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國信
摘 ?要:清代食鹽分區行銷,王朝核定的各鹽區鹽引分配與本鹽區由消費者所構成的市場容量之間高度吻合,清王朝在新開疆域獨立建立的食鹽貿易體系更是明確以人口量來分配鹽引,這說明清代食鹽貿易制度體現了市場容量的基礎性價值,有一定的市場化傾向。這種市場化傾向的形成,既與明中葉開始的貿易全球化引起中國商業的高度繁榮,以及農業的商業化有密切關系,更與參與這一全球化貿易的建州女真人商業傳統有密切關聯。
關鍵詞:建州女真;商業傳統;商業化;市場化;食鹽貿易制度 ???????中圖分類號:K24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9864(2019)03—0027—06
清代食鹽貿易的基本特點是官方壟斷,學術界一般使用“專賣”來概括其要旨。所謂專賣,即清代文獻中的“榷”,指由官方獨占食鹽的生產、運輸與銷售各環節,并從中獲取高額稅入。既然是獨占經營,從邏輯上說,自然與由價格引導資源流動的市場機制脫節。但非常有意思的是,劉翠溶的研究認為,清代的食鹽貿易是在一個不完全競爭市場中展開的①。筆者在此前的研究中也已經指出,清代鹽政在新開疆域的制度推行,有一定的市場導向性,甚至清代整個鹽政的設計都有一定的市場化傾向。那么,清代食鹽貿易制度與市場的關系到底如何呢?筆者以前的研究雖曾以此為主題展開討論,但有些問題立論仍不夠充分。故借自貢市鹽業歷史博物館建館60周年之際,草撰此文,既表示對博物館的祝賀,也進一步表達筆者對清代食鹽貿易制度及其與市場之間的關系的一些新認識,以求教于方家。
一、清代食鹽貿易制度安排體現了市場的基礎性價值
一直以來,我們都認為清代食鹽貿易制度是壟斷專賣的制度,與古典經濟學所闡述的自由市場機制格格不入。然而,數年前,我在一個關于清代食鹽貿易與人口關系的研究中發現,清代的鹽引分配居然與人口分布呈現明顯的正相關關系②。顯然,清代食鹽貿易制度雖然完全是從明中葉沿襲下來的,在制度的架構上,看上去與明代的制度一模一樣,但其與市場的關系,已經與明初食鹽貿易制度有較大不同。中國的食鹽專賣,向來過分重視課入,很多時候政策制定者并不大注意食鹽銷售額度的分配與事實上的食鹽市場容量的匹配。這種傳統,至遲在宋代鈔鹽制度實行時,已有明證。戴裔煊先生研究范祥鈔鹽法時即已指出,當時已有超出民間實際消費能力的虛鹽鈔存在,他引用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百五十四“熙寧七年六年壬辰”關于“陜西緣邊,熙寧六年入納錢五百二十三萬余緡,給鹽鈔九十萬二千七百一十六席,而民間實用四十二萬八千六百一席,余皆虛鈔”的記載①,充分說明了政府為了課入,而超出民眾實際食鹽消費能力超額發行鹽鈔的事實。這種情況,發生在市場相對繁榮的宋代,自然有其內在合理性,且鹽鈔也頗為特別,此處姑且不論。但這說明,一旦食鹽專賣,官方設定的食鹽銷售量與缺少需求彈性的民眾食鹽消費能力之間,關系并不一定密切。然而,清代的鹽引分
資料來源:本表所采用數據,全部都是原始數據,主要來自清代官方相關文獻,包括《清鹽法志》和各鹽區各版本鹽法志、清會典、清一統志和各地地方志,以及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清代檔案,還有極少量清代財政與鹽務官員所撰文集,我們只對數據進行了簡單的加減計算。
配與消費人口之間的關系,卻與此大不相同。我們以人口數字已獲學界公認為“基本可采信”的乾隆后期數據來試作分析。
