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龍潤洪

上世紀60年代,龍開亮在新平縣老廠公社綜合廠擔任廠長
要講我父親龍開亮的故事,還得從我的一段故事開始講起。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末,我出生于云南省玉溪地區(qū)新平縣老廠公社太橋大隊魯拉莫村。魯拉莫是個彝族村子,在我小時候的印象中,當時整個村子都講彝語。
我五歲以前基本上聽不懂任何一句漢語,有人用漢語和我講話,我會害羞地搖搖頭,然后跑開。我八歲時,進入我們小村的民辦小學就讀。學校老師是我的一個堂叔,他因為只是小學畢業(yè),漢語學得不好,拼音學得也差,普通話更是糟糕。上課時,他的語言七成是彝語,三成是漢語。就算講到漢話,常常是語病連天、夾舌音不斷,在課堂上鬧出不少笑話,讓我們那間由羊廄房改造、羊糞味很濃的土掌房教室充滿了歡聲笑語。
我們小村的西面,有一個漢族村子。因為村子小,沒辦學條件,有五六個漢族小孩就來我們魯拉莫小學讀書。其中有一名個頭比我高一大截兒的男生,經(jīng)常模仿我學說漢語的聲音,有意嗤笑我漢語說得不準。第一次,我忍了;第二次,我又忍了;第三次,我忍無可忍,大吼一聲沖了過去,將他撞倒在地。他一骨碌爬了起來,一下把我抱緊,想把我摔翻在地;他還沒把我摔翻,我就狠狠地咬了他的手背一口,咬到他流血,他一下子把我放開,捂著手背,癱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來……
晚上,父親知道了我和同學打架的事,就心平氣和地對我說:“我的小老兒啊,你平時都很乖的嘛,今天你是咋個啦?”我說:“同學嗤笑我漢話說不準……”父親說:“說不準就說不準嘛;說不準就要好好地聽他們怎么說,問老師怎么講。打架是不對的,你們學校里有漢家的小娃娃,是你們的福氣。你們要多和他們玩玩,搞好關系,就能學到更多的漢話,將來你們的學習成績才會更好……”
從那天起,我記住了父親的話,再沒和那個比我高一大截的漢族男生打過架。他可能也受到了他父母的批評教育,再沒嗤笑過我。父親一語成真,之后,我的學習成績一直很好,我還在一年級到三年級期間擔任了我們班的學習委員(四、五年級到我們的太橋大隊中心小學住宿就讀)。
其實,早在讀書之前,我就知道淳樸的父親很重視民族團結,并用行動踐行著民族團結。
那是一個臨近春節(jié)的冬天,天快黑的時候,門外傳來我家小黃狗的吠叫聲,接著,又傳來一個用夾生的彝語說話的聲音:“老表你好,我們是太和大隊某某某村的。今天我們?nèi)ダ蠌S糧管所領取回鄉(xiāng)糧,因為領糧的人多,耽擱了一整天,到現(xiàn)在才來到這里。今天回到家是不可能了,想向你家借宿一晚,可不可以?”我聽見父親回答說:“可以呢可以呢,我們彝家人好客著呢。”父親一邊說,一邊領著一伙挑擔子的男人咚哧咚哧地進了家門。母親知道這伙人的來歷后,把我父親叫到廚房里,小聲對他說道:“聽說這個村子有小偷,萬一碰上咋辦呢?”父親小聲地回答:“莫怕莫怕,我家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你對他們熱情相待,他們就會以禮相回。”
那晚,我家掏出腌菜、舀出包谷飯、端出小葉白菜,竭盡所能招待他們。父母還為他們拿來蓑衣稻席,讓他們在火塘邊兒鋪地鋪睡。第二天,太和大隊的漢族老鄉(xiāng)們臨走前,表示要留下一些回鄉(xiāng)糧來答謝我們家,被父親婉言謝絕了。
父親在生前有很多的朋友,其中有不少是漢族。我曾問過他怎么認識這些朋友的,他答道:“1958年,我們村搞大伙食團,工作隊選址看中了我家的大土掌房,這樣,我認識了這些漢族朋友。”
父親喜歡結交各民族朋友,他總能在對方身上找到值得學習的地方。
父親雖然沒進過一天學校,但他勤學好問,是個一學就會的“土專家”,精通木匠活、鐵匠活、石匠活,曾經(jīng)組織一伙男人把一間五米寬二十米長的歪土掌房一次性拉正。還會彈三弦、四弦。
在我讀小學之前,有幾個地質勘測隊的新平人和北方人,來我家買我父親制作的香樟木箱子。后來,這幾個外地漢族男子,成了我父親的摯友,他們經(jīng)常把自己制作的花卷、饅頭帶到我家。我敢肯定,在魯拉莫村我是第一個吃過北方花卷、饅頭的小孩。
通過和地質隊人員的來往,父親了解了很多地質原理故事。從那時起,我才知道大地不是平的,而是圓的;我們有時不是頭朝上,而是頭朝下;拋高的東西不是掉落,而是吸落;我們腳下的東西不是一大塊,而是一個大地球。

