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記者 張建學
南開大學的創始人之一、校長張伯苓在1935年開學典禮上,曾發出了“愛國三問”:“你是中國人嗎?你愛中國嗎?你愿意中國好嗎?”當時正值“九一八事變”,“愛國三問”曾激勵不少師生投身救國運動。
葉嘉瑩的一生,都是對“愛國三問”的躬行與回答。透過文字,她將愛詩與家國情懷緊密結合在一起。
1974年,中國與加拿大建交,葉嘉瑩馬上申請回國探親。坐在飛機上的葉嘉瑩俯瞰北京城,不由得流了眼淚?!拔铱吹揭粭l長街上都是燈火,我就想那會不會是西長安街呢?是我當年每天都走過的地方,是我的家所在的地方?”回國后她寫了一首長詩《祖國行》,有1870個字,其中有一段寫道:卅年離家幾萬里,思鄉情在無時已。一朝天外賦歸來,眼流涕淚心狂喜。
1976年,葉嘉瑩的長女與女婿在一場車禍中同時罹難。料理完后事,葉嘉瑩終日哭泣,她突然領悟到,“把一切建立在小家小我之上,不能成為一個終極的追求和理想?!彼屪约簭摹靶∥摇钡募抑凶叱鰜?,要回國教書,要把“余熱都交給國家,交付給詩詞”,要把“古代詩人的心魂、理想傳達給下一代”。
1978年,中國開始大規模向歐美等發達國家派遣留學生,揭開了新時期教育對外開放的序幕。葉嘉瑩借此機會,向中國政府申請回國講學,1979年她收到了中國教育部批準她回國教書的信。
“我結婚不是我的選擇,我去臺灣也不是我的選擇,去美國也不是選擇,留在那么美好的加拿大溫哥華,這不是我選的,這是命運。只有回國來教書是我唯一的、我一生一世的自己的選擇。”
1979年3月,55歲的葉嘉瑩受邀來到南開大學,主講漢魏南北朝詩。授課時,在可坐300人的大階梯教室里,臺階上、窗戶上坐滿了學生,葉嘉瑩需要從教室門口曲曲折折地繞,才能走上講臺。葉嘉瑩為能用母語教課而深感幸福。“不管是在臺灣,還是在大陸教書,我可以隨便講,講到哪里就是哪里?!钡鋈~嘉瑩的學生可并不容易?!案易鰧W生就得吃虧?!卑l論文,她不肯打招呼;找工作,她不為學生謀福利。因為她堅信詩詞不能淪為應酬和歌功頌德的作品。
1991年,葉嘉瑩在南開大學創辦“比較文學研究所”,后更名為“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
1993年,她擔任該研究所所長,捐獻出自己的一半退休金,約合人民幣90萬元,設立“駝庵獎學金”和“永言學術基金”。
定居南開后,葉嘉瑩有一種時不我待的緊迫感。在家中的小客廳里,她每周給學生上一次課,逐字逐句地幫學生批改論文。她的聽力不如往昔,上課時學生發言,需要坐得離她近一點,聲音大一些。
她增加自己在祖國各地講座講學的頻率。她說,“我要做的就是打開一扇門,把不懂詩的人接引到里面來。我平生志意,就是要把美好的詩詞傳給下一代人。”
現在,葉嘉瑩依舊堅持站立講課。每每講起詩詞,這位素衣華發的老人便煥發出不一樣的風采。她在《給孩子的古詩詞》一書里這樣說:“有人問我,以后還會有人喜歡古詩嗎?我說,只要古詩存在,一定有人喜愛它。詩歌里有生命,你不會知道千年后還有人讀了你的詩歌,會感動。詩詞有生命,讀詩詞能讓人有心靈的力量?!?/p>
一個小男孩曾問葉嘉瑩:“什么是詩?”葉嘉瑩反問:“你的心會走路嗎?”小男孩疑惑地搖了搖頭。葉嘉瑩笑了笑,問男孩:“你的故鄉在哪里?是否想念那里的親人?”男孩回答:“遠在河南開封,常想爺爺奶奶?!比~嘉瑩點頭說:“對了,想念就是心在走路,而用美好的語言將這種想念表達出來,就是詩,所以‘詩’就是心在走路?!?/p>
