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梅

地理的意義上,新疆之于中國,是西北版圖上連接歐亞大陸的一塊腹地(通商要道),是地廣人稀的大邊疆。可是不管你到沒到過新疆,有沒有深度地漫游過新疆,只要你對新疆投注過熱情,心靈的、身體的,你或許更愿意把新疆看作是一份心的神往——聽聽這些山脈河流的名稱吧:天山、昆侖山、喀喇昆侖山、阿爾泰山;塔里木河(“脫韁的野馬”)、伊犁河(“光明顯達”)、葉爾羌河(“朋友的村鎮”“崖上的城市”,匯入塔里木河)、額爾齊斯河(“河流湍急”,中國唯一流入北冰洋的河流)、瑪納斯河(“巡邏者”)、蓋孜河(“分水嶺”,從帕米爾高原發源)……
引在括號里的漢譯源自維吾爾語、突厥語、蒙古語、柯爾克孜語等各民族的語言,我想它是一個提醒,這一條河和那一座山,它是有源頭的,有自己的來處和恢弘歷史,而命運一旦讓它和廣闊的新疆大地相濡以沫,我們才得以體會如此浩瀚壯闊的大自然。新疆的河流多達570條——這個數字我從網上找來,未必準確,然而河流的出現不就像連綿的雪山冰川一樣,這里消失了,那里又奔騰了?我就親眼看到從昆侖山帕米爾高原上一路涌淌,裹挾著泥沙魯莽沖撞,浩浩湯湯激流而下的雪水河谷。時間是在七月末的夏季,混沌的泥水滋養出了青綠草灘,草灘上的馬牛羊優雅無匹,金色旱獺懶洋洋地在草海里打滾,沒錯,這是新疆最豐沛熱烈的季節。
就是在南疆廣袤的荒灘戈壁,你也總能在這個季節遇上一點綠色,紅柳、沙棘、芨芨草、駱駝蓬、小白楊……當你的眼睛飽看了廣闊視野里褐色和鐵色的禿山,無意間一抬頭,你就和夏天的綠撞個正著,你就特別受提振,丟開瞌睡,眼目四望,原來南疆夏天的秘密在雪山!遙不可及卻又近在咫尺的慕士塔格峰、冰山之父群峰連綿袒露在你面前——這么坦蕩敞亮,我還以為是孤絕的山峰一座呢!車子開了很久,我們竟然一直在慕士塔格峰的照耀下,稱它冰山的“父親”真是貼切。有雪水的潤澤,荒漠生出奇跡,草原盛放花朵,綠洲深處的家園更是瓜果飄香。所以在七月的南疆,和陽光一樣灼燙的,是山間谷底的蒼翠奔騰。
不用懷疑,大自然洞悉一切。而我,已經踏在了松軟肥美的綠草地上,暖熱空氣嗡嗡嗡在耳邊回響——是空氣還是風?還是草原上飛舞的蜂蝶?眼前雪山,綠色草原,金色的夕光,一匹吃著草的駱駝,俯仰之間,我領受了美的真諦。
然而我卻生出羞愧心。其實美有自己自在自為的世界,美不需要他人的指點和贊美,而習慣了饕餮的人們總也忍不住忘形于色,手機相機輪番咔嚓……美不動聲色,收起深沉的暮靄。我們繼續趕路。
從干旱曝曬的喀什出發,一路驅車,總有難忘景致牽住我們的腳步,如此跋涉了八九個小時,夜晚到達塔什庫爾干小縣城。這里海拔3200米,深夜十一點的天空還是青灰色的,風有點涼。坐了一天的車,人乏肚餓,每個人都風塵仆仆——這個詞用在這里方顯本色。沿途看到的雪山、崢嶸巨石、綠洲和荒野……無不籠罩在漫天黃沙里。深夜住進酒店,猶豫著要不要洗澡,打開水龍頭,出水正常。可憐的羞愧心又一次襲來,感覺不把水龍頭關小簡直是可恥。這一夜,潦草洗了把臉打發自己睡下。
在干旱風寒的高原,水是珍貴的,陽光是珍貴的,隨處可見的石頭也被珍重地善待起來——塔什庫爾干就是“石頭城堡”的意思,這座縣城有兩個石頭城,土黃色遙遙矗立在縣城東北角,木棧道相連、圍了一個內外圈的是古代石頭城,參觀要買門票,而我更想看看有塔吉克人生活的當下的石頭城。代表過去的石頭城被認為是公元初期塔吉克先民建立的朅盤陀國的都城,直到清代,還在發揮絲綢之路蔥嶺驛站的作用,是東方最西端的商貿驛站。也許,在高原塔吉克人的心里,這座舊石頭城一直在時間里,過去的時間、現在的時間和將來的時間,它就是時間本身。時間是歷史,也是命運。
這里已經是帕米爾高原了,腦海里閃回著小時候看《冰山上的來客》的經典鏡頭,披著閃亮紗巾的古蘭丹姆在雪域高原的映襯下絢麗得像個謎,悠美旋律已經鼓漲在喉嚨口了——
花兒為什么這樣紅?
