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會
有一年暑假到郊區培訓中學教師,一天的課講完,幾個來自不同院校的授課老師,總要聚在一起看電視,最常看的是體育頻道。不過一位某校哲學系的青年才俊卻不屑參與,他獨自一人留在宿舍趕寫論文。他的“名言”是:“你們這是浪費自己掙錢的時間看人家掙錢!”大家紛紛開他的玩笑,說他掉進錢眼兒里了。
多年后,我才漸漸咂摸出點滋味來。我被一組運動員的薪酬數字驚到了:當年在網壇排名第一的瑞士球星費德勒,年收入是6400萬美元;而排名第四的西班牙球星納達爾,年收入也達到3150萬美元……過大的數字讓人喪失概念,換個算法:平均到每一天,費德勒的收入是人民幣120萬;納達爾也接近60萬!至于NBA、英超、西甲等聯賽的頂級球星們,收入也非常高。
我這才領悟青年才俊的言外之意:當我們為費德勒、納達爾加油鼓勁兒時,難道不是一群升斗小民在為兩位超級富豪激動吶喊嗎?而足球場上往復奔跑、讓觀眾喊破喉嚨的,其實是一群身價過億的財神爺—— 靜下心來想想,這現象確實有點怪。
其實類似情形還有不少,如少男少女的癡迷追星,蕓蕓眾生對各種偶像的忘我崇拜。崇拜的原因,有些是容易理解的。如人類對競技體育的愛好,幾乎是與生俱來的。本著更高、更快、更強的原則,有人挺身而出、代表人類挑戰極限,他們也便成為大眾心目中的英雄,再多的掌聲、喝彩乃至金錢拋灑,也不足以表達人們的仰慕之情。
至于崇拜影星、歌星,也是為其超人的技藝、容貌、氣質所傾倒,不無理由。在種種狂熱之中,我最不能理解的是因特殊社會地位所獲得的敬仰與崇拜。—— 舉個古人的例子:蘇東坡曾記載宋代民間的“劉備熱”:孩子們到街頭聽三國故事,聽說劉備打了敗仗,竟“顰蹙有出涕者”;聽說曹操敗北,又一個個歡呼雀躍。—— 難道劉備活在當時,見了孩子就大把撒糖果、發冰淇淋嗎?當然不是,孩子們是被說書的忽悠了!
都說劉備仁厚慈悲,大得民心,真實的劉備卻是脾氣暴躁,不讓張飛。譬如三國故事中張飛怒打督郵的情節,原本發生在劉備身上;只是說書人為了塑造劉備的仁慈形象,才讓張三爺背了黑鍋。
劉備對待百姓該是仁慈的吧?蜀漢因連年用兵,糧食匱乏,又趕上大旱,劉備下令禁酒。(因造酒要耗費大量糧食)有百姓家藏著釀酒器未交出,被劉備查到,嚴令法辦!謀士簡雍不以為然,又不便直說。一日與劉備同行,他指著路上一男一女說:這兩人有通奸嫌疑,還不抓起來!他隨后解釋說:“彼有其具,與欲釀者同。”(他們有通奸的器具,跟擁有釀酒具器同罪)劉備悟出前令的嚴苛,讓人饒了家藏釀具者。—— 只此一事,活在劉備統治下的百姓是啥感受,已不難品出。
史書上說,劉備“不甚樂讀書,喜狗馬、音樂,美衣服”,紈绔子弟的毛病,他一件也不少。而且他為人陰沉,少言寡語,“喜怒不形于色”;“梟雄”大概就是這個樣子。不過說書人才不會跟你講這些,他們只一味強調劉備是“中山靖王劉勝之后,孝景帝閣下玄孫”,根“黃”苗正,還長著一副帝王相;這就足以煽惑聽眾,成為劉備無條件的擁躉者。—— 說書人都是心理學家,深諳大眾的思維缺陷和認知盲點。
我漸漸悟出,人類之愛大致可以分為兩種:個體之愛和群體之愛。個體之愛包括愛親人,愛朋友,愛同事,愛鄰居,那是一種平等的、私人化的愛,平緩而持久,能源源不斷給人們提供支撐和動力,使人們在人生長途中走得更穩更遠。
至于群體之愛,如愛球星、愛影星、愛名人,則是一種公開表達、唯恐人不知的愛;由于是眾人愛一人 (或某一組合),雙方地位懸殊,形成“剃頭挑子”效應,也就談不上平等。更因人多勢眾、熱氣相噓,再加上輿論的引導和鼓蕩,很容易失去理智,形成狂熱!
人上了一點年紀,與各種粉絲群拉開距離,想問題也更冷靜客觀了。例如對球星、影星,僅僅是欣賞他們的球技和演技而已,他們的奢華“大婚”既然沒發請柬給我,我也就懶得點開那些網站置頂的配有聳動標題的鏈接。至于政客下臺、明星離異、公主落難、富商分家,我連眼圈也不紅一下。人家再不濟,也還有千萬股票、海景豪宅,輪不上我去同情。我還是趕快找人來修修我家的紗窗,夏天的蚊子還是很厲害的。
我不由得又想起那位青年才俊的名言,到底是學哲學的,他的話還是有一點道理的;只是后知后覺如我,只有當荷爾蒙減退時,才稍稍明白。
(選自《今晚報》2019年7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