在一篇文章中,葉嘉瑩提出過“弱德之美”的概念。她說,詞本身存在于苦難之中,而且也在承受苦難之中,這就是所謂的“弱”。而在苦難之中,你還要有所持守,完成自己,這就是“弱德”。
“若有詩書藏于心,歲月從不敗美人”,如果不是滿頭銀發和滿臉皺紋提醒著歲月的刻痕,你很難想象這是一位95歲高齡的老人。傾聽詩歌朗誦時,她輕搖折扇,興味盎然;點評詩歌誦讀時,她氣定神閑,即興吟誦。聲音清亮,精神矍鑠,談興仍健,在她的娓娓道來中,中國古典詩詞音如鐘磬,悅耳動聽;過往人生世事空明如鏡,并不如煙。

難以割舍的家國情懷、穿越世紀的詩歌愛戀、溝通中西的文化使者……
1969年遷居加拿大溫哥華,受聘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終身教授,1991年當選為加拿大皇家學會首位中國古典文學院士。作為在海外傳授中國古典文學時間最長、弟子最多、成就最高、影響最大的華裔女學者,2016年,獲得“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
葉嘉瑩說,她想打開一扇通向詩詞國度的門,如同老師顧隨那樣。猶記得1942年國文系二年級時第一次聆聽顧先生的課,“恍如一只被困在暗室之內的飛蠅,驀見門窗開啟”。
“他上課很有意思了,他從來沒有課本。他是從做詩講到做人的,是一種哲理,是詩歌里面真正的感發。真正認識到詩詞里面的一種有靈性的、真正的生命,是顧先生教給我的?!?/p>
生于戰亂,長于動蕩,葉嘉瑩歷經了去國離鄉的悲哀與痛楚。時代的洪流里,憂患接連而至。17歲失去母親,她寫了8首《哭母詩》,52歲時女兒去世,她寫了10首《哭女詩》。“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一生經歷的大悲大苦太多,近百年的歲月,很多事情葉先生都已經記不真切,但詩詞成了她最重要的陪伴,一生的起伏盡在這抑揚頓挫的平平仄仄里。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華”,那個時候我到臺灣大學去教書,大概50年代初吧,我就常常做夢回到故鄉,當時叫北平。講課的時候講到這一句,我就非常感動,幾乎要落淚的感覺。
今年9月,李嵐清親書葉先生一首律詩,“詩吟人生行萬里,游子難舍神州情。君勝文姬歸故國,執教詩壇四十年。寸心如水溫如玉,培育桃李花滿園。桑榆未晚霞滿天,落葉有根夢更圓?!瘪R凱在“七絕——賀葉嘉瑩先生”一詩中寫道:“葉先生生于荷月,愛荷、寫荷、如荷。再讀先生居海外時所作宏詩《祖國行長歌》,又感佩歸國執教四十周年,以詩化人,桃李天下,詩以記之。‘根歸熱土乘長歌,月伴迦陵漫詠荷。翠蓋搖風心底叩,花開蓮現問誰澤?!?/p>
2018年6月3日,葉嘉瑩先生將個人財產1857萬元捐贈給南開大學,設立“迦陵基金會”,用于中國古典文化的研究與傳承。6月24日南開大學迦陵學舍的開放日媒體見面會上,葉嘉瑩引用孔子的“君子憂道不憂貧,君子謀道不謀食”作為回應。
“我從來就不是一個對于現實利益很關心的人,也從來不為自己的得失利害而憂慮煩惱。我人生第一本書讀的是《論語》,我平生為人是受了《論語》很大影響。”她說。
葉嘉瑩在其自傳《滄海波澄:我的詩詞與人生》中講到,自幼,盡管接受了“新知識”,但卻受到“舊道德”的熏陶。幼讀《論語》,一句“朝聞道夕死可矣”令她備感震撼。雖尚處懵懂,但已開始思考什么是“道”,為什么“道”會有如此深沉的力量。當時,她也并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需要她用一生去尋找,去踐行。
