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興政

一
了解一座城,我選擇跑步。在廈門大學培訓的幾乎每個清晨,我都穿行在大街小巷。辛勤裝扮城市的環衛,準備營業的早餐攤主,行色匆匆的早班族,騎著電動三輪、裝滿各種蔬菜趕早市的菜農,公園里遛鳥的、晨練的甚至一溜邊整齊排開的悠閑釣友……蕓蕓眾生,人世百態,構筑起最純粹的城市靈魂。
環島南路、環島東路,幾乎貼著海濱,一直是廈門國際馬拉松賽道,堪稱中國最美賽道之一。海風習習,浪花呢喃,我從和平碼頭開跑,西岸的鼓浪嶼影影綽綽、亦真亦幻,世茂雙子塔燈火闌珊,如兩片利刃卓然挺立,演武大橋高架環繞,向南蜿蜒而去。
天空吐出一絲魚肚白,幾抹淡淡的朝霞。廈大穿衣戴帽式的嘉庚樓群漸漸展露身姿,過街天橋像一葉風帆斜跨濱海公路,白城沙灘仿佛嫻靜的少女倚在海邊,浪花拍上沙灘和礁石,泛起層層白沫,又緩緩縮回,消融在一片蔚藍里。
一排筆直的棕櫚樹分隔著車道與步道。時而滿目銀色沙灘,時而大片蔥蘢綠地,時而一段段矮墻或圍欄隔著一些休閑木屋。突然閃出一樹樹三角梅,百枝干條的藤蔓肆意伸展,垂落在矮墻邊、圍欄上,花蕾似團團火焰、片片朝霞,傲立枝頭,貼滿葉面,爬滿樹冠,鮮紅、朱紅、紫紅、橙紅、絳紫、橙黃、乳黃,似打翻了調色板,匯聚成絢爛的色彩海洋。海風徐來,一朵朵、一束束、一串串,似跳躍的音符,演奏出歡快的樂章……
其實,這滿目璀璨的花,只是花苞片,一種變態的葉,而真正的花生于枝端,每個苞片上都有一兩朵小白花,并不醒目。最美的就是這些苞片,形狀像極了葉,又有著與之不同的顏色和質感,一般三片,故稱三角。
南方的四季更替從來不甚分明。時值深秋,在我生活的江南小鎮,早已落葉繽紛,滿目蕭然,而三角梅這種熱帶風情的植物,在廈門,正值盛花期。我徜徉在一樹樹接踵而至的三角梅花海中,跑過胡里炮臺、音樂廣場、曾安厝、椰風寨……
二
我更向往山野里的三角梅,自然而純粹。
據說,作為國內首個三角梅園,“梅海嶺”是一個賞花休閑的好去處,栽種三角梅10000多株,50多個品種。更有櫻桃色三角梅、鴛鴦櫻花三角梅、斑葉塔式三角梅、檸檬黃三角梅、金葉紫花三角梅等特有品種。無奈,它們與我相距甚遠,無法成行。于是,我選擇與廈大一路之隔的南普陀寺。
清晨,五老峰下的寺廟格外安詳靜謐,偶有信眾虔誠禮佛,步履輕緩,仿佛不忍打擾僧侶禪修。穿過寺院東側依次抬高的回廊,窄窄的石階緩緩向山里延伸,一塊塊巖石,歷經上億年的地殼運動、海水沖刷,高大、圓潤,突兀在綠叢中。
上至半山,拐過一道彎。霎時,一簇簇三角梅飛瀉而下,流瀑一般。仿佛山野里的“瘋丫頭”,根深深鉆進崖石縫隙里,汲取有限的營養,枝蔓撒野般、毫無規則地向四面八方彈射,交叉重疊,纏纏綿綿,枝頭不約而同地懸掛下來,形成一道道花瀑。有的則不甘從眾,倔強地昂起頭,仿佛花瀑砸在崖石上飛濺出的浪花。也有緊緊貼著崖石伸展的,仿佛爬山虎一般,艷麗的花朵覆蓋住整片崖石。她,毫不掩飾特立獨行的容顏和品性,張狂著熱烈奔放的生命力、堅如磐石的品質。無怪乎她的花語是熱情、堅韌不拔、頑強奮進了。
鉆過花瀑,立于崖石之巔,藍天白云下,一黛遠山、遼闊的大海、世茂雙子塔、廈大群樓以及山下寺廟,由遠及近,奔涌而來。游目騁懷,令人心曠神怡,陶醉其中。
三
