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郭探微
走進紀紅建辦公室的第一印象是書多,不大的一間屋子,大書架倒是有好幾個,書架上擺滿了書,一些書已經泛黃,邊角卷起,一看就是被經常翻閱的。
他的辦公桌上,也壘著厚厚一疊書,從書的縫隙里,我看到了這位報告文學作家。他戴著厚厚的眼鏡,皮膚黝黑,笑起來顯得親切而謙和,讓人想到另一位作家朋友對他的描述:“樸實得就像田野里的一棵稻子。”

為創作《鄉村國是》,紀紅建采訪李德成。因為貧窮,他是寧夏海原縣史店鄉徐坪村最后一個搬離窯洞的
少年的紀紅建,數學成績遠遠好過語文成績,初三那年,在風靡當地的《望城報》上,他看到了一系列鄧建華老師創作的短篇小說《黑狗坡的左鄰右舍》。“文章是用文學的方式表達身邊的人和事、對人生的理解,算是我對文學最初的理解。”那時候,紀紅建第一次有了“想當作家”的念頭。
上了高中后,紀紅建能夠接觸到的文學作品更多了,學校閱覽室里的文學期刊被他看了個遍,“還有一次去叔叔家看了一本沒頭沒尾的書,長大后才知道,是雨果的《悲慘世界》。”高中那會,學生間流行手抄本,紀紅建愛看汪國真的詩,他甚至把詩歌刻在了自己的課桌上。
紀紅建的家靠近靖港古鎮,當時農村的勞動力偶爾會去城里做零工,紀紅建的父親就會定期去長沙市區收破爛。父親收回來的舊物里,最讓紀紅建感興趣的是舊報紙和雜志。當時在望城很難看到《湖南日報》《長沙晚報》之類的報紙,每次父親從城里回來,紀紅建就充滿了期待,不知道這一次,又可以看到什么新的報紙、雜志呢?他將喜歡的文章剪下來,做成剪貼本,直到現在還保存著部分年少時期的“寶藏”。
紀紅建第一篇變成鉛字的文章,是高中時寫成的短篇記敘文《拖板車》。文章源于他獨特的生活體驗:高一那年暑假,他去靖港古鎮上打零工,和兩個下崗的婦女一起,在糧站打掃衛生。“當時我還是個半大的孩子,拖著板車去處理垃圾,有一次連人帶車差點翻到河里。”可以想象那個場景:單薄的少年,拉著比自己還要重的板車,吃力地往前走,街上的人看了,都會對這個孩子投來或驚訝或覺得好笑的目光,紀紅建對這些目光頗不服氣,回家就寫了一篇文章,投到了《望城報》。這篇文章情感真摯、文字樸實,紀紅建之后的作品,也延續了這種風格。
高中畢業后,紀紅建帶著三篇發表過的作品去當兵,接兵的副連長很喜歡他的文章,決定推薦他去北京:“部隊里就缺你這樣能寫的人才!”文學成了紀紅建的通行證,他去了北京當兵,在那里寫下了大量新聞報道、紀實文學作品。
在文學大家庭里,小說毫無疑問是文學之王,與之相比,報告文學顯得有些“小眾”。另一方面,因為報告文學是對當下事件、歷史事件的剖析和解讀,這需要寫作者本人有豐富的社會閱歷,所以報告文學作家的成材往往要更晚一些。曾有大家概括說,要想成為一個優秀的報告文學作家,必須具有政治家的素質、思想家的品質、社會家的能力、普通人的情懷、作家的才華。
紀紅建在嘗試了詩歌、散文、小說等多種題材的寫作之后,依然選擇了在報告文學作品這條道路上深耕。他說,報告文學既是“小眾”的,也是“大眾”的,因為它是一個和生活密切相關、蓬勃發展的文本,是每個時代都需要的文本。因為肩負著記錄時代的使命,真實成為了報告文學的生命。紀紅建說,報告文學是行走的文學,好的作品,都是“走”出來的。
以他的力作《鄉村國是》為例,2014年,湖南省作家協會組織去湘西采風,在那里,紀紅建看到了真實的貧困和貧困的真實。“記錄時代熱點和焦點,是報告文學作家的使命和天職”,紀紅建說,關于精準扶貧的題材他一直都很關注,這次采風行,促使他將這個盤桓在心中已久的題材提上了日程。