40年來,葉嘉瑩先生安貧樂道、灑脫豁達的精神,南開大學師生有目共睹,也深受感染。這份言傳身教也成為南開大學彌足珍貴的精神財富。
迦陵學舍的一面墻上,掛著葉嘉瑩寫的一首詞:“一世多艱,寸心如水,也曾局囿深杯里。炎天流火劫燒余,藐姑初識真仙子。谷內青松,蒼然若此,歷盡冰霜偏未死。一朝鯤化欲鵬飛,天風吹動狂波起。”可謂先生對自己波瀾起伏一生的悠然回顧。
“可能我這人天生就是個教詩的,聽過我課的學生都對中國詩詞產生了興趣。”上世紀60年代,葉嘉瑩赴北美講學,將中國詩詞之美介紹給世界。
回憶起初到美國密歇根大學講學的情形,葉嘉瑩坦言,語言是一道邁不過的坎,但她學習的潛能也在實際教學中被激發出來。
“因為一開始不會英文,我就埋頭苦干,每晚查生字到半夜,哈佛大學圖書管理員交給我一把鑰匙方便查閱資料。第二天,我就用最笨的英文連比帶畫地講給學生。即便是這樣,聽課的學生從十六七個一下子增加到六七十個?!敝v到此,葉嘉瑩一臉藏不住的得意。
“想讓西方人更好地了解中國詩詞,就需要用西方人的思維方式看待、評論和講述中國古典詩詞,語言則是熟悉西方思維最便捷有效的工具?!睘榇?,當時葉嘉瑩雖已年過半百,依然堅持不懈苦練英語。
在英文逐漸熟練以后,葉嘉瑩接受了哈佛大學教授海陶瑋的建議,“有空就跑去旁聽西方的文學理論課?!背寺犝n,她研讀了大量西方文學理論的書籍,并大膽嘗試將所學西方文學理論引入中國古典詩詞研究之中,收到良好效果,獲得國際學術界廣泛認可。
有學者評價說:葉嘉瑩銜接了傳統與現代。“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傳統與現代出現割裂,許多青年學生已經讀不懂歷史上眾多偉人的經典詩篇。葉嘉瑩為詩歌教學帶來審美體驗,數十年筆耕不輟,通過再度詮釋,為古詩詞接續新的生命。
“我每天的工作,就是趴桌子上,讀書、寫稿子,最近還一口氣寫了三篇稿子。”她笑言,“我的保姆經常抱怨說,如果她們不喊我吃飯,我簡直就不記得了?!?/p>
“千年傳燈,日月成詩?!比~嘉瑩至今仍然沒有停下詩詞研究的腳步?!捌錇槿艘?,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正是如今葉嘉瑩的生活狀態。
“又到長空過雁時,云天字字寫相思。荷花凋盡我來遲。蓮實有心應不死,人生易老夢偏癡。千春猶待發華滋?!爆F場,葉嘉瑩吟唱了自己的作品《浣溪沙·為南開馬蹄湖荷花作》,老人抑揚頓挫的語調讓在場所有人意猶未盡。
大概是長期沉浸于古典詩詞,并有堅持吟誦的習慣,她的聲音澄澈空靈,仿佛穿越千年時空,將詩詞中蘊藏的無限風光,通過美妙音聲鋪陳開來。
“我這一生別無所長,只是特別喜歡詩詞而已?!?葉嘉瑩笑言,自己是中國古典詩詞不可救藥的苦行僧、傳道士。
與詩詞結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1924年農歷六月初一,葉嘉瑩出生于北京的一個書香世家。那一年,呂碧城41歲,林徽因20歲,陸小曼21歲,蕭紅13歲,張愛玲3歲……那是中國文學史上才女輩出的“黃金時代”——襁褓中的葉嘉瑩根本不會想到,有朝一日她會以中國古典詩詞“女先生”的身份躋身于這些傳奇女子之列。
3歲懵懂背詩,《論語》開智,四書啟蒙。真正讓葉嘉瑩再難棄的,卻是流光婉轉的中國文學史里那一闋闋美妙繾綣的詩詞。浩瀚斑斕的詩歌長卷中,靈之來兮如云,聊逍遙兮容與。
