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何春 黃敏玲
摘 ?要:村落的形成,往往基于一定的產業和人口的聚集。在人類歷史上,鹽業生產往往能促進村落的形成。顯然,鹽作為稀缺的重要資源,以及人類對鹽的特殊需求,導致一旦發現鹽泉,鹽的開發者、商人將慕名而來。這樣,從鹽的生產到消費,不斷促進了村落的發展。鹽業生產首先是經濟行為,但是,隨著人群的劇增,產業鏈的形成,刺激了諸如宗教、習俗、建筑、飲食、教育等文化方面的發展,促進了不同民族之間的交往和交融,形成了以鹽為主題的村落文化。
關鍵詞:鹽;傳統村落;發展;社會意義 ????????????????????????????中圖分類號:K90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9864(2019)03—0100—11
本文以滇西云龍縣境內因鹽而興的傳統村落為調查對象,進行相關問題的分析。云龍縣地處滇省之西部,坐標在東經98°52′~99°46′,北緯25°28′~26°23′之間,東連洱源、漾濞縣,南鄰永平縣和保山市,西交怒江州瀘水縣,北接劍川縣和怒江州蘭坪縣。沘江是瀾滄江上游的一條支流,其發源于云南省怒江州蘭坪縣境內的青巖石山,流經蘭坪、云龍兩縣。沘江是云龍境內重要的河流,從北到南,貫穿整個云龍縣境。沘江流域境內分布著眾多鹽泉①,云龍縣境內有諾鄧井、寶豐井、師井、順蕩井、大井、石門井、天耳井和山井等八井。
云龍縣整個行政區域東西長92千米,南北寬109千米,總面積達4400平方公里。全縣總人口20萬人左右,漢族占全縣人口的12%,少數民族占全縣人口的88%。在少數民族人口中,白族人口最多,占到七成。此外,還有彝、傈僳、阿昌、苗、傣和回等少數民族。
中國是以農業文明為核心發展起來的國家,鄉土文化中多以村落為基本的構成要素。村落是在一定的歷史條件下形成的,在少數民族地區有時也被稱之為“村寨”,是人類在一定的地域空間內形成具有一定人口規模的聚集形式。村落形成的因素,學界已有一定的討論,主要包括以下幾種:一是軍事因素。其主要表現為軍屯,一定人口的遷移和駐扎促進了此類村落的形成。二是農業因素。有學者指出:“農業是大多數村落形成的基礎。”② 此外,王玉海分析了清代內蒙古農業村落的形成,包括三種類型:一是農民私辟成村;二是商人或手工業者直接或間接建立起來的村落,設立的各類官莊、公主府地、軍屯點或驛站地等演化成村①;三是由于資源開發促進村落的形成。譬如,朱晴晴分析了清水江流域因木材的采伐和貿易形成一批又一批的移民村落②。總體來說,村落的形成主要涉及農業、工商業以及資源開發和軍事需要等方面。但是,學界對這方面的研究還不足,成果還不夠豐富,研究的視角也比較單一。
傳統村落是獨具特色的村落類型之一。2011年,中央四部委(住房和城鄉建設部、文化部、國家文物局、財政部)在征求專家學者的意見后,將傳統村落定義為:“村落形成較早,擁有較豐富的傳統資源,具有一定歷史、文化、科學、藝術、社會、經濟價值,應予以保護的村落。”目前,學界對因鹽而形成的傳統村落有一定的研究③,但是,圍繞鹽業資源開發和利用促進制鹽傳統村落的形成和發展,其微觀方面的研究還不足。本文擇云龍境內因鹽而興的幾個村落,即諾鄧村、寶豐村和順蕩村,來分析鹽如何推動傳統村落形成和發展,當地人如何以鹽維持生計,以及如何促進民族間的交往,形成以鹽為主題的多元文化。
一、滇西沘江流域鹽的開發和利用
促進傳統村落的形成
鹽與人類社會的發展有著密切關系,其對一個地方的文化形成和聚落發展具有重要影響。宋良曦先生曾指出:“人類聚居與部落形成,是文化結胎和孕育的重要條件。而鹽對人類的吸收力和凝聚力,便是人類有意識聚居的選擇因素之一。”④ 隨著人們發現鹽、使用鹽、利用鹽、交易鹽,聚落便應運而生。可以說,是人類對鹽業資源的利用,促進了人類各項活動的開展,特別是圍繞鹽的互動,促進了聚落的形成。論述云龍的歷史,鹽就是一個繞不開的話題,它是整個云龍山地文化的核心要素。歷史上,云龍境內的8個鹽村分布在沘江流域上,鹽業生產成為地方社會重要的經濟支柱,同時,也帶動了其他行業的發展。
