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初的中國大地,動蕩與活力同在,迷茫與希望共存。辛亥革命結束了兩千多年的封建王朝統治,還沒來得及享受勝利果實,又陷入袁世凱復辟與軍閥混戰的深淵,留下一聲“無量頭顱無量血,可憐購得假共和”的悲嘆。民族即不能自強,外敵則虎視眈眈。內憂外患,絕地求變。有識之士積極探索出路,各種思潮層出不窮,300多個大小政黨此消彼長。1912—1916年,在中華民國框架下,完全照搬自西方的多黨制、憲法、議會、總統、選舉等熙熙攘攘熱鬧登場,結果卻落得個政體混亂一盤散沙的局面。
民族危難遠未解除,家國命運前途未卜?!皢柹n茫大地,誰主沉浮?”當時公認的國內第一大黨中國國民黨在時代大變革中屢屢失利,“二次革命”、護國戰爭、護法運動輪番上陣,終究于“勢”無補。而彼時的中國共產黨,雖初顯氣象但畢竟年幼。至于其他政黨及社會團體,均勢單力薄,難挽大局。各派力量在探索中選擇與整合。
1924年1月下旬,廣東高等師范學堂的鐘樓禮堂內暗潮洶涌。醞釀已久的國民黨一大在此召開。會場臺上,已是病殘之年的孫中山躊躇滿志地宣布要做兩件事:一是“改組國民黨”,二是“用政黨的力量去改造國家”。而如何改組,讓國民黨一掃“少年暮氣”重返活力?孫中山開出了一道藥方:實現國共合作,共產黨以個人身份加入國民黨,為國民黨注入新鮮血液。
接近中國共產黨,并把這支年輕的無產階級先鋒隊引為同志和戰友,不啻為孫中山一生中最偉大的轉變。而促成這種轉變的,是數年革命征程“艱難頓挫”的慘痛教訓。尤其是1922年,被孫中山視作肱骨的廣州軍閥陳炯明炮轟總統府悍然叛變,讓孫中山徹底清醒,長期以來周旋在軍閥間合縱連橫借力打力的做法是難有作為的。手無軍隊可握,背無財力可倚,僅掌控一個組織渙散的政黨,如何推動革命的偉大進程?他需要尋求新的同盟者。
1921年中國共產黨成立后,以嶄新的面貌立足于廣泛的工農力量,在風起云涌的階級搏斗中顯示出蓬勃的生命力,讓孫中山豁然清醒:“革命行動缺乏人民向心力,無異無源之水,無根之木。”這成為他聯俄、聯共、扶助農工三大政策的思想源頭。加上蘇聯以向孫中山提供援助為條件鋪路搭橋,國共合作的方案迅速出爐。
但在國民黨內部,由于信仰、階級立場差異,積極贊成孫中山政策者只有宋慶齡、廖仲愷、何香凝等少數。宋慶齡后來回憶:“每當孫中山要向前跨一步的時候,就有許多人企圖把他拉回來?!庇遗煞肿舆€找到宋慶齡,企圖拉攏她去影響孫中山,但宋慶齡深信孫中山所說的“共產黨人是我的真正的革命同志”,毫不動搖?!爱斘揖芙^這樣做、孫中山堅決做下去的時候,這些人就退黨,并且公開攻擊他……”
共產黨的加入,讓原來思想和組織渙散的國民黨重拾了活力。孫中山自建黨以來一直沒能建立的省、市及地方基層組織,在共產黨的幫助下迅速組建。國民黨黨員人數急劇攀升。同時,共產黨的力量也得到長足的發展,其理念不可避免地滲透進國民黨的肌體,催生了一大批擁護三大政策、同情工農斗爭的國民黨左派,他們日后將成為中國政治舞臺上一支重要的民主力量。據譚平山(1886—1956,民主革命家)回憶,在1926年國民黨二大召開前后,已有大約90%的國民黨地方組織處于共產黨員和國民黨左派的領導之下,國民黨中央黨部一處8部共21個職務,中共占了17個。這難免讓國民黨當權派惶恐不安。
1925年3月12日,孫中山壯志未酬溘然病逝。權力真空下,國民黨內部蟄伏的矛盾迅速發酵。