鼓浪嶼是廈門的名片。但我眼前閃現的,不是有“萬國建筑博覽會”美譽的一棟棟形態各異的西洋建筑,而是一個身影:他,一柄細布傘,據說是母親的遺物,一身補丁長衫,行走在鼓浪嶼街上,仿佛走向歸途,抑或從此出發;他,在日光巖上執扇而視,目光深邃,凝視遠方。他,便是弘一法師。
對法師,不,那時,他還是李叔同先生,最初印記是那首《送別》:“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后來讀現代文學,逐步了解他豐富多彩的人生,知曉他是著名音樂家、美術教育家、書法家、戲劇活動家,也是中國話劇的開拓者之一。正如俞平伯先生所說:“李先生的確做一樣像一樣:少年時做公子,像個翩翩公子;中年時做名士,像個風流名士;做話劇,像個演員;學油畫,像個美術家;學鋼琴,像個音樂家;辦報刊,像個編者;當教員,像個老師;做和尚,像個高僧。”我覺得把“像”改作“是”更加貼切吧。令人扼腕的,是他毅然決然拋卻塵世、皈依三寶。據說,1918年春,誠子夫人尋遍杭州廟宇,終于在一座叫“虎跑”的寺廟,找到剃度出家的丈夫,頓時墜淚如珠。“叔同!”“請叫我弘一。”“弘一法師,請告訴我什么是愛?”“愛,就是慈悲。”“慈悲對世人,何以獨傷我?”這是他倆最后的對話。然后,他默默轉身,乘一葉扁舟,漸行漸遠。兩個曾經相愛的人,從此分隔兩界,塵世再無李叔同。
懷著對法師的無限景仰,我避開喧囂的白天,夜晚踏上這座海中小島,尋訪法師的蹤跡。幽暗的燈光下,蜿蜒交錯的窄巷,一棟棟別具一格的樓宇,嫻靜佇立。一個拐角,一彎籬笆,都與三角梅不期而遇。有的佇立街角,一樹花開,艷如烈焰紅唇;有的靜倚庭院,枝條鉆出窗欞,甚至覆蓋一圍籬笆;有的貼緊墻壁,盡情攀升,一墻花開。這燦若繁星的花兒,讓一座座冰冷的建筑瞬間柔和起來。
一路爬上日光巖,又下到日光寺,終于與大師的石刻雕像相對。一派綠茵環繞,他,端坐在臺基之上,身著素凈僧袍,胸前一串佛珠,面相安詳,不悲不喜;目光深邃,漠然如空。石壁上鐫刻著“華枝春滿、天心月圓”八個大字,是他圓寂前留下的偈語。1936年5月到1937年1月,他曾在此閉關修行8個月,研究日本律宗,編輯佛教學刊,先后編定《南山年譜》《靈芝年譜》,撰寫晉江《草庵記》《奇僧法空禪師傳》,抄寫了《金剛般若波羅蜜經》《阿彌陀經》《藥師本愿功德經》。據說,他抄寫經書每一起筆、收筆都氣韻如一,可見修行境界之精深。但是,修行處異常嘈雜,難以潛心治學,無奈之下,他只得移居南普陀寺。
我立在“弘一法師紀念館”門前,久久凝視著這個曾經是他閉關的地方。他真的放下一切了嗎?記得他給誠子夫人的告別信中說:“做這樣的決定,非我寡情薄義,為了那更永遠、更艱難的佛道歷程,我必須放下一切。我放下了你,也放下了在世間累積的聲名與財富。這些都是過眼云煙,不值得留戀的。”愛是慈悲,他慈悲濟世,并不寡情,他可以放下世間累積的聲名與財富,但他放得下遙遠的誠子夫人嗎?據說,他在皈依前將佩戴多年的手表交給誠子夫人作為紀念,安慰她:“你有技術,回日本去不會失業。”并預留三個月薪水,分為三份,將其中之一連同剪下的一綹胡須托交于她,并囑托朋友送她回日本。我想,他只是把那份對親人的愛和牽掛深埋在了心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