一生讀詩、釋詩、寫詩、教詩。命運的紅線,將詩詞輕系在她手腕,悄悄打了個死結。
“詩詞聲調,平平仄仄,吟誦久了,自己就會作詩了”,15歲那年,葉嘉瑩曾親手移植一叢綠竹到自家院里,這本屬平常事,但不尋常的是,她拿起毛筆,不小心露了點才情,成了一首《對窗前秋竹有感》:“記得年時花滿庭,枝梢時見度流螢。而今花落螢飛盡,忍向西風獨自青?!蔽枭字晁髟娮鳎m稍顯稚嫩,但已大有“清新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風格雛形。
因生于荷月,葉嘉瑩便得乳名“小荷”。自古以來,“荷”因其“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高潔品格而成為文人墨客爭相吟詠的寵兒。葉嘉瑩不僅愛荷,更以荷的品格要求自己。
“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如來原是幻,何以渡蒼生。”1940年,在戰亂頻仍、動蕩不安的祖國大地上,16歲的葉嘉瑩寫下一首《詠蓮》詩,開啟了她作為“士”的一生;“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年齡稍長,葉嘉瑩對李商隱的詩所傳達的人生況味有了更深的體悟。
5年前,年屆90的葉嘉瑩,決定定居南開大學,身體不允許她再兩地奔波講學了。
“我的一生都不是我的選擇。我先生的姐姐是我的老師,是我的老師選擇了我?!比~嘉瑩說,自己的一生都很被動,唯有回國這件事例外。
40年前,54歲的葉嘉瑩正在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任教,在學校訂閱的《人民日報》上讀到中國改革開放和恢復高考的消息,她立即給中國政府寫信申請自費回國講學,不要任何報酬。次年得到批準,此后,兩地奔波授課,她開始了長達30余年“候鳥”般的人生旅程。
這一決定并非突然。
“他年若遂還鄉愿,驥老猶存萬里心?!鄙趹饋y,執鞭杏壇、渡海赴臺、遠赴北美,半生顛沛流離,飽經人生離亂,她說,“經過一次次大的悲痛苦難之后,我明白,把一切建立在小家、小我之上不是我的終極追求。我要從‘小我’的家中走出來,回國教書,把余熱都交給國家,交付給詩詞?!?/p>
“書生報國成何計,難忘詩騷屈杜魂?!币簧鷳n患不斷卻依然樂觀處世,成就斐然卻仍舊心思純凈,這位“穿裙子的士大夫”是中國古典詩詞的受益者,如今鮐背之年,她依然是中國古典詩詞最堅定的傳播者和傳承人。她說,“我要把古代詩人的心魂、理想傳遞給下一代?!?/p>
“柔蠶老去應無憾,要見天孫織錦成。”她說,“我讀書、寫稿,把中國詩詞里美好的詩人品格、修養挖掘出來,把他們的理想、質疑和持守傳達出來,讓年輕人不至于在這雜亂的塵世之中迷亂,認清人生最寶貴的生活理想,那是非常有價值的一件事情。”
近年來,葉嘉瑩致力于“吟誦”的搶救和推廣。“吟誦是詩歌生命的重要組成部分。”興之所至,竟不自覺地示范起來。她反復叮囑后學,一定要從平常讀的時候,就把詩歌聲調之美讀出來。
如今,她窮畢生之力播撒下的詩詞種子,早已生根發芽,遍地開花。
2019年9月10日,第35個教師節,葉嘉瑩再向南開大學捐贈1711萬元,目前她已累計捐贈3568萬元,用于中華古典文化的研究和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