1925年11月,就在北京西山碧云寺孫中山靈前,林森、鄒魯、謝持等部分國民黨中央委員召開會議,公開打出反蘇、反共、反對國共合作的旗號,史稱“西山會議”。1926年3月20日,已經成為新右派的蔣介石制造了中山艦事件,在廣州實行緊急戒嚴,拘捕黃埔軍校和第一軍中的共產黨員,這是其公開進行反共活動的重要試探。1927年4月12日,蔣介石在上海發動“四一二反革命政變”,以“清黨”名義捕殺了大批共產黨員和革命群眾。1927年7月15日,汪精衛正式宣布同共產黨決裂,在其轄區內開始了對共產黨員和革命群眾的大屠殺。至此,第一次國共合作全面破裂。
“本黨若干執行委員對孫中山的原則和政策所作的解釋,在我看來,是違背了孫中山的意思和理想的。因此,對于本黨新政策的執行,我將不再參加?!?/p>
1927年7月18日,在反共高潮中,宋慶齡在《人民論壇》雜志發表如上聲明,公開表態與汪蔣決裂,由此成為國民黨左派的一面旗幟。
與宋慶齡交往甚密的何香凝(其夫廖仲愷作為孫中山左膀右臂,堅決執行孫中山三大政策,于1925年被國民黨右派刺殺)則直白地宣稱:“你們 (蔣政權)這樣反蘇反共,我要辭去國民黨內一切的職務,我要繼續與共產黨人、 蘇聯人來往?!贝撕螅芙^參加國民黨的任何會議,也不拿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一文錢津貼,靠繪畫、賣畫為生,過著清苦的生活。其間,她支持子女廖承志、廖夢醒先后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國民黨另一左派人物鄧演達則在流亡國外一年多后,于1930年5月秘密潛回上海,籌備成立了國民黨臨時行動委員會,企圖在國共之外組成第三種勢力來領導革命,是為“第三黨”。
“第三黨”主張對外“徹底地肅清帝國主義在華勢力,清消一切不平等條約,使中國民族完全解放”,對內“推翻國民黨蔣介石政權”,“實行耕者有其田”,“使平民取得政權”并“實現社會主義”的“平民革命”。其許多革命理念與中共如出一轍,都是以救國救民為目的,但兩者當時卻沒能坐到一艘革命航船上,其領導人鄧演達甚至自稱是“中共的政敵”,這其中有諸多誤解。其一,“第三黨”盲目地認為中共主張的共產主義革命只是空想;其二,反對中共搞武裝暴動,“燒田契、鏟田界”的做法;其三,認為共產黨建立蘇維埃,會“叫中國成為蘇聯的屬邦”,因此認定中國革命只有在“第三黨”領導下才能成功。
然而,“第三黨”領導的斗爭實際上只限于少數知識分子和軍事領導人,并未真正深入城鄉發動工農大眾參加。缺少“人民”力量的加持,大大限制了“第三黨”的革命前途。
不可否認,彼時中共的“左”傾政策也是讓“第三黨”望而卻步的重要原因。
當時由于大革命失敗的教訓及受共產國際“左”傾思想的影響,中共做出了“民族資產階級是阻礙革命勝利最危險的敵人之一”的錯誤判斷,對在國共分裂的政治空間中揭竿而起的民主黨派基本持否定和排斥的態度。鄧演達1930年歸國后,曾主動找中共商談聯合反蔣事宜,中共中央卻不予回應。“九一八事變”后,中共仍發表《為目前時局告同志書》:“必須要能夠利用最明顯的事實揭露這些派別(主要的是改組派、國家社會主義派、新月人權派、社會與教育派、第三黨、取消派)的欺騙與維護地主資產階級的整個統治作用。”由是,有著共同反蔣與民族、民主革命任務基礎的雙方,卻遺憾地走向了敵對。