龍開亮家的全家福

龍潤洪的詩集——《白胴體紅舞鞋》

龍開亮制作的香樟木箱子
父親的民族團結意識,也深刻地影響了我們家的民族構成和家庭關系。
我三嫂是個漢族姑娘,三嫂來到我家后,父親就叮囑我們幾個兄弟姐妹:“老三媳婦在我們旁邊時,我們盡量講漢話,不要講彝話,要不然,人家會想爹媽的……”父親言傳身教,只要三嫂在,大多數(shù)時候父親都講漢話。只有晚上講起彝族民間故事時,他會用彝語講述。
二姐問他能不能用漢語講,讓三嫂也聽聽,父親回答:“這么老的彝族故事,我無法用漢話講;用漢話一講,意思和味道都變了。”接著父親轉身對我說:“小老兒,你要好好讀書啊,將來你要把這些彝話故事寫成漢話故事,讓它們一代代流傳下去……”
漢族家人在面前時要講漢話,再后來,這一“家規(guī)”內(nèi)化成了我家人的一種生活習慣。此后,無論是我的漢族嫂子還是我不會說彝語的妻子在場,父親都會叮囑我們說:“大家都要講漢話,不要講彝話。”我們也聽父親的話,一直遵守著。
父親的潛移默化后來也影響了我的寫作風格,我把父親具有的彝家人典型的粗獷豪放、富有哲理和幽默感的個性融入到我的業(yè)余文學創(chuàng)作中。我經(jīng)過10多年的業(yè)余創(chuàng)作,在全國各地文學報刊上發(fā)表了300多篇(首)文學作品。2014年,文匯出版社出版了一本我的自選詩集《白胴體 紅舞鞋》,此詩集里的詩歌風格也是幽默風趣、哲理性強。我想,若父親有幸活著見到我的詩集出版,那他一定會很欣慰的。
勤勞善良的父親,寬厚包容的父親,多才多藝的父親,村里村外敬佩他的人很多。我現(xiàn)在回想來,他算得上是那個年代最有“四個意識”的淳樸農(nóng)民。我覺得他的優(yōu)秀,得益于他有一顆民族平等之心,有一股強勁的民族團結意識,有一種兼容并包的精神。而這些,都是值得我們?yōu)槿俗优W習的。
云南各地家教家風諺語
山林中流出來的是好水,能真誠幫助別人的是好友。——佤族·臨滄市
跟朋友來往,要拿出赤誠的心;跟敵人打交道,要拔出鋒利的刀。——德昂族·德宏州
爹媽是鏡子,照得出兒女的良心;兒女是花盆,瞧得出爹媽的本領。——白族·大理州
要長胖添食量,要聰明添知識。——傣族·西雙版納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