他決心寫一部全景式展現中國脫貧攻堅歷史與現狀的作品。除了前期的資料收集工作,紀紅建還花了兩年多時間,孤身深入中國脫貧攻堅重點鄉村,采訪了14個省、39個縣的202個村莊,他帶回了200多個小時的采訪錄音,整理了上百萬字的采訪素材。走了上萬公里的行程,采訪了成百上千奮斗在扶貧一線的人,紀紅建切身感受到貧困地區環境和人文的巨變,同時也體會到中國脫貧之路的艱辛。
紀紅建提到了兩次在途中流淚的經歷:一次是在寧夏,因為采訪不順利,他來回在一南一北的兩個縣間倒騰,車行至黃土高原,在一望無際的蒼涼景致里,他回想起一路以來的經歷,突然生出一種“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感覺。
另一次是在四川巴中市,他采訪張彥杰、李友生夫婦。夫婦倆都是沒有編制的代課老師,為了更好照顧留守兒童,他們先是免費帶孩子,后來又發動身邊的親朋好友,組建了巴中兔兔愛心助學團隊。李友生后來考上了教師編制,張彥杰也因為救助了超過萬名的貧困留守兒童,獲得了破格解決編制的機會。當老師是張彥杰從小的夢想,但她卻拒絕了擺在眼前的機會:“我怕別人說,我這十幾年做的事情,就是為了這個編制。”張彥杰樸實的觀念讓紀紅建流淚,采訪完后,他也給兔兔愛心助學團隊捐了款,并和其中一名孩子建立了長期的幫扶關系。“后來這孩子去了黑龍江讀大學,我們前兩天還通過話。”
對于報告文學而言,真實是它的生命,但這種真實并不影響它的文學表達。“有句話說,新聞止步的地方,就是文學出發的地方。”紀紅建分享了一個小小的“創作經驗”:在選擇故事的時候,要選擇有文學空間的故事,在采訪對象的時候,要發掘故事背后的故事。
紀紅建曾寫過一部記錄新中國成立前老黨員生平事跡的作品《見證》,在沂蒙革命老區,當地干部帶著他去采訪一位92歲、建國前入黨的老黨員薛貞翠。老太太像念報告似的介紹了自己的生平經歷,紀紅建后來從和她的一句閑聊中,挖掘到了不一樣的故事。
“老太太告訴我,老伴的墳就埋在大兒子房前的菜地旁,但她一次也沒去看過。”原來,薛貞翠是新中國成立前單線加入中國共產黨的,嫁到丈夫家后,她才公開了黨員身份。作為黨員,她經常要去開會、帶頭干農活,婆婆對此很不滿,覺得一個女人,不照顧孩子和家庭,做這些沒用的事情干啥。丈夫和婆婆的想法一樣,逼著她要么退黨,要么離婚。
薛貞翠說,寧愿離婚也不退黨。1952年,她和丈夫去縣城里辦離婚,因為沒有辦成手續,回家途中,丈夫十分生氣,拋下了20多歲的她和一歲多的孩子,獨自一人過河走了。天漸漸黑了,山林里,野獸出沒,薛貞翠找了一間廢棄的小屋,和孩子擔驚受怕地度過了一個夜晚。因為黨員身份,薛貞翠和丈夫吵了一輩子、打了一輩子,直到最后,都沒有和解。這個故事,通篇沒有提到一句關于理想、信念的話語,卻能讓讀者深深感受到一個共產黨員的初心。
紀紅建最新的作品《家住武陵源》,依然是聚焦了扶貧題材,但和《鄉村國是》的宏大敘事不同,作品借助一個小姑娘的眼睛,從微觀視角告訴孩子們“鄉村振興是什么”。“每個作家都在不斷突破自己,我不喜歡寫一樣的東西。”
接連得了兩個重量級文學獎項,紀紅建“紅了”,但他盡量保持著“零應酬”的狀態:“我希望保持一種淳樸、孤獨的狀態。因為只有孤獨才能遠行,像我這樣的報告文學作家,不在孤獨中遠行,不可能出好作品。”進入寫作狀態的紀紅建,晚上10點前睡覺,第二天凌晨三四點就爬起來寫作,他的這個習慣,已經保持了多年。
紀紅建提到了他身為報告文學作家最大的幸福感:“中國這么大,我幾乎去過了所有的地方。很多地方就像老朋友一樣,絲毫沒有陌生感。因為走得多了,經歷也豐富了起來,覺得自己的視野越來越開闊了。”紀紅建給我看了他接下來的寫作計劃:一直排到了2028年,滿滿的寫作計劃里,我們看出這位作家旺盛的創作激情與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