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玉
無從擺脫對秋的迷醉。我沿著她漸漸幽深的方向,一路徜徉。
梧葉覆地,百鳥遠徙。小徑上,縱是落葉與鞋子繾綣,生出好聽的窸窣聲,這個夜晚,我也不想讓心情涂上一絲蕭殺的色彩,讓“靜女其姝”般的秋被什么淹沒。于是,我決定向燈光最火熱的地方走,去呼吸那里的熱空氣。
“千年古縣”全椒城真的越來越大,我怎么走,都好像仍在圓心徘徊。這幾年,以“美麗”為基調的發展號子格外鏗鏘,像一粒石子投入水中,漣漪應聲向四方漾開。
去每年正月十六都牽動著中央和地方媒體神經的太平橋看看嗎?那里燈光是夠燦亮的。聽說夜幕甫降,寬闊的橋面、堤面,還有兩旁的廣場上,市民就輻輳而至,他們在駁雜而歡騰的鼓樂聲里,各自秘密地把釀造的豐收醇醪端出來。不論國標舞的典雅,還是廣場舞的恣肆;不論黃梅調的奔放,還是廬劇腔的沉抑,清脆的拍子響徹襄河南北,幸福的腰肢隨著心情一起輕松律動。
以襄河為墨池,把地磚當成天設的紙格,娛樂第一的地書家們登場也很吸睛。他們在樂聲里逸興遄飛,筆走真草隸篆,力道里盡是龍騰虎躍,忘我地奢侈著偌大的“凈皮宣”……
太平橋若是不老的君子,他壓抑了多少個寒來暑往,多少次朝代更迭?他背負了太多的傳說和祈盼!當夢想成真時,他知道,多遭磨難的先人們的苗裔沒有理由不載歌載舞,不把酒言歡,只是倏忽間,人間恍若天上,天上又遜色于今夜。
由是,我想起了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當時,位于汴京的宋廷已是內外交困,畫中的繁華和祥和,摻入了多少臆想,終不得而知。即便它描繪真實,那不過是曇花一現、過眼云煙,與這里一年比一年熱鬧的“正月十六走太平”比起來,不知寒酸了幾重?
立于橋上,放眼隱約可見莽莽蒼蒼的南屏山。想象著山之巔,筆峰塔此時如塑金身,巍然聳立,是何等的氣派!而塔下,新近來了一班文墨男女,就著燈光,或心摹手追“蘭亭”“寒食”,或作起散文、小說和詩歌,閑雅如曲水流觴之戲、赤壁舟中之談。夜風也浩然,當它陣陣拂過,似曾斑駁的千年文脈又歷歷可見了。
若是白天,轉個身,吳敬梓家的祖居地也可盡收眼底。如果說,襄河是一滴飽滿的墨,它在紙上洇開來,那么,那片文化厚土就是紙面上顏色最深的一塊。若能挨到今日,吳老先生自不必為完成《儒林外史》這鴻篇巨制而背井離鄉,更不必舉家食粥,繞城暖足,客死揚州。當然,當他滿面紅光,把如椽之筆端得穩穩的,也許寫出的是一部盛世贊歌。
去我們縣城的政務中心開會、辦事,去新城市廣場購物、赴宴,去城南靠近高鐵站的某個小區拜訪朋友,對我這個居于城東的市民來說,無異于一趟遠游,就像當年去逛南京新街口,總是害怕自己衣著土氣,配不上環境,會貽人笑柄。
其實,就是北京、上海、廣州、杭州,這些讓年輕人趨之若鶩的城市,我也曾逗留過。那時,我喜歡呆呆地仰望鑲著玻璃幕墻、豪華得晃眼的凌云高樓,喜歡車子在迷宮一樣的高架橋上疾馳時目眩的感覺,喜歡在宮殿般富麗的商廈里對中外頂尖品牌的衣服過眼癮,也喜歡讓目光流連于公園里由千花百草組成的一塊塊花圃,艷羨的眼神,不啻劉姥姥初進大觀園。短短幾個春秋,變戲法似的,都市的光怪陸離紛紛移植到了我們全椒城南。