1. 諾鄧村
諾鄧是因鹽而興的村落,位于縣城正北,隸屬于諾鄧鎮(原來稱之為石門鎮),其離縣城不過5公里,是文獻記載中滇西云龍縣境內最早生產鹽的村落。目前,諾鄧村已是中國歷史文化名村,入選第一批中國傳統村落名錄,是全國文明的千年白族鹽村。
諾鄧井開發歷史悠久,正是通過不斷的鹽業開發和利用,形成了民族聚居的鹽村。早期,因“姓氏為諾和鄧的牧民,他們在滲出鹽鹵的地方放牧羊群,羊在舐食被風干的鹽末時不愿離去,雖屢經驅散,但后來放牧時仍聚回原地覓食。且在這一地區放牧的羊群,體壯鮮疾,引起放牧者的注意。”⑤ 人們發現鹽泉之后,四面八方的外族人、商人、移民等,因鹽利而紛紛進入云龍開發鹽泉。
唐代樊綽所著的《蠻書》有載:“劍川有細諾鄧井。麗水城有羅苴井。長傍諸山有鹽井,當土諸蠻自食,無榷稅。蠻法煮鹽,咸有法令。”① 從中可推測:一是“細諾鄧井”中“細”一詞,白族語指“新”,由此可見,諾鄧鹽業開發的歷史應該比唐更早;方國瑜先生認為,漢時期的比蘇縣,即今天的云龍縣、蘭坪等地②,當時已經產鹽。二是“蠻法煮鹽,咸有法令”,說明當時南詔境內的鹽泉歸當地的族群自煎,并無法令,諾鄧應該處在相同的狀態。盡管當時諾鄧先民生產的鹽主要供自己食用,國家未對其進行課稅征收,但可以看出,諾鄧井鹽在一定程度上已經進入到了國家管控當中,對促進當時諾鄧村的發展起到積極的推動作用。因為諾鄧井的開發,其村落的政治地位也得到了提高。
“唐以后,由于鹽的生產、運銷獲利頗豐,當局對鹽未及嚴加控制,因此,生產規模逐漸擴大,外來圍井居民日益增多。至元代,這里已是商賈云集,成為以鹽業為主的一方商貿中心。現尚存的、地處鹽井附近的萬壽宮,就曾是當時客商駐地,既是會館又是貨棧。”③ 外來人口不斷增加,經過元、明、清三個時期(主要是明代),諾鄧村形成了20個姓氏。這些來自江蘇、福建、江西、河南、四川及云南省內大理、洱源、鄧川、云龍縣內寶豐等地的人口,實現了當地土著和外族之間的融合。
諾鄧村是典型的因鹽而興的古村落,其歷史悠久,文化特色鮮明。圍繞鹽的生產、交換和消費,形成了一系列的山地文化,主要包括:一是鹽井文化。這是基于鹽業生產形成的,目前,諾鄧村保存著諾鄧古鹽井一口,鹽局建筑一座,以及部分制鹽工具、票據、鹽工證件等。二是建筑文化。主要是“四合院”“四合五天井”“三坊一照壁”,以及較為特別的“一顆印”等,民居建筑保存良好,目前,諾鄧村保存有明清時期的白族民居100余院。三是濃厚的宗教文化。諾鄧村存在道教、佛教和本主信仰并存的現象;諾鄧玉皇閣建筑群,由玉皇閣、文廟、武廟、靜室和木牌坊等建筑組成,是集儒、釋、道為一體的古建筑群。
2. 寶豐村
寶豐古鎮,舊稱“雒馬”,因雒馬井而聞名。古鎮地處縣城南部,面積475平方公里,人口18000人左右,其中,白族占總人口的73%,漢族占總人口的19%,除此之外,還分布有少數的阿昌、傈僳、傣族、彝族等民族。寶豐村是寶豐鎮政府所在地。截止2018年10月份,寶豐村共有居民1250戶,2791人。歷史上的“雒馬井”“金泉井”“河邊井”均分布于沘江北岸。2007年,寶豐村被評為云南省歷史文化名村。2012年12月,寶豐村同云龍縣境內的諾鄧村、師井村等三個鹽村,入選第一批中國傳統村落名錄。歷史上,寶豐村的鹽業主要掌控在地方的名門望族手中,如寶豐的董氏、尹氏,便是通過經營鹽業發展起來的家族。
寶豐在很長的時間里,是云龍州治所在地。明朝崇禎二年(1629),在明王朝實行“羈縻制度”下,治理云龍州的第三任知州錢以敬在前兩任知州的基礎上,決心“乃移治于井司”,將州治從江外的舊州三七村移到寶豐,時稱“雒馬井”。此后,雒馬井所在地在長達300年的時間里,一直是云龍地方的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即1929年縣治從寶豐遷至石門④,才結束了寶豐在云龍歷史上的重要地位。
