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凱歌:電影剛開始的時候,我們有一個小組,只有兩個人,就我和黃建新導演,其他導演還沒有確定。只是確定誰做總導演、誰做總制片人。在這時候其實我們兩個都是蒙的。后來吸收張一白導演進來共同進行討論,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
于是就總結出歷史瞬間、全民記憶、迎頭相撞這個十二字的方針,如果沒有這個方針根本就不知道該怎么拍這個電影,在七十年間發生那么多的事情,我們的著眼點,我們的角度到底在哪里,哪些事件是可以進入我們的視線,哪些不可以。這些其實都是疑難的問題。另外全片是從無到有,要在很短的時間內完成,就拍攝而言我是第一個開始拍的也是到今年3月份,怎么樣把這七個故事整合起來,既是獨立的單元又是整體,要怎么把它整合起來是很復雜的工作。在選了30多個歷史事件之后,開始同時選擇導演,七個導演都選定之后,我們也基本上有一個數,我們想做一個什么樣的影片,是什么樣的風格。
我覺得有兩點值得提及,首先,我們想做一個和人有關的故事,如果只是紀錄事件,那就變成紀錄片了,我們想拍一個中國人民怎么樣在過去七十年間艱難奮斗,去推動自己國家的強大的這么一個故事。同時呢,是有溫度的、有人情味普通老百姓,而不是說一拍大事件,就都是偉人啊、領袖啊。其實我覺得歷史車輪的推手就是人民群眾,這個非常重要。
另外,也有人問怎么把七個故事連接起來?除了上面12個字的方針,還有另外四個字是每個導演都必須貫徹的就是“昂揚、深情”,這是向七十周年獻禮的電影,我們不能做不應該的題材,這就是我們為什么做了這么長時間的篩選,選定這七個導演,都能做到昂揚和深情,是這樣一個過程。
陳凱歌:首先要從田壯壯老師扮演的老李開始,其實我和壯壯老師都對這個人物給予深情,他是我們這一代人,很小的年齡就到邊遠地區插隊的,但是在2000萬知識青年里,只有極少數是永久的、此生都留在邊疆的,老李就是其中一個。
所以我覺得他有一種對這塊土地難以言說的深情。我覺得我們這種情感都是血液里、骨髓里的東西。我就想起35年以前拍《黃土地》的時候,我到了陜北高原看到土地,正是春天的時候,你能感覺到它是溫情的、多情的那樣一片高天厚土,跟我這次到敦煌看到這片土地有類似的感覺,是有溫度的。我覺得我對遼闊的土地有特殊的情感,我們是疆域廣大的國家,我們真的有土地才有人民,才有國土的概念,我就覺得這兩個孩子是生長在這片土地上,他們對這片土地是有感情的,喪失父母、背井離鄉,離開自己的故土,但是只要一個瞬間出現就能改變他們的人生,也就是他們看到了神州十一號降落的場景。老李是有意為之的,他相信這兩個孩子是可以被改變的。所以我說改變就是一瞬間的事情,經歷了這樣與歷史場景的迎頭相撞之后,他們就像騎上駿馬,是可以追趕時代的。所以在電影里我們也用了兩個少年很多騎馬的鏡頭,這個是我在創作上的一個總的概念,我們應該關心還處在不太發達狀態中的我們的同胞們。

陳凱歌:很多網友在看到預告片以后,說這兩個人少年的造型土里土氣的,很“土味”,但我覺得這是契合他們的質感。這兩個人物編劇聊的時候,他們就是在人生中缺失方向的人物。他們僅僅是在生存,他們對于自己腳下的土地也沒有認識,想到的只是逃離,這樣的一個造型我覺得是恰如其分的。
老李的出現,最后見證“神舟十一號”的過程,都使得他們走向更廣闊的天地,原來生活可以這樣。所以其實有航天事業對孩子的鼓舞,也有像田壯壯這樣的扶貧的干部跟他們在朝夕相處中,讓他們看到的榜樣的力量。
這兩個角色我們所說,恨不能是流浪少年,他們到底經歷了怎樣的精神震撼?人有時候的改變就需要一瞬間,這就像那個畫外音里所講的,在那一瞬間,我現在明白了李叔為什么帶我們來,這樣的少年需要這樣的精神震撼。所以這就是我說的,所謂“扶貧”,不光是一個物質上的幫扶,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幫扶。
陳凱歌:跟土地直接有聯系的人,就是有一種本能的敬畏。他們的思維、他們的那種價值觀和他們對很多事情的看法跟不面對土地的人是不一樣的,看起來特別平淡,但其實是有一種很強的連綿不斷的生命力的。
田壯壯飾演的這個老李,他相信扶貧并不是給一個人一個拐杖。陳飛宇飾演的哈扎布,他在羊圈里看到一個沒法站起來的羊崽,他就把這個小羊崽人為地扶了起來,田壯壯老師演的這個老李就說,你能扶他一輩子嗎?