“第三黨”成立后,大力策劃反蔣活動并擬定了武裝起義計劃。然而不待起義發動,1931年8月,鄧演達便被蔣介石殺害于南京。一年前鄧演達離開德國柏林回國時,曾與正在柏林逗留的宋慶齡說,各種反動勢力“不能阻撓我追隨(孫)總理的步伐,我準備犧牲生命以赴”,不幸一語成讖。鄧演達之死也印證,在蔣介石獨裁下的中國,想走“第三條道路”來實現救亡圖存,只能是幻想。第三黨經此損失后,幾經改組,后更名為中國農工民主黨。
“兄弟鬩于墻,外御其侮。”隨著中日矛盾的激化,不同的政治派別在民族大義面前日漸走向了共同抗敵的道路。
1925年由“美洲洪門致公堂”轉型而成的中國致公黨,其成員在海外深受帝國主義欺凌,有著強烈的民族意識,始終關注國內的反帝愛國活動?!熬乓话耸伦儭焙?,國民黨執行不抵抗政策,而中國共產黨率先發表武裝反抗日本帝國主義侵略的宣言,并在東北三省組織抗日聯軍武裝抗日,這給一貫呼吁抗戰的致公黨留下了深刻印象。尤其是在國民黨軍事“圍剿”的困境中,中國共產黨仍組織先遣部隊北上抗日,更是贏得致公黨的贊賞與大力支持。1932年,致公黨在海外建立的“美洲華僑抗日救國委員會”,就曾為共產黨領導的東北抗日義勇軍募得10萬大洋軍費。這種戰斗友誼讓兩黨的關系日漸親近。
在鄧演達之后,“第三黨”的主要領導人黃琪翔、章伯鈞、彭澤民等在屢次碰壁后,也意識到自身力量的單薄,并逐漸達成共識:過去那種既反蔣又反共,“老是在夾縫中奮斗,左右受敵”是行不通的,“今后不應有三條戰線的廝殺,以免分散與抵消力量”,并承認“共產黨是斗爭的主力,要搞革命就必須與紅軍取得聯系”,由此轉向聯共抗日。
1933年11月20日,福建福州南校場,一場震驚中外的軍事政變正在上演。這場政變的主力19路軍曾在1932年淞滬抗戰中拒不執行蔣介石的不抵抗命令,浴血抗敵一個多月,迫使日軍三易主帥。然而不久,這支“不聽話”的軍隊即被蔣介石調入福建“剿共”,意欲肢解。是聽從蔣令與紅軍廝殺兩相消耗,還是聯共反蔣抗日?以救國為己任的19路軍選擇了后者。
蔣介石聞聽事變,慌忙調集重兵前去“討伐”。19路軍及政變成立的福建政府命運岌岌可危,中共的態度成為決定其生死存亡的關鍵。
如果說此前以“第三黨”為代表的國民黨左派在對待共產黨的態度上,排斥尚占據上風,那么隨著政局的變化,到福建事變,與共產黨團結合作一致對外的呼聲便成了主流。早在幾個月前,蔣光鼐、蔡廷鍇等19路軍高層便派人前往瑞金與中央談判,周恩來、葉劍英負責談判,毛澤東曾出面接待。幾番密謀后,雙方簽訂了《反日反蔣的初步協定》,初步形成合作關系。然而,在共產黨內“左”傾勢力主導下,中共最終選擇“坐山觀虎斗”,將紅軍撤離了旋渦。而19路軍及福建政府則在蔣介石的鎮壓下頃刻瓦解。
事后,共產黨積極進行了爭取19路軍余部的工作。如周恩來義憤填膺地斥責了“左”傾領導者的“昏君”做法,認為他們把黨的抗日合作三條件當作兒戲,是失信于天下,并代表蘇維埃中央政府殷切希望福建政府失敗諸人繼續與蘇維埃合作反蔣,又電告蔡廷鍇,請他來蘇區“打起紅旗繼續革命”;潘漢年在19路軍撤出福州時,曾與福建事變的諸領導一起去香港,推動開展反蔣抗日活動,為福建事變領導人及其他愛國民主人士與中國共產黨的長期合作鋪平了道路。
這場失敗的結盟也給紅軍帶來了慘痛的后果。在消除“閩患”后不久,蔣介石回師全力發動對蘇區的第五次“圍剿”,紅軍被迫長征。