明代,寶豐當地鹽業已經發展起來了。如萬歷年間的《滇略》曾記載:“大理有諾鄧井、大井、山井、天耳井、師井、順蕩井、石門井、雒馬井、石縫井、河邊井、天生井。”① 從文史資料可確定,雒馬井、石縫井、河邊井等三井皆在寶豐。天啟年間的《滇志》曾記載,萬歷四十二年(1614)巡撫和巡按題準,裁云龍五井提舉,鹽課歸云龍州征解,此時,鹽井有11處,包括:諾鄧井、大井、山井、師井、順蕩井、石門井、雒馬井、石縫井、河邊井、天耳井和金泉井②。
寶豐古鎮是目前云龍縣境內幾個制鹽古村落中,民居、鹽井保存較好的村落,在云龍縣境內,其僅次于諾鄧村。諾鄧村中的各式白族民居建筑,在寶豐村依然可見,其中,董澤故居是當地比較有代表性的建筑。據了解,董澤故居原系董家大院,始建于明代,清代和民國時期作了擴建③,該建筑具有中西文化融合的建筑風格,氣勢磅礴,典雅而又體現一個家族的經濟實力,這和董氏經營鹽業有直接關系。其次,目前保存較好的是當地的雒馬井,從井上的建筑以及鹵水井的井口,均能看到人類采鹵產鹽的歷史痕跡。
3. 順蕩村
順蕩村隸屬白石鎮,境內主要是白、傈僳、彝、傣、回和漢等民族。從云龍縣諾鄧鎮向北行51公里左右到達白石鎮政府所在地,這里離怒江州的蘭坪縣城僅39公里。從白石鎮駐地繼續向蘭坪方向前行18公里便到達順蕩村,該村有360多戶居民,人口在1600人左右,鹽井分布在沘江的東岸。2016年12月,順蕩村入選第四批中國傳統村落名錄。同樣,因鹽而興的順蕩村,當地的文化離不開鹽業和獨具特色的火葬墓地梵文碑刻群。
順蕩村在明代已經開發了鹽井,并設順蕩鹽課司。據20世紀50、60年代少數民族社會歷史調查資料顯示,當時順蕩村(自然村)有人口200余人,全村主要是楊、趙、張、郭四姓。對當地的鹽是如何發現的,當時調查到的內容如下:
順蕩鹽井開發的年代在明朝。那時這里本是一片原始森林,為土司家的轄地。有一年土司家的放羊老倌把羊子放到這一片上,到了晚上回去時發現少了幾只羊子,第二天還是如此情況。最后找羊子找到了一塊巖壁底下,發現從巖縫中流出一股涓涓流水,匯成了一個水塘,失蹤的羊子都全部死在水塘邊。用手沾水一嘗,發現是鹽水,羊子是因吃多了鹽水而脹死了。土司家發現鹽水后,就私煎私煮了18年,獲得了大利。后有一個叫楊森的劍川人,為做木匠來到這里,他發現土司家在這里私自煮鹽,就對上官說:“你們私自煮鹽,不報國課是要犯罪的”。土司害怕了,就把三姑娘嫁給他,讓他在這里安家,參加煮鹽。后楊森向朝廷報課,被封為“護國將軍”,而楊森就是現今順蕩井楊姓的始祖。后來又陸續來了一些人,逐漸發展成這個以煮鹽為業的村子。④
顯然,由土司開發了順蕩的鹽井,這不符合歷史,根據白石土巡檢設立在明代,而順蕩井土巡檢為原白石土巡檢李良之后,以及康熙二十年(1681)李良之后李鴻翼,因追剿偽將,即為順蕩井土司,說明順蕩井已存在了數百年后,才設立了土司①。
云龍縣白石鄉順蕩村的火葬墓地,地處沘江的西岸,位于村西南的蓮花山的臺地之上。“現墓地保存有火葬墓100多冢,梵文碑100多通,梵文經幢7座,是迄今在云南省境內發現保存梵文碑刻最多,文化內涵最豐富多彩的火葬墓群。”② 目前,順蕩村火葬墓群,已是云南省省級文物保護單位。從火葬墓地的歷史,可以發現順蕩村歷史悠久,碑刻中有明永樂、宣德、正統、天順、成化、嘉靖等年號,最早為明永樂六年(1408),最晚為萬歷元年(1573),整個墓地的時間跨度為165年。墓主主要為趙、楊、張、高等四姓,而現在順蕩村也以此四姓為主,這表明墓地應是順蕩村的公共墓地③。由于資料有限,有關火葬墓地的形成及墓主人與順蕩鹽井開發的關系,需要進一步深入研究。
二、鹽業促進滇西云龍地區多元文化的形成