為什么這樣紅?
哎紅得好像,
紅得好像燃燒的火
……
我看到了廣場上的雄鷹。它伸展開雙翅,被昆侖山柱高高托起,它飛得太高了,時間也為它停下了腳步。它是塔什庫爾干的“精神海拔”。在高原,也只有在高原,雄鷹跟太陽一樣距離塔吉克人這么親這么近,它們是這座高寒小城的熱力和光芒。
因為神秘的古蘭丹姆,帕米爾高原在我心里早就神圣化了,我以為那是我此生不可企及的雪域高山,積雪終年不化,平均海拔在4500米以上,“塔吉克是一個不僅忍受著高寒酷曬,也忍受著貧苦的民族。”不僅塔吉克吧,還有柯爾克孜族,我們在行車途中借一家有兩個柯爾克孜族男孩的屋子歇腳充饑,男孩和他們的母親慷慨地請我們進屋,很快又麻利地端來酸奶和大盆西瓜請我們吃,兩個男孩進進出出看有什么需要幫助,他們的臉都曬成了高原紅,常年的風寒和酷曬,或許還有少人吧,養成了他們山一樣的品格,就那么靜默著,熱情限制在70度,而這已經是高原的沸點了。這也許是雪山高原人最經典的表情,靜穆著一張臉,不說話,只默默注視,隨時等待著獻出他們最無私的幫助。而當你從高原上下來,你會越來越多地看到一張張嬉笑怒罵的臉,表情夸張,口不擇言,口若懸河……
可是同時,我又在塔吉克和柯爾克孜人的民族音樂和舞蹈里感受到一顆火熱熾烈的心。在石頭城,我看到了塔吉克人最心愛的樂器——鷹笛和手鼓——用鷹的翅骨制成的長笛,和太陽一樣圓潤光芒的大鼓,只有在最吉祥的時刻、最需要祝福的時刻,絕美的音樂才會響起,熱烈的鷹舞才會跳起,這是帕米爾高原的秋天、冬天和春天,他們的新娘要出嫁了,他們的耕種要開始了。他們的音樂和歌舞就是吹散風雪的熱力和光芒。
“沒有一塊石頭不擁有自己的家鄉/沒有一匹駱駝能馱走太陽的新娘/沒有一位冰山來客能摘走一朵帕米爾花。”(沈葦的詩)新疆真的是太大了,一朵帕米爾花里住一個精靈,一只神鷹的脊背上馱一個民族,一座石頭城藏一卷星辰,一片冰川把你的眼睛擦亮……噯,如果我不千里迢迢來到南疆喀什,不長途跋涉踏上帕米爾高原,不在海拔5000米的天界哨所聽戰士講述守邊的故事——那個戰士紫黑著一張臉,一直在笑著笑著,講一句話笑一笑,停下來又笑一笑,眼神里汪著清澈的雪水和瓦藍蒼穹,就這么輕描淡寫地講著哨所苦寒的過去和今天的來之不易,他是紅其拉甫的孩子,雪域高原的守護者——噯,如果我沒有這樣的一次漫游,身體和心靈在缺氧的高原騰云駕霧,不知疲倦地蘇醒著,我那神往的心還會在意念里打轉,然而此刻,切切實實的,我從戰士的笑顏里獲得了審視自己的角度和目光。
去塔什庫爾干的漫漫長路上,田野深處不時閃過一排排青黛的白楊樹,它們遮天蔽日,遙遙延伸,簡直是橫無際涯——白楊樹的盡頭是村莊嗎?肯定的,一切的終點也是起點。對白楊樹來說,有家園的地方就有它們的生長,家園的方向就是綠洲的方向。而我無限遺憾地一次次和它們失之交臂,一個村子,又一個村子,有時一閃而過綠蔭里幾個小男孩追逐奔跑的身影,一對年輕夫婦勞作后閑然而坐的松快,包著頭巾的維吾爾大媽提著鼓鼓囊囊的手袋晃向白楊深處,艾德萊斯綢絢麗的裙衫迷迷蒙蒙……這樣的一幕幕闖入我眼底的時候,竟然我聽到了心底的一聲嘆息:終究,我是一個旅人,每一刻都是當下,然后永遠消逝。
一陣白楊林的風吹進車窗,暖熱混合著清芬涼意的氣息拂在臉上。給我們開車的維吾爾大叔關了空調,他很會照顧自己的車,也知道哪里的風不該輕易辜負。呼吸瞬間通暢了,天地間籠罩一路的沙塵也被白楊林遮擋了。密密匝匝沖天而上的白楊樹是新疆的家園樹,它們甚至可以指代新疆的綠洲。盡管新疆還有沙棗樹、榆樹、胡楊樹、白樺樹、石榴樹、無花果樹、葡萄樹、野蘋果樹、梨樹、杏樹、桑樹……新疆的綠洲就是樹的天堂,沒有樹的新疆是不可思議的。但是只有白楊樹可以撐起一個個村莊,有白楊樹的地方就有家園。白楊樹就是家園,維吾爾族百姓的家園,哈薩克牧民眺望的高塔,我眼睛所及南疆鄉野廣闊無邊的一排排大地琴鍵——
在兩種流動之間
你是一棵銀珠!
