可能：在中美經貿問題上，特朗普想通過達成協議化解民主黨的政治攻擊，而國會民主黨人卻設法把中美貿易協議“政治化”。

如果特朗普遭到彈劾，理論上說他是能夠再次參選的。而從現實情況來看，如果出現遭彈劾的情況，有著“大破大立”個性的特朗普，絕不會顧及是否引發美國憲政危機，他更可能會選擇繼續參選。這樣一來，他勝選的唯一籌碼，就是美國強勁的經濟增長。也就是說，如果中美“階段性協議”能拉抬美國經濟，至少會為特朗普解決“終極擔憂”創造可能性。

懸念與阻力

鑒于此前中美經貿磋商多次出現反復，所以這次能否最終達成協議，外界充其量只是謹慎樂觀。比如，對于是否會在12月15日對還未加征關稅的 3000多億美元中國商品加征關稅，特朗普政府并未做明確表態。此外，在可能達成的“階段性協議”中，對目前已經加征的關稅，中美雙方如何處理，是全部還是部分撤銷？從目前雙方透露的信息來看，結果都還不得而知。

但從目前的情況來看，中美達成階段協議的懸念相對較小。美國羅格斯大學教授托馬斯·普盧薩認為，特朗普已經從中美貿易戰認識到“貿易戰不容易贏”，“我認為特朗普政府正在意識到，如果沒有某種形式的貿易協議，那么接下來一年中的選情將非常困難”。美國智庫“國家利益中心”學者哈里·卡扎尼斯也認為，面臨彈劾危機與未來政治不確定性的特朗普，選擇與中國貿易休戰是明智的選擇。

與懸念相比，不確定性更多的來自美國國內的政治阻力。針對中美即將達成經貿協議的問題，美國民主黨籍參議員羅納德·懷恩表示：“特朗普應該清楚，任何有意義的貿易協議，只有國會授權后才具有合法性，而這個授權國會是可以收回的。”不能排除這種可能：在中美經貿問題上，特朗普想通過達成協議化解民主黨的政治攻擊，而國會民主黨人卻設法把中美貿易協議“政治化”。

不過，對于民主黨人把貿易協議“政治化”造成的阻力，也沒必要過高估計。雖然特朗普政府已經談成的美墨加貿易協議還未過國會那一關，但美國與墨西哥、加拿大的經貿關系，還有依然在生效的北美自貿協定“托底”。也就是說，國會不批準并沒有傷及美國經濟。但可能達成的中美貿易協議最大的不同在于，它具有緩解貿易戰的功能。如果國會民主黨人強行阻撓，那么貿易戰的經濟和政治后果，就得他們來承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