云龍地區的村落,隨著鹽業的開發和利用,不斷得到發展。同時,鹽業規模的擴大,生產的意義不再拘于消費,而是用于交換。因此,鹽大多數時候是用來交換的,鹽路也因交換需求而被開發或修建。滇西所處道路環境較為惡劣,高山險阻,道路崎嶇,運輸物資必須依賴道路建設。因運輸鹽的需要,很多道路在一代代人的行走下形成了運輸的重要載體,即“鹽馬古道”。于是,鹽促進了道路的不斷延伸和拓展,各類水道上的橋梁應運而生。此外,鹽業規模達到一定程度,經濟文化水平相應發展后,聚落開始吸引更多人進入,其中,包含了廟宇、道觀中的出家人,由此,出現了一系列富含宗教色彩的建筑,而這與鹽業發展密切相關。民眾最關注的是飲食,滇西依靠豐富的鹽業資源,創造了很多與鹽有關的美食,比如,強調運用諾鄧井鹽制作的諾鄧火腿。圍繞鹽可以形成不同的區域文化,在一個以鹽為核心的區域文化中,人們又可以看到不同的道路建設,不同的村落格局,不同的歷史記憶,不同的飲食文化等。
(一)鹽與道路、橋梁文化
鹽業發展促進交換需求,鹽路應運而生。滇西境內的鹽業生產歷史悠久,因此,形成了規范的運輸路線和經銷范圍。其中,云龍鹽井的銷岸主要是西部的保山和騰越一帶。因大量的鹽業運輸需求,人們對馬匹的利用逐漸規模化,最終形成馬幫。早期,西部地區的人們來鹽井交換鹽的時候,牦牛馱隊更是達幾百頭,十分壯觀。騾馬所組成的馬幫,規模小,有幾匹至幾十匹馬,數量很少超過50匹。馬幫的形式,在不同歷史時期,組織形式不同,有的馬幫已經成為專業戶,雇傭馬夫,進行長途運輸。這類馬幫,組織嚴密,成員眾多,分工明確,馬騾可達二三十匹。而云龍境內,大型馬幫較少,主要為小馬幫,一般也就五六匹馬,也有的是灶戶自己養馬,自己趕馬。因鹽而興起的“鹽馬古道”對滇西鹽區的交通產生了質的改變,村民行路更為便利,馬騾成為了村民常用的運輸工具,使整體村落的生活水平得到了提升。“鹽馬古道”是鹽業交換需求促使而成,是鹽文化與地方地理環境、經濟貿易充分互動的表現形式之一。
對于滇西云龍境內多山多河的復雜地貌來說,鹽路的構成要素之中少不了各類橋梁。橋梁是路的延伸,鹽業發展深刻影響橋梁的建設發展,兩者相互促進,相互影響。鹽的交換需求極大地促進了滇西境內交通的發展,形成了路與橋的完美結合,鹽路與橋梁是鹽文化與滇西地理水文環境、交換需求充分互動的產物。
明清時期是滇西鹽業發展的鼎盛時期。明代,云龍境內的鹽業已成規模。這個時期,云龍的鹽業生產在原有的基礎上有較大發展,鹽不斷地向四周販運,一定程度上刺激了商品的交換,促進了長距離的食鹽貿易和交換。為了提高食鹽運輸的便利程度,在產鹽集中區域,云龍的橋梁建設開始興起,修建了砥柱橋、五里橋、彩鳳橋等。
清代,云龍境內的主要橋梁在明代的基礎上有了極大的突破,其數量增加,類型多樣,在講究建造工藝技術的同時,結構上更加突出美觀,并和人們的生產生活緊密聯系起來。如風雨橋成為清代以來較為常見的一種橋梁類型,其除了供人畜通行之外,還有遮風擋雨的作用。據康熙《云龍州志》所載,其境內主要的橋梁是砥柱橋、利濟橋、瓦草河橋、木瓜籠橋、瓦工河橋、果郎橋、諾鄧橋、普渡橋、藤橋、板橋、青云橋、世德橋、永清橋、靖北橋、古吉橋15座。乾隆時期,所建橋梁主要是永鎮橋、通京橋、安瀾橋等。其中,通京橋的修建和云龍境內的白羊廠采礦業的興起有關;而安瀾橋的修建可能與從北至南食鹽運輸有關,其有力促進了南北貿易往來,刺激了當地交通發展;青云橋的修建與減輕背運柴薪百姓的疾苦有關。由此可見,滇西境內橋梁的發展與鹽業發展息息相關,彼此相互促進。云龍“橋梁藝術博物館”的美譽正是橋梁文化與鹽文化充分互動的結果。
(二)鹽與宗教文化
人們發現鹽鹵之后,因鹽的特殊性,使得鹽的生產有較強的吸引力。于是,但凡覺得有鹽利可圖的群體,都想爭相獲得鹽的生產權,這樣,人口便不斷聚集起來。以制鹽為主的村落,其形成過程是先有土著,后有因鹽而來的生產者或交換者。當鹽業規模到達一定程度的時候,國家力量開始滲透,此時,鹽官作為一個特殊群體進入當地。當這幾個部分的人口聚集到一定程度,其文化程度不斷提升之后,另一個群體隨之參與進來,這就是廟宇、道觀中的出家人。由此,出現了一系列具有宗教色彩的建筑。比如,道教的玉皇閣、城隍廟、龍王廟,佛教的太和寺、放光寺、佛上登觀音公寺①。本文主要以諾鄧玉皇閣、鹵龍王廟和寶豐太和寺展現滇西鹽區的宗教信仰與鹽文化的互動交融。