中秋前,親戚家喬遷,我去上禮,吃喜宴。騎車至城南的高樓叢林里,我才發現那個名字很西洋的小區似乎在跟我捉迷藏,一時不知其蹤。因為那一片擠擠挨挨,全是高檔樓盤,里面都植有名貴樹木,辟有郁郁蔥蔥的花圃,有的還設計了假山、噴泉,我怎么都不能從它們內里辨清誰是誰。
好歹我也在縣城待了二十多年,算是資深市民了,而親戚是從鄉下來的,為了找到他的居所而打電話向他“求解”,會很失面子。逡巡之際,還是一位從奔馳車上下來的小伙子熱情地給我指了路。
我言謝時,小伙子沖我理解地笑了笑,說,這塊兒路是很繞人,小區大門也夠隱蔽的,不過你可以開手機導航。我連連點頭,心里卻抵觸得堅決,難道我在自己“家門口”,還要那玩意兒幫忙?“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真的不敢細想,我會在朝夕為伴的縣城里迷路。
發生了那次囧事,我就不失時機地去逛逛城南。在深圳打拼多年,現已在區塊鏈領域成就斐然的老同學回鄉來看我,我把晚餐安排在城南一家土菜館。一桌子的家鄉味,勾起了他對年少時苦澀生活的咀嚼,而在知己面前,他竟不顧如今的身份,大快朵頤起來。
膳畢,我陪著微醺的他,在店鋪密布、霓虹競艷的大街上閑逛,最后進茶樓接著敘舊。談話間,他對近年家鄉的華麗轉身發了一大通感慨,并驀地抓住我的手,說,你可以幫我在這附近物色一套房子嗎?看我一臉納悶,他表情更加鄭重地說,我想等我老了,就回來住,這里舒適,應該不比深圳差多少。
天氣轉涼,我數邀母親來全椒城小住,她老人家都堅辭。絕非我態度不誠懇,來了后會有所顧忌,原因很簡單,其一就是,她待在鄉下諸事更方便。
人越老越戀舊,越不愿輕舍故土,況且母親已上八旬,腿腳不夠靈便了。城里車來車往,動輒爬高上低,對她是種折磨。而且在鄉下,每餐可吃自種的蔬菜,菜的品種、生熟、咸淡,飯的軟硬,都貼合她的所好,她無需為誰而默默遷就。鄉間環境單純而靜謐,她出門就有村鄰陪說話,時光也會走得了無痕跡。
自村里土地流轉,哥嫂進城謀事,兒孫滿堂且領著高齡補貼的母親,就徹底終結了農人一輩子都在土地上勞作的宿命,一個人留守故宅,享她的清福。準點起床、吃飯,飯后散步一里,每周去村醫務室量血壓和心率,她生活悠閑,有規律得像個退休老干部。
只有我能琢磨出,她老人家不稀罕去城里生活的另一個原因。那就是,現今的家鄉十字鎮百子村真的秀美無匹,她若想看風景,何須舍近求遠?綠野環村,路是柏油鋪的,晚上照明有光伏路燈,燈下的廣場舞比城里更新潮,百子庵的燦然畫卷正在徐徐展開……難怪同學Y君慫恿我和他一道回去買套房子,還調侃說,那也算是葉落歸根。
可是入秋后,曾隨政協領導到鄉下就全域旅游示范縣創建做調研,發現了更多好去處。車駛入石沛鎮榮鴻現代農業示范園,就如同進入一片神秘地帶。在花海的中央,隨意點綴著池沼和葦叢,水畔嵌有小旅店,還有設施先進的球館。尤其是在大墅鎮龍山“無聊棲地”,商家稍加改造、裝點,尋常農家小院這只土雞,居然搖身變成了金鳳凰。外表依然是瓦頂、磚墻、不規則的院落,而探身進去,會眼睛一亮,里面像賓館和小酒吧,裝飾風格恬淡而溫馨。這個本該讓鄉村景致凋零的季節,沒想到會帶給我別樣的驚喜,而我所見的,可能還只是豹之一斑。
照此下去,鄉村會成什么樣呢?現在,我也弄不清到了暮年,頤養之所該定在城里,還是鄉村了。
責任編輯 趙 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