1935年對中共乃至中國來說,都是極不尋常的一年。年初,遵義會議的召開,消除了籠罩在中共頭上4年之久的“左”傾密云,成為中共歷史上生死攸關的轉折點。幾個月后,《八一宣言》和瓦窯堡會議的決議,明確了建立最廣泛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策略,中共與各民主黨派走向全面的團結合作。在此背景之下,中共領導人積極與有資望的社會人士聯絡,懇請他們出面做抗日統戰工作。毛澤東更是給宋慶齡、何香凝、陶行知、沈鈞儒、章乃器、許德珩等愛國民主人士致信數十封,同時給他們送去中共的文件,解釋中共政策,征求他們的意見,增加彼此的共識。
在家國大義的感召下,站在抗日救國制高點的中國共產黨可謂一呼百應。全國各界救國聯合會甫一成立便于1936年7月發表公開信,贊成《八一宣言》主張。沈鈞儒、李公樸等創辦的《全民周刊》也發表社論,表示“國共兩黨的親密合作是非??蓱c幸的事”。甚至對共產黨一直存在誤解,曾提出“打倒殺人放火的共產黨”反共論調的中國青年黨,也認為“國家的利益即超過了黨派的利益,主觀的情感,客觀的環境,都迫使中國民族非走上政黨合作之路不可”。
但此時的蔣介石卻仍然堅持“攘外必先安內”的“剿共”政策,此舉遭到了愛國人士的堅決反對。宋慶齡曾疾呼:“我們要先打斷一只手臂之后再去抗日嗎?!”而一部分國民黨愛國將領則走上了武裝反蔣抗日之路。
1936年5月28日,因日本大舉增兵華北,盤踞兩廣的實力派李宗仁、陳濟棠、白崇禧等聯合發動軍事政變,通電全國,攻擊蔣介石中央對抗日不作為,宣布將其部隊改編為“抗日救國軍”,誓要“用大刀闊斧答復侵略者”,要求國民黨全軍北上抗日,是為“兩廣事變”。蔣介石大驚,立即調遣重兵南下兩廣鎮壓。
為止干戈于蕭墻之內,凝聚力量一致對外,中共積極斡旋,說服李宗仁改“反蔣抗日”為“擁蔣抗日”。最終雙方達成妥協,事變和平解決。但事后蔣介石不僅不兌現出兵抗日的諾言,反而變本加厲地嚴令張學良、楊虎城繼續“剿共”,人心由是更加遠離蔣介石而去。
1936年9月22、23日,毛澤東接連兩次致書李宗仁、李濟深、蔡廷鍇等一批主張抗戰的國民黨將領:“國難如斯,非有幾個純潔無私之政治集團及許多艱苦奮斗的仁人斗士,為全國各黨各派各軍之中堅,偉大的反日統一戰線之真正完成與堅持斗爭是不容易達到的?!崩钭谌?、李濟深見信甚為所動,一起給毛澤東回信,慷慨激昂地表示愿意與中共并肩作戰,外御其侮。
在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格局下,民主人士與中共的互動日益增多,了解也愈加深刻。共同的救亡理念讓彼此之間的合作愈加緊密和默契。
西安事變后,中華民族解放行動委員會(農工黨前身)書記彭澤湘由香港到北平視察黨務,并聯絡知識界策動抗日。毛澤東聞訊,力邀彭澤湘前來延安訪問。彭澤湘在地下黨的幫助下到達延安后,受到毛澤東的熱情接見。連續四個晚上,毛澤東親到彭澤湘入住的陜北飯店懇談,了解上海、北平和兩廣的情況,以及李濟深、白崇禧等對抗日的態度,令彭澤湘深為感動和敬佩。這是中國共產黨同民主黨派領導人的首次正式接觸,加深了中共與抗日民主黨派相互之間的了解。
1938年1月,時任國民黨中央國防參議會參議員的梁漱溟來到延安。他先是考察了農村現狀,“舉目所見,荒涼凄慘”,但農民的精神氣象“確是活躍”。此外,這里的政權很“民主”,各級政權“都是選舉出來的”。這讓從事農村研究多年的梁漱溟十分興奮。至于國共合作抗戰,梁漱溟得出肯定結論:共產黨確實是真心與國民黨合作的。