諾鄧村的玉皇閣位于云龍縣諾鄧鎮,其高差110米,地理坐標為N25°55′3″,E9°22′40″,距縣城7公里。玉皇閣始建于明嘉年間(1522—1566),崇禎十年(1637)、清道光七年(1827)、十一年不斷修建。明清時期正是滇西鹽業發展的鼎盛時期,道教建筑的興建應與鹽業發展促進當地政治經濟地位提升有關,國家力量不斷滲透,聚落的經濟發展到一定水平,文化程度持續提升后,宗教開始傳入并得到發展。玉皇閣藻井殿堂中央頂端,是彩繪了28星宿的天花板,其由32塊木板按八卦方位拼合而成,呈穹隆狀②。整體觀之,恢宏大氣,氣勢磅礴,其紋路精美,蘊含古代星宿文化,彰顯了當時經濟發展水平的強盛。而這與鹽業發展是分不開的,正是諾鄧井鹽的不斷開發利用,提高了當地的經濟發展水平,玉皇閣的壯觀正是鹽業發展與宗教文化相互交融的產物。
鹵龍王廟是指鹵水龍王廟,有別于淡水龍王廟。當地村民認為:“鹵水龍是從地下鉆出來的,位于中心;而淡水龍則是從天而降、四方環繞的。”① 這一認知與當地的鹽業生產技術直接相關。諾鄧井分為鹵水井和淡水井,兩者是隔離的,這也是諾鄧井鹽業產量豐富的原因。“諾鄧的龍王廟修在鹽井上方100米之處,有石板路與鹽井相連,表達鹽井與龍王廟的關系。”② 由上可知,龍王廟與鹽業生產息息相關。正是鹽生產需求促進了龍王廟的建設。
寶豐鎮太和寺是滇西云龍境內著名的寺院,其建筑規模和藝術造詣十分高超。《太和寺功德碑記》有載:“愛就龍山之麓,鐲卜告壤坐庚向甲,宏啟梵王宮,臺階遍進,殿宇三層。大殿冶毗盧金像,配以善慧如來,左伽藍,右達摩,兩座庶建齊堂。禪室列座,鑄韋陀金身,現次奉中三教,繪莊嚴,兩掖起祠堂、客廳,外殿塑金剛兩尊,迎面豎牌坊一座。坊外建池,池上砌石橋、灌園,則長流醒目,多擴佳卉,經營結構,備極安詳。”③ 現在太和寺已損毀,僅留下《太和寺功德碑記》、雙獅石墩等遺跡,但仍能由此看出太和寺曾經的輝煌,而這與當地鹽業發展是分不開的。清代滇西鹽業仍處于興盛階段,因鹽業開發的巨大利益,董氏才有能力建造如此磅礴大氣的建筑。董萬卷“至探得鹵脈靈源,糾合三五大戶首事開井,有功鹽政者,歲貢士萬卷公也”④。董氏通過開發鹽井獲得一定利益后,開始修建太和寺,其目的在于積善緣,求佛保佑,以謀后人福祉。有學者認為:“此碑對研究白族大姓董氏遷徙開擴鹽井和與佛教的關系有一定的價值。”⑤ 鹽井開發利用之后,經濟水平的提升,促進了人們的精神需求。當地人為積德求善,興建寺廟,且具有一定規模,這說明當地佛教的發展與鹽業具有相關性。而開發鹽業的大戶,也由此擴大影響力,通過遷徙開發鹽井,在當地獲得了較高的社會地位。
(三)鹽與飲食文化
“民以食為天”,鹽與飲食文化的碰撞當屬腌制品,運用鹽來存儲食物的方式是自古就有的。滇西的廣大地區,當地白族和部分少數民族都有腌制食物的習慣。長期以來,腌制火腿成為當地較有民族特色的佳肴,比如諾鄧火腿。
滇西地區的人們喜歡制作火腿,除了當地有適宜的氣候之外,主要還是和當地產鹽有關。直到現在,在當地人眼里,只有用當地產的鹽才能制作出上等的火腿。制作火腿的關鍵,先要選擇肉質較好的后腿,很多地方也有將前腿一并腌制的習慣。百姓家庭腌制火腿,也有幾分講究:一則選好日子殺豬。所謂的好日子,一般是指這一天五行中不要和家庭的主人相克,此外,最好選擇為火命的日子,次為金命,最后為木命,若選了土命,則火腿容易生蟲變質,若是水命,則火腿不容易干;二是選擇的豬腿不宜過大,也不宜過小,以30~40斤為宜。火腿過大,則各種輔料難以入味,保存不好容易變質生蟲;火腿過小,則不易長期保存,肉質不好。
無論是諾鄧,還是師井,當地只要生產土鹽,則腌制火腿定用當地的鹽。在當地人看來,只有用當地的鹽腌制的火腿,其味道才正宗。諾鄧一家人,一邊煮鹽,一邊腌制火腿,古老的“四合院”里掛滿了幾百只火腿。主人熱情地介紹,他們所煮鹽的質量最好,所以用這樣的鹽可以腌制出最好的火腿。
