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江南的脈動與胸懷

整理 丁云

首屆中國蘇州江南文化藝術?國際旅游節為期一個月有余。國內頂尖文化藝術領域大家或趕著到蘇州參會，或接受媒體采訪，暢聊江南與蘇州。蘇州是江南文化的中心，而經濟與藝術的高質量發展都離不開醇厚的文化傳統。還是那句話，“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

葛劍雄：蘇州是江南文化的核心區

文|朱琦

弘揚運河文化，蘇州擁有天然的本土優勢

“雖然邗溝不在蘇州，但是北方人通過邗溝很容易來到江南，客觀上給蘇州帶來了人員和物資的交流。”比如，當初北方移民的南遷，大多數通過淮河支流進入淮河，然后由邗溝進入長江，從而集聚到蘇州，成為蘇州高層次人才的重要來源。此后，江南文化、蘇州文化能夠不斷提升，這批高質量的移民起到了積極作用。

明朝雖有諺語“湖廣熟、天下足”，并不意味著蘇州經濟衰落，而是蘇州已經轉型向精耕細作、糧食以外的經濟作物以及商業服務方面發展，這些也統統離不開運河系統的便利。

葛劍雄認為，所謂“運河文化”，基本條件就是其文化要素或形式，要因運河而產生或擴大影響，必須是和運河有著密切的因果關系。他以昆曲為例，雖然昆曲的產生和運河沒有關系，但是在昆曲的推廣普及上，運河起到了重要作用。在張允和一篇名為《江湖上一支奇妙的船隊》的文章里，講述了昆曲“全福班”坐著船沿著運河水系到各地去演出，把昆曲傳播到江南各地。正是因為運河的便利，其他地區的人們才能看到昆曲表演，所以，運河與昆曲推廣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運河文化在各地各個時期的內涵也是不同的。”葛劍雄說，季羨林的老家山東臨清，當年因為運河的存在而發展成為繁榮的大碼頭，雖然現如今衰落了，但是當時臨清的文化就是因運河而產生的運河文化。

對于運河文化未來的發展路徑，葛劍雄認為要處理好及時保存和部分弘揚的關系。首先要注重保存，在保留原物的基礎上，再選擇其中某些因素去創新和“活化”。“以昆曲為例，青春版《牡丹亭》更適應當下的觀賞需求，但是也同樣要繼承好原來演三天的全本《牡丹亭》。”

和江南傳統文化一樣，運河文化中的先進部分要深入挖掘，并且積極弘揚和傳承。在這個過程中，不能固守地域的基本概念，而要吸收其他文化的優勢，真正做到融合，從而在整個中華文化體系中發揮更大的作用。葛劍雄認為，在蘇州，弘揚運河文化擁有天然的優勢，根據馬克思主義歷史唯物論的觀點，一個地方的文化基礎就來自于當地的物質文化條件，弘揚運河文化的精華部分，蘇州本土能夠產生更好的效應。

誰不憶江南？蘇州自古就是宜居之城

什么是江南文化呢？葛劍雄認為是“在江南地區長期形成的以精神文化為主的各種文化和文明的總稱”。唐朝以后，江南地區越來越繁榮，成為中國經濟文化最發達的地方，從而形成了大家對江南文化認同的意識。

蘇州一直是江南地區的經濟文化中心，從最早的西漢會稽郡開始，“即使六朝都城在南京、南宋都城在杭州，也沒有動搖過蘇州在經濟文化上的優勢地位。”葛劍雄說，六朝時，江南世家大族以蘇州轄區為中心，因此可以說江南文化始終以蘇州為中心。

本月初，英國經濟學人集團2019年度《全球宜居指數報告》出爐，蘇州位列榜單第75位，再次蟬聯中國大陸最宜居城市，從2016年起，蘇州憑借超強的經濟實力、舒適而又充滿人文氣息的環境、多元包容的氛圍已“傲嬌”地取得了“四連冠”。在葛劍雄看來，蘇州在歷史上就是一座特別宜居的城市。

“蘇州在經濟文化、人居環境方面都充滿吸引力。”葛劍雄以民國時期為例，當時很多外地名人、世家大族都青睞蘇州，喜歡到這里生活定居。明明上海更加繁榮，為什么大家紛紛選擇蘇州呢？“蘇州濃郁的文化氛圍、花園般的優美景色，乃至‘不令不食’的精致美食等都是重要的因素。”按照這三項標準，葛劍雄一一找到了歷史人物來印證。