此行還有一個讓梁漱溟振奮的收獲。全面抗戰爆發后,隨著日軍勢如破竹,國軍節節敗退,包括梁漱溟在內的許多國人開始對抗戰前途憂心忡忡。據梁日后回憶:“我在那時(1938年1月)眼見得崩潰之象,當然不免悲觀”,而毛澤東“從國際方面、敵方、我方,三下分析”,論述了“日本必敗,中國必勝”的理由,“轉換我的悲觀見解不少”。梁漱溟為毛澤東的論述深深折服,并在文章中贊嘆:“這樣的大作品,大文章,蔣介石沒有,旁人也沒有,我看這是事實?!?/p>
梁漱溟的思想轉變很有代表性。毛澤東的“持久戰”理論提出了克敵制勝的最高戰略方針,給迷茫的國人指明了方向。如果說抗戰初期國民黨由于兵力、武器裝備等方面的優勢被民主黨派寄予厚望,那么隨著戰局的演變,民主黨派眼中抗戰中流砥柱的角色正一點點地向共產黨轉移。
隨著抗戰相持階段的來臨,日本侵華方針發生了重大變化,作戰重點轉變為以共產黨領導的敵后抗日武裝為主,而對國民黨統治集團采取詐降的策略。國民黨內由是發生重大分化,副總裁汪精衛公開投敵,蔣介石雖仍堅持抗戰,但也開始不斷制造反共摩擦:1939年接連制造博山、深縣、平江和確山慘案;1941年,制造駭人聽聞的皖南事變;1943年,一度下令讓駐守黃河的50萬軍隊進攻陜甘寧邊區。
在這三次反共高潮中,民主人士對中共給予了堅定的聲援與支持,宋慶齡等第一時間發表言論痛斥蔣介石“剿共”,“便于敵人之乘間抵隙”;鄒韜奮主持的《全民抗戰》和胡愈之主持的《國民公論》都發表了譴責言論,還因此遭到國民黨查禁。民主黨派紛紛積極給予中共物資幫助,如中華職教社(1917年由民主人士黃炎培聯合蔡元培、梁啟超等創立)就曾在皖南事實后發動群眾,將國民黨潰兵扔下的五六百支步槍、20挺機槍和若干迫擊炮全數送交新四軍,并籌集了龍頭細布4000多匹、橡膠鞋近10000雙支援新四軍。
在殘酷艱苦的戰爭年代,國共兩黨在抗日救亡上的表現,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兩黨在民主黨派中的人心向背。九三學社創始人許德珩就曾講道:“共產黨抗日是真心的,我跟著共產黨是光榮的?!?/p>
但對愛國實業家、民主人士胡厥文來說,決定跟著共產黨走并不只是出于中共在抗戰中的道義和擔當,更重要的是,他從共產黨身上看到了民心所向。早在1932年,胡厥文帶領一支商界考察組前往陜北的一個貧困小山村走訪。村里的老百姓看到護送考察團的軍隊,紛紛棄家出逃。為了解情況,胡厥文一行四處尋找,只找到3位行動不便的老人。當胡厥文拿出酒菜邀請老人們一起邊吃邊聊時,一位老人突然放下手中的酒杯,鄭重其事地問道:“你們是紅軍嗎?”“你們一定是紅軍!”“你們若不是紅軍,就一定不會對我們這樣好!”陜北老農的話,讓胡厥文震撼了一輩子。正是這樣一次際遇,讓他逐步走上了與共產黨畢生合作的道路。
民主進步人士為團結抗戰奔走疾呼,但由于組織分散,勢單力薄,經常受到國民黨獨裁統治的壓迫與殘害。正如梁漱溟所說,國民黨“統治言論、出版、集會、結社等一切活動,幾乎使國民黨以外的人都不得自由”。1940 年5月,國民黨政府軍政部長何應欽在國防最高會議上誣蔑救國會領導人沈鈞儒等人要在重慶發動“暴動”,命軍警監視他們的行動;同年10 月,民主人士杜重遠因其進步言行在新疆被國民黨頑固派逮捕;12月,民主人士馬寅初因在講演中批評了孔祥熙等人的貪污行為被國民黨當局拘留。除此之外,無故取消參政會中民主人士的參政員資格等類似事件層出不窮。手無寸鐵的民主黨派認識到,只有加強自身團結,并與中共合作,才是唯一出路。中共也不遺余力地幫助民主力量建立和發展組織,促成了民主黨派在抗戰勝利前后的蓬勃發展。