鹽在滇西地域的飲食文化中占據重要的地位,主要體現在鹽可以存儲食物上。過去,豬肉供應有限,很多人家經常會運用鹽腌制的方法,存儲一年的豬肉。現如今,很多滇西的村落仍然保留了存儲豬肉的習俗。因為滇西聚居著很多少數民族,他們一般居住在地勢較高的地帶,交通不便,保存豬肉具有一定的生活意義。另一方面,滇西海拔較高,日曬充足,具有制作腌制品的充足條件,且腌制火腿、制作血腸等傳統美食已經深深融入當地人的習俗當中,土鹽與美味是共存在生活記憶中的。
三、鹽在民族生計和民族互動中的作用
一個地方一旦有了鹽的開發和利用,則這個地方的政治、經濟、文化都將圍繞鹽業而興,地方的整體水平發展到一定程度后,開始吸引大量的人群進入,并形成以鹽為中心的聚落。聚落形成后,隨著鹽的發展,村落也得到一定的發展,兩者的發展是相得益彰的。滇西云龍地處西南邊陲,其地勢處在青藏高原的東南部,海拔高,早期農業生產并不發達。在漢代,還處在游牧社會,但是隨著鹽業的開發,人口的聚集,當地形成了“以井代耕”的文化。這說明鹽業除了可以促進聚落的形成和發展外,對于生計方式的轉變和民族間的互動有一定的促進作用。
(一)“以井代耕”民族生計方式的形成
自唐代以來,云龍制鹽歷史始終以諾鄧井為中心,其他后來發現產鹽的村落(至少有7處),在唐代之前是否已經有鹽的開發,并無資料可以佐證,或許小型的鹽場或鹽泉的利用已經存在。
明代,在云龍五井① 設提舉司,其目的是管控鹽業,增加稅收。據萬歷《云南通志》卷六《賦役志》所載,洪武十六年(1383),中央在原屬浪穹縣的云龍五井設鹽課提舉司,并設有諾鄧井鹽課司大使一人。嘉靖三十五年(1556),云龍五井中的“順蕩井給商本色鹽每引征銀八錢備邊,折色鹽每引征銀一兩,實征鹽課無閏該鹽四萬七千三百八十二引一百四十九斤一十四兩九錢,共銀三萬五千七百一十九兩一錢三分零;遇閏該鹽五萬一千三百三十一引六十二斤六〔一〕兩零,共銀三萬八千七百六十兩七錢零;俱解太倉。其山井并新開石門關三井鹽課,本提舉司照舊征納。”② 到了萬歷六年(1578),“五井提舉司棉布每段折銀四分五厘,歲解太倉鹽課銀三萬五千五百四十七兩三錢七分,遇閏該銀三萬八千五百二十八兩九錢七分”③。可見,鹽課依然是當地賦稅的主要來源。
明清時期,全國的鹽業有了一定的發展,也是云龍鹽業發展的黃金時期。據《云龍州志》記載:“云龍地多磽確,惟八井鹽鹺,稍蘇民命。然山店負固,氓落荒陋,地難攝也。”④“粟米力役之征,率土皆然。茲地錢谷無多,惟八并產鹵以資生活。”⑤ 應該說,“以井代耕”是云龍在鹽業發達時期,當地民族的主要生計方式。當地民族可通過鹽來換取生活的必需品,因此,鹽業的重要性超越于農業。“以井代耕”也稱“以鹵代耕”,其含意在光緒《云龍州志·鹽政》中有所表述:“鹽筴之利,古今皆同。井灶之情,彼此各異。云郡山多田少,以井代耕,不惟灶戶賴以養生,即居民亦仰之延命,所謂井養不窮也。”
康熙五十五年(1716),按照方志所載,云龍“原額戶口人丁,二千三百七十丁。于康熙五十年,編審新增人十丁六丁。原額并新增,共人丁二千三百八十六丁。”① 這個數字只是賦稅上的單位,并不能代表實際人口。從事鹽業生產的人口雖沒有作系統的統計,但是可作粗略計算。如,金泉井的“附井居民四百余戶”,那樣算起來,該鹽井所養活的人口至少在2000人以上;其他附井居民,諾鄧井二百余戶,天耳井二百戶,山井三十余戶,大井、師井、順蕩井均在百余戶。石門井雖未被提及,但是,從該井鹵水由“二十七灶戶均分,每灶用銅鍋十八口”來看,其附井居民也不少于百余戶。那么,八井以鹽為生者共1230余戶,人口至少在3600人以上。從上可知,原額人丁數和圍繞鹽業生產所形成的人口數之間相差較大。其原因可能是:一是官方統計的數據,主要以納稅為目的,因此人口數以參與納稅為計,而推算的人口數是以從事鹽業生產來計算,所以實際人口比官方統計要多;二是此時從事鹽業生產的人口,并非限于當地戶籍,可能從其他地方因鹽利而進入鹽井,參與到鹽業生產中來的人數也不少。