大名鼎鼎的蘇州九如巷張家四才女，以及她們的父親、著名教育家張冀牖是安徽合肥人，張家田產都在合肥，卻舉家搬至蘇州。他們全家都特別鐘愛蘇州文化，尤其是昆曲。張充和到了美國后還不遺余力地推廣昆曲、古琴和書法等，這都是得益于在蘇州受到的良好教育和文化熏陶。“張允和先生晚年仍是一口合肥話，但是只要一登上臺，她嘴里唱出的就是字正腔圓的昆曲，這就是蘇州文化的魅力所在。”

物理學家何澤慧的父親何澄是山西人，他是辛亥革命著名人士、近代實業家，還是網師園的最后一任園主。他對園林建筑情有獨鐘，買下已破舊頹敗的網師園后，像修補古畫一樣精心修葺改建，讓網師園如天然畫本般重現世人面前。

“不是陽澄湖蟹好，人生何必住蘇州。”這是章太炎夫人湯國梨的名言，她的感嘆多少也代表了章太炎的心聲。章太炎是浙江人，上世紀30年代初，應李根源等人邀請赴蘇講學，李根源的一句“養老以蘇州為宜”讓他動了心，于是章太炎決定在蘇州置業養老。

（葛劍雄，復旦大學資深教授、中國歷史地理研究所博士生導師，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教育部社會科學委員會歷史學部委員）

徐里：吳門畫家有詩意更有文化胸懷

文|梅蕾

1983年的時候，我就來蘇州采風了，希望了解蘇州，把蘇州融入自己的畫作之中。蘇州園林是中國園林的代表，也是中國文化的體現和中國歷代文人的審美追求。當時的蘇州和蘇州園林給了我非常深刻的印象。我曾經畫過一些以蘇州園林為主要題材的油畫，但因為工作繁忙，目前還沒有整理好。

蘇州文化底蘊深厚，歷史悠久。在中國古代文化史、美術史上，蘇州始終有著非常重要的地位，也誕生了不少代表性的大師巨匠。作為一名畫家，生活在蘇州是件很幸福的事。顏文樑先生在蘇州創辦了蘇州美專，貝聿銘先生在蘇州設計了蘇州博物館新館，而這些大師巨匠的作品在蘇州都得到了保護性的傳承。我知道有一些畫家原本工作生活在別的地方，但被蘇州這座城市的特質和人文環境所吸引，最終選擇把家安在了蘇州。

這次我們再聚蘇州，進行中國美術理論方面的研討。圓桌會議的主題是“藝術與生活”，主題非常好。這個“生活”所指的并不是普通的字面意思，而是指我們所處的時代。蘇州圓桌會議在堅持守正創新的同時，更要反映時代精神、引領時代潮流。

文藝以精神表達和審美建構為特征，是人們精神文化生活的重要內容。在我們這個偉大的時代，我們要呼喚和培養人民的美術家、人民的美術理論家。而人民的美術家、人民的美術理論家必然要在體驗和理解當代中創作出反映時代精神的優秀作品。

我們的美術家在創作的時候，可以往前看遠一些，想一想未來是什么樣，去關注時代變遷中的發展變化和重要節點。黨的十八大以來，我們美術界可以說是在主旋律創作上進入了最好的時期，涌現出不少優秀的重大題材作品。這次蘇州圓桌會議都可以進行總結。我們的老百姓喜歡看這樣的主旋律作品，他們在精神上有這方面的需求，在情感上更能激發自豪感。而這些優秀作品的不斷涌現，也見證了我們美術界的創作如何從高原到高峰。

蘇州在美術方面一直有獨特的優勢，可謂吳韻綿綿、生生不息。蘇州美術有得天獨厚的文化積淀，而其發展更是在傳承中始終遵守“筆墨當隨時代”。長期以來，蘇州的畫家們用心、用情、用力表現生活的豐富多彩，不斷提升作品的思想性和藝術性，名家輩出。此外，蘇州畫家不但有詩意，更具備關照現實主義的人文精神，繼承了“吳門畫派”傳統繪畫創作的技法，又注入了時代內涵，具有與時俱進的藝術視野和文化胸懷。

希望蘇州的美術工作者認真學習習近平總書記關于文藝工作的一系列重要講話精神。文藝創作方法有一百條、一千條，但最根本、最關鍵、最牢靠的辦法是扎根人民、扎根生活。扎根人民、扎根生活必須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創作導向，深入現實生活，提高美術的思想性，展現美術的人民性，提升美術的藝術性。

