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尤梓

我們制定了很多規則,但從未強調過要有規則意識,甚至還鼓勵突破規則。
十年,曾經大力提倡的規則就可能變得不合時宜,比如“左行右立”。
2008年底,上海可是把它看成關系文明禮儀的重要規則,每天上百人到地鐵中輪流值班,提醒自動扶梯上乘客“左行右立”,頗有前段時間提倡垃圾分類的態勢。這次規則養成活動,一直持續到600天后的世博會召開。
好不容易大多數人接受了,今年4月底,上海各地張貼新版《自動扶梯乘梯須知》,第一條就是明令禁止“左行右立”。
不是規矩變化太快,是世事變化太快、時代變化太快,快得讓很多人一時難以適應,尤其人不多的時候,還是會習慣站到右邊,把左邊讓出來。
規則,說到底是一種社會共識,它跟規矩不一樣。規矩是經過一定歷史時期沉積形成的更為牢固的族群共識,更為剛性。而規則是法律和規矩之外的群體共識,它更加動態,隨社會發展而變化,隨社會分化而多樣化。有的時代可以突破規則,而突破規矩則可能是冒天下之大不韙而遭歷史唾棄。
當下中國的社會轉型,比波蘭社會學家鮑曼所謂的社會“液化”有過之無不及。轉型社會中,共識形成難、推翻易,規則也就呈現出不同特點。
國人在家里有一套規矩,可能長幼有序、干干凈凈,“不要用筷子敲碗”“不許抖腳”……這些規范禮儀、道義等規則不僅完備,并且更能得到多數人的認可。
在這些規則下,大部分人對著家人、認識的人,或者對著社交場合上要有公務接洽關系的客戶,可以很守規矩。但一回頭在街上面對陌生人的時候,他會變成另一個人。這種血親規則和圈子規則說白了只是內部規則,而不屬于公共規則。
這就是媒體人周軼君觀察到的,“規則一旦涉及社會上的一些約定,比如咱們說好了,為了更有效地運轉,都不能隨地吐痰、不能插隊,就沒有個人規則那么有效了。這個東西我們是不太有共識的。所以它有一個家里和家外的分別。”
在事無巨細的規則中,個人規則多,社會規則少,讓我們不太懂得怎么跟陌生人共處。這直接的結果就是,對規矩的蔑視與破壞見諸各種媒體平臺:大媽飛機桌板曬芭蕾腳,空姐勸說無果,反被指責沒有同情心;電動車載人闖紅燈,與出租車剮蹭,反向的士司機索要賠償;男子沒拴牽引繩遛狗,媽媽趕狗保護孩子,反遭狗主人拳打腳踢……
但是,我們正處于一個“低規則社會”嗎?未必。
不以規則不成方圓,對于規則的強調與重視,可以說一直是中國的傳統。一面是事無巨細的規則,一面是不斷破壞規則的行為,看似矛盾,實則是規則比規則意識多的現狀。
我們制定了很多規則,但從未強調過要有規則意識,甚至還鼓勵突破規則。“規則是死的,人是活的”“打擦邊球”“黃燈快行”等口頭禪幾乎所有人都耳熟能詳,并在各個行業中被默認。
不管是主持人竇文濤稱“田忌賽馬”的故事可能“會培養起規則是可以利用的,可以繞行的這種意識”,還是國人對快意恩仇的武俠小說熱愛,都是潛意識里對規則意識的漠視。相對于廟堂社會成熟的規則來說,江湖社會就是一個“低規則社會”。
在規則意識還沒根植人們心中之時,人的從眾心理就成了不文明行為難以杜絕的原因之一。很多人闖紅燈可能并非是因為趕時間,他們只是覺得人家都闖,如果停下來就會被人看做“傻”,就會“吃虧”。之所以會覺得“吃虧”,就在于違反規則的懲罰缺失。
規則要得到遵守,必須有道德和人心的保證。道德和人心是迫使某一個人遵守規則的配套設置。就像一項法律,要保證大家遵守,肯定有國家暴力機器作為后盾,違反規則的人會被懲罰。如果社會只有規則而沒有保障規則執行的程序,違反規則的懲罰與譴責將會越來越弱。
在規則意識沒有根植人們心中之時,不同規則的碰撞在所難免。
近日在長沙公交車上,一女子抱寵物狗上車,司機停車要求抱狗女子下車,未果。車不開,十多名乘客都很憤怒,因為趕時間,大家只好換乘公交車。
此事曝光后引發熱議,令人驚訝的是:不少網友竟對該女子持包容態度,“她做錯了什么?狗一直被抱著,也沒影響別人啊。”“又不是抱著鱷魚在車上,不吃人,全車人至于換車么?”……乘客帶寵物狗上公交車,既不文明,也違反相關法律法規,但從網友言論看,容忍帶寵物乘公交車具有一定的群眾基礎。
這里碰撞的不只是規則,更是不同群體的共識。不同規則之間的碰撞,是轉型社會中不同群體共識的碰撞。
在不少人看來,抱狗乘公交車只要“不影響到他人”,就沒什么大不了的。包括那些換乘公交車的乘客,其實有些人并非因該女子帶寵物狗上車本身而憤怒,而是因為抱狗女子的任性耽誤了時間而憤怒——換乘公交車是因為趕時間。
這種碰撞也發生在新舊規則之間。比如前幾年趙本山每年春晚之后,都會讓自己徒弟給他跪著拜年。于他而言,這也許是他生長那個時代、所處那個“二人轉”的師門規則,但對90后、00后而言,則難以理解。
每個規則都會造就一批既定規則的“既得利益者”,所以不同規則的碰撞,更是利益的碰撞。
人類社會,主要就是靠規則的運作才運轉得下去。這個原理,英國哲學家霍布斯在《利維坦》這本書里講得很清楚了。現代社會,有很多規則,其實是符合人們的利益預期和自我需求的,他們會主動認同。畢竟,這些規則不僅有很強的共容利益,它在制訂之前或制訂之后,都會經歷合法性的審視。
如果規則和人心有利于某個群體,他們就建立了一個可以保證安全和利益的秩序,就可以最大限度地調動龐大的社會實力來維護自己的群體。在這種情況下,規則的碰撞就是不同利益的碰撞了。
這并不是說,這些規則是不可變的。但是規則的改變,也應該符合一定的規則,而不是回到用拳頭說話的草莽社會。
總之,規則是公共的,規則意識是個人的;社會文明程度不僅體現在政府部門制定了怎樣的規則體系,而且體現在社會成員具有怎樣的規則意識。所以說,規則意識決定了一個人的境界,也決定了城市的文明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