——在我和心靈之間
撐著你這理想的軀干!
寫《小銀和我》的希梅內斯這樣歌唱白楊,而我以為他更該禮贊家鄉的橄欖樹,灰色的風,大片廣袤干綠的橄欖樹,蒼茫茫的藍天,是安達盧西亞平原的典型景致。綠洲深處,我好像聽見了刀郎人“用歌聲攀越天空”(沈葦語),一陣白楊林的風接過歌聲:“為什么問我的家世?正如樹葉的枯榮,人類的世代也是如此。秋風將樹葉吹落到地上,春天來臨,林中又會萌發,長出新的綠葉,人類也是一代出生,一代凋零……”
在新疆,你一低頭隨處的游走就可能踩到一樣寶貝——石頭還是玉石就不說了,單說草本的苦豆子,一叢叢槐葉一樣的小灌木,低矮地長在路邊沙地里,很不起眼,紅柳還開出煙霞一樣的紅粉粉花團呢,苦豆子草就跟相貌平平的柴門女孩一般,眼里裝滿了大景致的游客根本看不到它。可是它有大用。我也是漫不經心在胡楊沙棗林里轉時聽講解的女孩順手指了一下,說這是苦豆子草,葉子可以殺菌驅蟲保鮮,“蓋了苦豆子草的羊肉不會壞”,女孩在我的追問下解釋。我在沈葦的《植物傳奇》里知道布爾津人以前用苦豆子草驅蚊,“家家戶戶門口點燃麥草壓上苦豆子來驅蚊”,對新疆如此熟稔熱愛的沈葦寫了一本新疆植物的書,連紅柳也專有一節,卻沒給苦豆子草,可見新疆寶貝多不勝數。
單草本里的苜蓿是“天馬的食糧”,奧斯曼草是“眉毛的食糧”,鷹嘴豆不僅是解饞的零食,還“專門用來治療男人各種莫名其妙的疾癥,譬如神情倦怠、腰酸背痛、焦炭般的干渴、夜半的噩夢、面部的毒素、止不住的咳嗽、百結的愁腸等”。至于帕米爾高原上生長的雪菊、和田的小玫瑰、庫爾勒的香梨……早已被推廣到平原內陸大面積地種植了。然而毫無疑問,離開了扎根的鄉土,雪菊就是不香,香梨有股酸澀味,玫瑰也不是和田的徘徊花了。“永遠沒有兩塊同樣的天空”,回到上海,有一天當我從手機相冊里翻出在高原拍到的黃金般的雪菊和粉妍如夢幻的帕米爾花,我愣在那里說不出話。
有一種得到,就是永遠的失去。美從來不需要證明什么,你卻生出羞愧心。
似乎,我寫下的,僅僅只是一個漫游者尋美的旅程。所謂漫游就是任性而游,蜜蜂一樣只管采擷詩意和美好,而腹地的深處,那些卑微無名的生活,那蒼茫貧乏的荒漠,那雪域高山上“風吹石頭跑”的嚴寒,沿路隨處可見生死相依的麻扎,還有在古城喀什噶爾迷宮般的深巷里,我能知道多少呢,多少深沉的嘆息和深長的祝福對我是永遠關閉的?這就是一個漫游者的局限。
然而我仍然欣慰——當你從局限里感知到了美的剎那永恒和轉瞬即逝,甚而學會了欣賞人的差異性和文化的差異性,而這差異性恰成全了多元多樣的激發與互融,是一個民族生生不息的活力和生機,難道,這不是美給予我們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