（徐里，中國美術家協會分黨組書記、駐會副主席、秘書長）

楊丹霞：筆墨里的江南文脈菁華

文|陶冠群

蘇州人文淵藪，是盛產藝術家的地方

蘇州人文淵藪，從魏晉時期開始，就是盛產藝術家的地方，千百年來蘇州出的大書畫家太多了，從西晉的陸機，南北朝的陸探微、張僧繇，唐代的張旭，到明代的“吳門四家”，再到近代的吳湖帆等，都是響當當的人物。畫史上只要提到的人，故宮基本上都有相關收藏，能夠呈現整個中國書畫發展的脈絡。這些藏品中，蘇州書畫家的作品很多，但具體數量以前真沒計算過。就拿“吳門四家”來說吧，他們的書畫在故宮博物院都有收藏。這次我專門盤點了一下他們的真跡數量，一共有近360件（套）。這里的計件標準跟日常生活中普通物品的計件標準不一樣，比如說一本冊頁，一般人會說這是一件，但在我們博物館系統，一本冊頁如果有10開的話，就算10件。

據我個人粗略統計，故宮館藏“吳門四家”的作品數量從多到少來排列，依次是文徵明、沈周、唐寅和仇英。故宮博物院收藏了150件（套）文徵明的作品，其中繪畫作品80多件；沈周的作品大約有120件（套），其中有90多件繪畫作品和20多件書法作品；唐寅的作品就少了很多，有40件畫作和不到20件書法作品；仇英的作品就更少，我們沒有他單獨的書法作品，有他的28件繪畫作品，其中包括10開的《人物故事冊》。不單是故宮，上博等其他博物館也是這樣的情況。

仇英的作品比其他三位的少，主要跟他創作的題材和方式有關，因為他畫的大部分作品是工筆重彩，這種畫創作起來的速度就慢。另外，仇英的出身比較低微，這跟他的家世背景，他在當時畫壇的地位和影響都有關系，所以他的傳世作品相對較少。

蘇州的人文環境讓“吳門四家”的作品極富雅韻

作為一名專業的書畫研究者，只要是畫得好的、有研究價值的作品，其實我都喜歡，并沒有特別的偏好。

關于“吳門四家”的作品，我可以說一點賞畫心得和大家分享。在故宮館藏的“吳門四家”作品中，沈周的《臨黃公望富春山居圖》我非常喜歡。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卷》在明成化年間由沈周收藏，沈周把畫借給朋友題跋，畫卻被此人的兒子藏匿并偷偷賣掉了。沈周的粗筆山水的畫風很大程度上來源于元四家的黃公望和吳鎮，所以這件東西從收藏價值以及藝術淵源、創作師承的角度來說，對他都有非凡的意義。沈周的這幅臨摹之作是在他60多歲時，根據自己的記憶背臨的，臨得非常好。上世紀90年代中期，國家特批經費給故宮，以800多萬的價格從北京瀚海拍賣公司把它買下來。我有幸親歷了這幅畫回歸故宮的過程。

另外，沈周紙本設色的《京江送別圖》我也很喜歡。畫作后面的故事也挺有意思，沈周個性敦厚、隨和，所以他的朋友圈非常的強大，他的很多重要作品都是為師友創作的。這幅《京江送別圖》也是如此，是他65歲時畫的。畫中描繪了好友吳愈將遠赴四川敘州府太守任，一眾親朋好友江邊話別的情景。圖中山水蒼秀，樹石蓊郁，代表了典型的沈周晚年渾厚沉穆的個人風貌。

文徵明的作品中，我比較喜歡水墨畫《臨溪幽賞圖》和設色的《東園圖》，還有他學習趙孟頫風格的《蘭竹圖》卷。

唐寅的繪畫，我喜歡紙本水墨畫《幽人燕坐圖》和淡設色的《雙鑒行窩圖》，這都是他山水人物畫的代表作。《幽人燕坐圖》筆致細秀，頗富元人韻致，裱邊上還有鑒定大家吳湖帆的題跋。而另一幅《雙鑒行窩圖》則筆墨爽勁、清健，體現了唐寅受老師周臣的影響，進而上溯南宋“院體”風格的繪畫淵源，是我們研究其藝術師承、個人特點的不可忽略的重要作品。