為什么扶“志”重要,“志氣”的“志”,因為扶是一瞬間的動作,不是一輩子的動作,自己知道自己是誰,要去往何方,這個我覺得才是扶志,是最核心的東西。
陳凱歌:“白晝流星”聚焦的是兩個事件,“扶貧”和我們中國的“航天事業”,而且我們把兩件事情統一在了“歸鄉”這樣一種主題上面。一個從故鄉出發又回到故鄉,一個是從地球出發又回到地球,所以這兩種人生的軌跡就在這兒契合了。

33天的神舟十一號,創下了我們中國航天史上的歷史記錄,就是在外太空待的時間最長,是前無古人的事業,這個就是為什么我要選擇神州十一號的原因。我就在想,到底是什么東西最終震撼了這兩個少年,讓他們發生了改變。神舟系列飛船,兩個少年看到了返回艙,宇航員出艙以后,他們是坐在軟椅上被抬起來的,電影中有那么一剎那,軟椅塌陷,兩個少年主動地沖上去扛起來。它的關鍵在于,這兩個少年從跪姿變成了站姿,形象上站立起來,從人格上精神上也站起來了。這也就回答了之前陳飛宇飾演的弟弟在羊圈里面問老李的話,我扶他,他能站起來嗎,這一刻他們是真的站起來了。
航天事業是體現我們綜合國力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標志。我覺得“神舟十一號”有一個特別大的轉折意義,它標志著我們的航天事業進入了空間站時代。我們在外太空有一個家了,這是一件讓人非常振奮的事情。從1999年11月20號“神舟一號”的發射,到我們第一次“神舟五號”載人航天飛船,再到“神舟七號”第一次艙外執行任務,然后是與空間站對接,這種自豪感越來越強烈?;氐诫娪暗钠?,“白晝流星”也是一個天文學上的術語,“白晝流星”其實在這個故事里面有三顆。一個存在在神話里面,這顆流星是不可能出現的。第二顆是我們見到的,“神舟十一號”返回艙劃過天空。那個情境下面的返回艙像什么?“流星”兩個字就蹦出來了
還有一顆是走在地上的扶貧干部老李,其實他是引領著少年的燈塔。白晝里的流星雖然短促,每一顆都有它的意義。作為劇作者,我其實給了他們一些我的祝愿。哥哥叫“沃德勒”,在蒙語里我查的意思是“上進積極的人”。但是在這個電影開端的時候,他不上進也不積極。弟弟的名字叫“哈扎布”,寓意是天賜的禮物,就像“白晝流星”一樣,只是這個天賜的禮物。不是仰首期盼能夠等到的,都是通過自己的奮進和努力。
陳凱歌:其實這些鏡頭是我對電影的理解,我希望能夠讓《白晝流星》高度電影化,意思就是電影在《白晝流星》里面的具體體現,就是拍攝手法是非?,F實主義的,是多情、真摯、樸素的,我要求演員你們就是在生活,沒有在演戲。特別在田壯壯老師的帶動下,其他幾個演員特別神領神會,他們知道是在這樣的環境里生活。但是,用現實主義的方法最終引領要達到的目標,并不是現實主義本身,而是高于現實主義的,我們所說的詩意、浪漫、抒情。就是縱馬揚鞭在戈壁上的奔馳,能鼓蕩起觀眾的激情。我就是聽到景海鵬說,01感覺良好,陳冬說02感覺良好,我不知道為什么就有極其激動的感覺,他們跟最高的科學技術所代表的那樣一種東西迎頭相撞,改變的時刻來了。我覺得人、土地、天空是國家擁有最寶貴的財富,在這樣一個大的環境面前,你沒法不動容,我就是這個感覺。