1941年,在周恩來的主持與董必武等中共黨員的強烈推動下,以三黨三派(包括統一建國同志會、中國青年黨、國家社會黨、中華民族解放行動委員會、中華職業教育社、鄉村建設協會)為主要構成的“統一救國會”改組為中國民主政團同盟(簡稱“民盟”)。對此,蔣介石公然聲明,“我們不能容許這樣一個以國民黨共產黨之上的自命為仲裁的政團成立”,企圖將其扼殺于搖籃之中。為了爭取生存空間,發出自己的聲音,民盟派梁漱溟前往香港辦報。得知民盟辦報缺少資金,中共馬上匿名資助4000港幣,解了民盟燃眉之急。
民族資本家為抗戰做出了巨大犧牲和重大貢獻,但在國民黨的政治高壓和經濟盤剝下,境況江河日下。抗戰勝利后,美國貨充斥國內市場,而國民黨政府卻下令取消政府同民營工廠的一切合同,更是使民族工業陷于絕境。嚴酷的社會現實使胡厥文等進步工商界人士認識到,單單辦實業是不能救國的,民族工業家必須有自己的政治團體。此間,他們在重慶先后接觸到周恩來、鄧穎超和毛澤東等中共領導,對于組建民主黨派有了明確的認識。經過多次醞釀,胡厥文、黃炎培、章乃器等人于1945年12月發起成立了民主建國會,團結愛國民族工商業家及有聯系的知識界人士,投身民主革命的火熱斗爭。
在中共的推波助瀾下,三民主義同志會(民革一支)、九三學社、中國民主促進會、臺灣民主自治同盟等民主黨派或新建、或改名、或改組,紛紛迎來大發展、大繁榮的局面。
在推動民主黨派成立的同時,共產黨也與民主人士和黨派團體合作,于1939年9月和1944年春夏之際,在國統區先后發起了兩次民主憲政運動。中共中央為“吸引一切可能的民主分子于自己周圍,達到戰勝日本與建立民主國家之目的”,積極參加憲政運動。
之后,中共又適時提出了“組織各抗日黨派聯合政府”的號召,得到廣泛響應,整個國統區迅速掀起民主浪潮。雖然蔣介石推諉拒絕了成立聯合政府的要求,但共產黨與民主黨派彼此在道義上和政治上的相互支持,為日后的協商建國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就在國統區民主憲政運動起起落落的同時,根據地也組建起了 “三三制” 民主政權。根據“三三制”的規定,在政權機構和民意機關的人員名額分配上,共產黨員,代表小資產階級的非黨左派進步分子,代表中等資產階級、開明紳士、地方實力派的中間分子各占1/3。在選舉過程中,與國民黨爭搶名額席位相反,共產黨在名額超過時總是主動退出,反而贏得了擁戴。
在“三三制”政權框架下,中共嚴格遵照民主作風,“遇事先和黨外人士商量,取得多數同意,然后去做”。當選為陜甘寧邊區政府副主席的開明紳士李鼎銘曾深有體會地指出,“共產黨很愿意大公無私做到精誠團結”,“共產黨對黨外人士是開誠相見,信任和尊重的”。
“三三制”的成功實踐,為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多黨合作和政治協商制度的形成進行了初步探索,并積累了豐富經驗。
長期肝膽相照的合作與共事,在共產黨與民主人士之間建立起了一座堅固的橋梁,以至于1940 年,章伯鈞、丘哲代表第三黨在重慶與中共代表談判時對周恩來說:“如果貴黨對國事有何主張,需要各黨派表態支持,則不需事先征求我的意見,盡可將我的名字寫上?!?/p>