康熙五十八年,八井鹽額“大建月共產額鹽一十二萬七千九百六十七斤;小建月共產額鹽一十二萬三千七百零二斤”②。鹽課計“大建月正課銀三百九十六兩九錢七分五厘;小建月正課銀三百八十三兩七錢四分二厘”③。康熙時期的云龍八井④ 之鹽,其運銷6州縣,分別是保山縣、騰越州、永平縣、鄧川州、浪穹縣和劍川州⑤。清初,云龍各井“所產鹵水,咸淡多寡不同”⑥,以鹵水的量和濃(咸)度將八井鹽分成幾類。山、師二井鹵水少,產量自然少;金泉井和天耳井鹵水豐富,但當時濃度不高,所以較為費柴薪;大井、石門井濃度稍高,但是柴薪的價格不可比,應高于前四井;諾鄧和順蕩二井濃度最高,無需燒煮,鹵水便能結晶。
云龍各個時期的產額,清初,朝廷規定為2601684斤。乾隆十六年(1751),清廷題定各鹽區鹽額,云龍井為2421232斤,其中,由安豐井代煎16萬斤,云龍井實煎2261232斤⑦。嘉慶初期,云龍五井的額煎鹽為2815100斤,至道光年間減至2114600斤。清末,已縮減數倍,僅為607640斤⑧。可見,整個清代,鹽業生產始終是云龍地區的主要經濟支柱產業,當地的民族多以鹽業生產維持生計。
(二)鹽的貿易促進民族交往和互動
鹽的交換需求促進了鹽的貿易發展,通過人、牲畜和路為載體,各民族因鹽的交換需求不斷互動,促進了彼此的交流交往。各民族之間增加互動機會,互通有無,有利于促進彼此良性互動。托馬斯·塞勒認為,“鹽業貿易曾被譽為人際交往中一種最重要的方式,甚至有不少專家都將鹽的需求視為一切貿易興起的根源。由于可用的鹽礦為數有限,而鹽又是一種不可或缺的生活物資,為了保證其穩定的生產,必須要有密集和持久的貿易網絡。一般認為,鹽貿易實際上是一種平常的生活必需品交易。”① 鹽是人們生活的必需品,滇西鹽區的各民族對于鹽的需求是強烈的,通過鹽區與非鹽區的物質交換,呈現出民族之間的交往和交融現象。
滇西的鹽業交換通過長期的貿易往來,形成了一定的交換范圍。以諾鄧為例,舒瑜運用三圈說② 來說明其交換范圍:最外圈是諾鄧明清以來逐漸固定下來的銷岸——永昌、騰越一帶,以及怒江的瀘水地區。這一區域也是諾鄧食鹽貿易的最遠端,其運輸的方式主要為馬幫;第二圈是可以通過短距離運輸實現的范圍,主要包括云龍縣周邊的縣域,如保山、永平、鶴慶、洱源等地,以及云龍境內的各鄉鎮,如舊州、漕澗、長新、白石、關平、團結等地。最內圈為諾鄧村內的交換,交換方式主要以勞務、實務為主。
諾鄧是云龍鹽業發展的中心,可以通過其交換范圍推測出云龍的運銷路線,兩者具有的重合地方。云龍井鹽的銷岸主要是西部的保山和騰越一帶,鹽的運銷路線為:石門—果郎—寶豐—大栗樹—功果,然后分兩路,一路由功果—瓦窯—保山—騰越;一路由功果—金和—漕澗—保山—騰越。另一條路線則由石門—天池(署場、灰窯坡)—飛龍橋(橋街)③ —舊州—西箐(望江坡、齋公房、大雪坪)—漕澗—保山—騰沖,且從石門到漕澗這一段百余里④。滇西云龍的運銷范圍是較大的,能輻射更廣闊的地區,促進這些地區的民族互動。外圈貿易能有效滿足非鹽區的用鹽需求,這種交換也能使鹽區的人民交換到更多本地沒有的物資,提升其生活水平。而內圈的交換能有效促進鹽區內多民族的互動,鹽的交換其實就是民族交往交流的媒介。
總體而言,運鹽的群體大概可分為三類:第一類是鹽場內的人。這類人群自己從事鹽業生產,在有一定的經濟基礎后,開始組建馬幫,招小工自行運鹽。一般來說,越偏遠的地方,鹽能交換到的貨物越多。這樣,馬幫一次遠行,走上十天乃至個把月也很正常。第二類是鹽場之外的商人。這類人群往往主動趕著馬幫,馱著貨物來鹽場直接交換鹽。他們獲得鹽巴之后,再將鹽運至各地去交換,以獲得更多的利益。第三類是背夫。少數人背運鹽巴,長途跋涉去交換生活必需品。如,諾鄧鹽村,早期就有背夫背鹽到騰沖一帶去交換。這樣,通過人為載體,鹽的交換為動力,其貿易有效促進了各個民族的交往。如滇西蘭坪縣境內生產的鹽,翻越碧羅雪山可以同生活在怒江峽谷的怒、傈僳、獨龍等民族交換,向北進入維西、中甸等地,則可以同藏族交換。而云龍縣境內的鹽被運往騰越地區,早期甚至到達緬甸一帶,這樣,可以同很多的境內外民族互動。我們可以看到,滇西北地區的鹽區,形成了多個民族之間的互動關系。整體上,通過鹽的交換和貿易,不僅能有效促進一定區域內各民族的交往和溝通,甚至能促進各國臨近的不同族群之間的交往。因此,鹽的交換既有經濟的,也有文化和政治上的意義。