陳凱歌:“白晝流星”這四個字我很喜歡,白天理論上看不到流星,因為日光太強,但是我們確實就感覺到這是有一種象征意味的名字,很美。田壯壯也說,這個故事就是在戈壁灘上的一個夢想,我覺得他說的特別對,這個白晝流星可以給他們帶來希望。就像四子王旗內蒙這個,我們常年從神5開始的將落地,那邊的孩子都被他們經歷的歷史瞬間改變了。
陳凱歌:我自己覺得這個應該是做演員的常態,演什么像什么是最基本的。所以兩個演員比我們提前幾天去了敦煌,先做造型,先去看那邊的風土人情。敦煌人很質樸,像回到了很多年前的老百姓,兩位演員也沒有任何的怨言,說不好看怎么樣,還要求他們在最終的版本中去說當地方言,極大的增加了真實性,都做了很多的努力。他們的衣服很破舊,眼神很清澈。
陳凱歌:我想劉昊然稍微大一點,而且他在這個行業中也演了一些好戲,他理所當然的是哥哥,哥哥帶著弟弟,做主的肯定都是哥哥。
陳凱歌:這個事兒其實我都有跟他們提起過,在確定題材的時候,因為我的工作職責所在,我要給大家做一些提案,比如管虎導演的《前夜》,我先給他講了一個老北京電影制片廠的一個美術師,他就是開國大典的參與者之一,他給我講過一個故事,里面有吹牛的成分,但是這是故事的原型,這個胚胎是可用的,那個時候確實講到了極為緊張,就怕電動升旗不能成功,那這個事情就太大了,最后就用這個元素展開故事,管虎導演做了很細密的工作,把這個故事變成影片。
同樣,64年10月16日第一顆原子彈爆炸,它對中國的意義非常大,小時候特別小,不理解大人們的興奮、激動是什么意思到底。但是你被感染了,你就感覺這是天大的事情,于是隨著人群走了那么遠。我作為總導演,我應該向其他幾位導演做提案,拍哪些可行的題材,也分享我當時的感受是什么。你看張一白導演拍的漫天飛舞的人民日報號外,那就是我親眼見過的情景。


陳凱歌:他們會把劇本進展的情形、故事人物情況跟我說,當然也跟黃建新導演說,都講的挺好的,我也會給他們提一些建議,怎么做會加強等等,這是我工作職責所在。但是說實在的,我完全尊重每一個導演自身在創作上的選擇權和自主權,我不能告訴他們這樣拍那樣拍,這樣就不對了。正因為七個導演風格不一樣,我聽到今天好多人跟我說,你這個有詩情有浪漫,有視覺上很震撼人的東西。那我覺得可能有的部分重心就不在這,比如薛曉路導演的《回歸》就是一口氣,一秒鐘都不能晚。
陳凱歌:我看到他們劇本的時候,確實有的讓我非常喜歡,比如寧浩的《北京,你好》,最好的對方就是不矯情,不是說高大上的人,一個特別無私的人,把入場券輕易的送給別人,是有內在邏輯,有人物的真實性,完成的很好。
陳凱歌:電影創作是我終身的事情。我還在想,這樣一部電影確實大家很喜歡,也開了一個新的路子,不干癟,是有溫度,是濕潤的。和老百姓的心連接起來。我還要接著想下面要做什么。
在此向我們奮戰在祖國航天事業一線的航天英雄致敬,也向奮戰在精準脫貧、精準扶貧第一線的人民公仆們,向這些“白晝流星們”致敬。真正改變命運的不是我們等待而來的天跡,而是我們自己的創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