隨著抗戰接近尾聲,1945年4月,在中共七大上,毛澤東作了《論聯合政府》的政治報告,鄭重提出“廢止國民黨一黨專政,建立民主的聯合政府”。
1945年7月,應中共邀請,民主黨派領導人左舜生、黃炎培、章伯鈞、冷遹、禇輔成與傅斯年以國民參政會參政員身份赴延安考察。毛澤東等中共領導人與他們進行了3次會談,最后達成兩點共識:停止召開國民大會;從速召開政治會議。
在延安的窯洞里,黃炎培談道:“真所謂‘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一人,一家,一團體,一地方,乃至一國,不少單位都沒有能跳出這周期的支配力……”毛澤東表示:“我們已經找到新路,我們能跳出這周期律。這條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讓人民來監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來負責,才不會人亡政息?!?/p>
這就是著名的“窯洞對”。正是在這輝煌的民主藍圖構想下,黃炎培等民主人士的感情天平開始明顯傾向了中國共產黨。
1945年8月底至10月上旬,毛澤東來重慶參加國共和談期間,三次訪問民盟所在地特園,與民盟主席張瀾會談。毛澤東贊揚張瀾是“老成謀國”,贊揚特園是“民主之家”,并說:“今天我們聚會于民主之家,今后共同努力,生活在民主之國。”送走毛澤東后,一向謹言慎行的張瀾由衷感慨:“得天下者毛澤東。”
在中共的推動與民主黨派的斡旋下,1946年1月,背負著實現政治民主化使命的政治協商會議在重慶國民政府大禮堂召開(是為“舊政協”)。其間雖然波折不斷,但通過中共與民主人士的努力,最后通過了和平建國等五項協議。
政協會議之后,全國一片歡騰,民主黨派的喜悅之情更是達到了沸點。然而令人瞠目的是,2月10日,各民主人士在重慶較場口廣場舉行慶祝政協成功大會時,中統特務卻組織打手到會制造混亂,李公樸、施復亮上前阻攔遭到毒打。郭沫若、陶行知、章乃器、馬寅初等60余人也被打傷。這就是震驚一時的“較場口血案”。血的事實讓民主力量幡然醒悟:政協協議中關于民主、和平的決議,不過是停留在紙面上的美好字眼。
1946年6月,國民黨軍隊突襲中共在中原地區的一個集結區,全面內戰爆發,同室操戈的悲劇再度上演。
國民黨發動全面內戰,破壞政協協議,召開一黨控制的國民大會等一系列行為,使一度高漲的民主黨派建立資產階級共和國的希望越來越渺茫。某些黨派和民主人士出于對形勢的錯誤估計,又打出了“中間路線”的旗號,既反對國民黨的大地主大資產階級的專政,也不贊成共產黨的新民主主義革命路線,幻想另辟“第三條道路”。
民主建國會的領導人施復亮是中間派政治路線的鼓吹者之一。在他看來,國共兩黨都不能消滅對方,而國際形勢也不許可有一個完全右傾的國民黨政權或完全左傾的共產黨政權。在這種客觀情勢之下,唯一可能的正確道路,就是恢復中間性的政協路線,由國共兩黨及其他民主黨派共同組織民主的聯合政府。
然而希冀是美好的,現實是殘酷的。試想手無一槍一炮的中間勢力何以能將國民黨和共產黨這兩大武裝政黨收歸旗下?當中間力量在奔走呼吁“調和國共”的過程中日益壯大時,中間路線破產的時日也就臨近了。