仇英的《人物故事冊》也是我相當喜歡的作品，當年為慶祝北京奧運會的舉辦，我們做了故宮書畫館的第二期主題展覽，我主編了《故宮書畫館》畫冊的第二輯。當時選了“吳門四家”存世的最好的作品來展出，其中就有仇英的《人物故事冊》。另外，我還喜歡《蓮溪漁隱圖》軸，這幅畫空闊曠遠的構圖、淡雅清麗的設色以及含蓄富含悠遠詩意的意境，令人心曠神怡。看了這幅畫就能理解，為什么仇英能夠躋身“吳門四家”之列，為世人稱頌，他的作品毫無俗趣，卻有雅韻、逸韻。即使是評畫極為挑剔、苛刻的董其昌，對仇英也大加夸贊。

蘇州園林寄托了文人、書畫家的隱逸夢想

游賞蘇州園林，我偏好那些并非游客常去的園林，比如怡園、耦園、五峰園。五峰園是文徵明的侄子、畫家文伯仁主持營建的，這里頭的峰石不比那些名園的假山石差，有典型的疊山造景的風格。拙政園、獅子林那樣的名園當然好，但游客實在太多了。

蘇州園林的造園特色，跟園主人的背景、人文內涵等緊密相關。很多園林都是文人雅集的首選場所。在古代，文氏家族和拙政園等一批園林之間有很多這樣的故事。到了近現代，耦園、怡園都是蘇州文人雅集的重要場所，很多文人在園中與園主人有詩文書畫方面的互動，包括一些工藝美術家的創作也都跟這些園林有關系。顧麟士在自家園中發起創立的“怡園畫集”在畫壇頗有影響。

沈周所作的幾首《聞楊君謙致仕》詩里有這樣的詩句：“茫茫仕隱不同風，進退惟人自折衷。雁宕村前梅雨里，低頭畦菜是英雄。”“到手功名賦子虛，深山長谷覓安居。讀書已足功名事，更讀人間未讀書。”“臨岐冠蓋酒淋漓，卷軸通朝滿贈詩。當是別翻嘗案子，千人描畫一人歸。”詩里反映了他的人生追求和樂趣，也可看作對他藝術創作的一種說明。他愿意通過筆墨在紙上呈現心中的山水、園林，而不愿委身于官場的角逐和應酬。我覺得這也是蘇州書畫家的普遍心理。園林可以說寄托了這些文人、書畫家的隱逸夢想，還有他們逃離官場的黑暗和爾虞我詐的一種生活態度和方式。

（楊丹霞，故宮博物院書畫部研究館員，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碩士生導師）

林留根：長三角經濟成就離不開傳統的滋養

文|姜鋒

被中國考古界稱為“江南史前文化標尺”的草鞋山遺址，為江蘇省文物保護單位，位于蘇州城東15公里處的唯亭鎮陵南村陽澄湖南岸。首次發掘遺址是在1972年，我于2000年以后開始參與。經考古發掘，遺址文化堆積最厚處達10.5米，由下而上依次為馬家浜文化、崧澤文化和良渚文化遺存，另有春秋戰國時期的遺存。這一地層關系，對于確定太湖地區史前文化的發展序列，具有重要意義。從考古研究上來講，良渚文化的一個中心在浙江，另一個中心就是在草鞋山。往前推移，馬家浜文化時期，草鞋山這里也是當時的一個文化中心。

草鞋山遺址發現了6000年前的馬家浜文化的水稻田，是中國發現最早有灌溉系統的古水稻田，其出土的碳化稻確定為人工栽培稻，為中國稻作農業的起源、栽培稻起源的研究提供了實物依據。遺址出土的馬家浜文化時期紡織品，經鑒定是以野生葛為原料、緯線起花的羅紋織品，是目前所知中國年代最早的紡織品實物。遺址發現的良渚文化大墓，出土的大型玉琮、玉璧等隨葬玉器，是首次在中國史前墓葬中出土，解決了史學界爭論不休的琮、璧年代問題。此外，遺址還發現了最早的結構型房屋。可以說，草鞋山遺址是中國稻作文化、居住文化、織造文化、玉文化、墓葬文化等一系列遠古文化的發源地，對江南文化的審美觀念、審美工藝、審美思想等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江南文化就像一座橋，我們可以通過江南的文化連通古典的中國和現代的中國，連通大眾文化的中國和精英文化的中國，連通城市的文明和鄉村的文明。通過江南文化，我們可以走過去看古典文化的風景，也可以走過來看現代文明的風景。

江南文化是長三角城市群的成長基因，以江南文化、大運河文化為共同紐帶，長三角區域結成緊密的共同體，既有歷史文化的淵源，也有現實經濟的基礎，更有市民認同的引力。我們要站在長三角一體化上升為國家戰略的歷史機遇期，讓江南文化在新時代煥發出新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