四、結 ??論
鹽,作為人類演進過程中不可缺少的重要物質資料,其在促進聚落形成和發展的作用上,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促進聚落形成;二是促進聚落發展;三是促進聚落生計方式的轉變。鹽業生產除了直接帶來經濟效益之外,還能促進一個聚落多元文化的形成,如宗教文化、建筑文化、民間習俗、飲食文化和橋梁文化,此外,還能促進教育的發展。國家長期對鹽業實行管控,其目的是通過征收鹽課來增加財政收入。這在無形之中,促進了鹽區同更加復雜的社會相關聯,除了貿易能促進民族間的交往和互動之外,邊疆的治理和鹽業制度體系的形成,也較為顯著。因此,鹽雖然作為一種微小的物質存在,但是鹽在村落的形成,民族的生產、互動以及國家對地方社會的管控來說,其意義深遠。
(責任編輯:鄒麗莎)
Discussion on the social significance of salt in the formation and development
of traditional villages:Take Yunlong District of Bijiang?River Basin
in Western Yunnan Province as an Example
LI?Hechun??HUANG?Minling
Abstract:?The formation of villages is often based on a certain concentration of industries and populations. In human history, salt production has often promoted the formation of villages. Obviously, salt is an important scarce resource, and the special needs of human beings?lead to the discovery of salt springs, the developers and businessmen of salt?thus?come in great numbers. In this way, from the production of salt to consumption, the development of the village is continuously promoted. Salt production is primarily an economic activity. However, with the rapid growth of population and the formation of industrial chain, the development of culture such as religion, custom, architecture, diet and education has been stimulated, and the communication and integration between different ethnic groups have been promoted, and the salt-themed village culture?has been formed.
Key?words:?Salt; Traditional villages; development; social significa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