1947年10月21日,國民黨的《中央日報》登出南京衛戍司令和南京市長的布告,要“共產黨工作人員及關系人不論過去或現在概須辦理登記手續”,如不照辦,“一經查覺,立予逮捕法辦”。布告表面上是針對共產黨,實際上卻是針對民主黨派,因為這對共產黨毫無約束力。1947年農歷九月初六(10月27日)是黃炎培七十壽辰,國民黨公然在記者招待會上宣布民盟是“中共的附庸”,“參加叛亂,反對政府”,“為非法組織”,并派軍警將南京的民盟總部圍困,民盟被迫解散。其他民主黨派的活動也都受到極大限制。
當國民黨以血腥鎮壓擊碎民主憲政的美好希冀時,當民主黨派自身生存安危都命懸一線時,中間力量的堅守開始軟化,以至徹底放棄。1948年1月民盟在香港宣布恢復總部,明確了“與中共在和平民主事業上的密切合作”的方針。
同期,施復亮在《觀察》上發表文章指出,“(自由主義者)發現了統治者頑固反動,絕無改良希望的時候,他也會毅然決然走上革命的道路”,表達了與共產黨一致行動的立場。
1948年1月1日,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民革)在香港成立,標志著國民黨民主派實現大聯合,并與蔣介石為首的國民黨頑固派在組織上、政治上公開決裂。2月,民主人士朱學范在給民革領導人李濟深的長信中說:“這次民盟被解散,蔣介石已經發了瘋狂。中間路線已經死定?!泵鞔_提出民革要接受共產黨的領導。
隨著國共軍事對抗進入戰略決戰階段,同時民主黨派也在是非問題上作出了明確的表態,號召民主建國、徹底孤立蔣介石的時機已然成熟。1948年5月1日,中共中央發布“五一口號”,倡導“各民主黨派,各人民團體及社會賢達,迅速召開政治協商會議,討論并實現召集人民代表大會,成立民主聯合政府”。這表明中共放棄了獨立建國的模式,選擇了與各民主黨派通過政治協商建立新中國。而對民主黨派來說,一直以來的民主建國理想即將實現,歡欣鼓舞自不待言。
1949年前后,由周恩來親自部署,在潘漢年等人的秘密組織下,分散在上海、香港等各地的民主人士浩浩蕩蕩一路向北奔赴解放區。
1949年9月21日至30日,中國共產黨與各民主黨派、人民團體和無黨派民主人士等單位的代表(含候補代表)共662人參加的共襄建國大業的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在北京勝利召開,一個獨立、統一、民主、自由的新中國噴薄而出……
斗轉星移幾十年。1983年10月下旬,中共中央邀請黨外人士舉行座談會,參會的民建元老胡厥文在會上深情地說:“‘休戚相關,榮辱與共’,這八個字就是我對待中共整黨以及黨的全部事業的立場?!薄耙驗橄裎疫@樣在舊中國過了大半輩子的人,腦子里裝著三筆對比賬:共產黨同國民黨反動派的對比;新中國同舊中國的對比;社會主義制度同資本主義制度的對比?!?/p>
“中國的一切事業必須靠共產黨領導。這一代人和子孫后代的希望,都寄托在共產黨身上?!薄@是當初胡厥文歷經世事滄桑之后的由衷感慨,也是如今各民主黨派和無黨派人士在70載風雨同舟、團結奮斗的歷程中得出的一個不可動搖的結論。
多黨合作,殊途同歸;大道同行,共求復興。展望未來,在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多黨合作和政治協商制度的護航下,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巨輪必將乘風破浪平穩前行,抵達光輝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