綜合相關史料記載,明清時期人均年消費食鹽應該在九斤六兩左右②。由上表可知,乾隆后期清王朝分配給各鹽區的人均鹽額數,是一個符合作為自然人食鹽消費水平的數量,并且是一個略為保守的數量。但是,除了山東奇低的數字和兩浙偏高的數字③ 需要進一步研究外,其他各鹽區的數字均相當正常,并且略有保守。顯然,決策者有意無意地考慮到了市場上一定會有私鹽流通。本表的數據,顯示出清代鹽政運作過程中的鹽引分配事實上符合市場容量,我們甚至可以從這些數據初步判斷其參考了市場容量。而且,不僅乾隆年間各鹽區的鹽引分配與該鹽區的市場容量相吻合,嘉慶朝的統計數據進一步顯示出近似的人均額定食鹽量結構,二者的唯一區別在于兩浙的數據更趨合理,各鹽區間的人均額鹽趨于均衡④。所以,我們可以認為,乾隆四十一年以后,清代鹽引額度的分配,是一種官方主導、尚存在著非市場化傾向卻主要以市場容量為依據的食鹽分配體系。
除宏觀數據之外,清代新開疆域的食鹽運銷制度安排,也進一步顯示了這一方向。清王朝改土歸流后,在“新疆”地區實施鹽法時,就采用了按照食鹽的市場容量來分配鹽引的制度。雍正九年,湘西永順等地納入清朝直接統治,湖南辰永靖道王柔曾上題為“請設鹽引以便商民事”的奏折,規劃當地鹽務,在統計新開疆域的人口數量后,請求“按新辟各縣與六里戶口數目統計,每年應需食鹽若干斤數,并應設官引若干道數,飭行楚省督撫,轉行各地方官,招徠殷實商民,令伊于川淮等各產鹽處所,……給引納課行銷”①。一年后,王柔關于湘西新開苗疆地區食鹽運銷制度安排的折子得以落實。乾隆《永順縣志》記載,王柔等提出的永順鹽政制度安排,到雍正十一年十二月十五日“奉旨依議”,正式實施,王柔招募專商和鹽引按照人口數量分配的原則得到落實②。這說明,清王朝在沒有明王朝制度可以直接繼承的地區,自主推行的鹽政制度是按照市場容量來分配鹽引的③。
由此可見,無論是從宏觀的數據統計角度出發,還是從清王朝可以不受明朝制度影響,自行設置鹽政制度的新開疆域情況來看④,市場容量都是清王朝鹽政制度的基礎出發點。這表明,市場容量是清代食鹽貿易制度安排的非常重要的基礎,市場容量在這里體現了其基礎性價值。當然,尊重市場容量并不等同于說尊重市場導向,但在一定程度上,它仍然可以看成是尊重了市場的局部導向性價值⑤。這與我們以前對清王朝食鹽貿易制度(或稱食鹽專賣制度)與市場格格不入的觀念大異其趣。因此可以認為,盡管食鹽貿易制度及其運作,體現出清代國家權力對市場的管理、控制與利用主要基于財政目的,但這些集經濟與政治于一體的行動,常體現出這一制度基于市場容量的導向性。市場體系在清代具有重要的基礎性意義,即使在國家權力干預最為典型的食鹽貿易中,市場體系也經常發揮出其基礎性作用。
二、市場在清代鹽政發揮基礎性價值之因緣
清代鹽政雖然形式上仍然以專賣體系為主,主要形態仍然是明中葉由開中制演變而形成的綱法,但在實質上,卻與明初鹽法不一樣,體現出市場的基礎性價值。這種實質的演變,有何特殊的因緣呢?
一般而言,我們認為,這是明代商業體系演變的自然結果。當然,這一判斷有其內在合理性。眾所周知,在商業發展史上,明初是一個非常特別的時期,朱元璋出于穩定社會的目標,盡量減少人口流動,國家財政以實物體系為主,對商業依賴程度大為降低。其主要的商業形態僅僅保留在鹽糧開中和朝貢貿易兩種形式中。其中,開中法以間接勞役的形式直接利用了商人的力量,維持了商業在貢賦經濟體系中的價值,努力保持邊方的糧食供應;朝貢貿易則以國家禮儀的形式,維持了明朝與周邊國家事實上的商業交流與經濟往來。但從總體上來說,國家與商業的關系相對疏離,開中商人之外,為國家物品供應提供服務的“鋪戶”,也具有較為明顯的差役性質①。不過,國家與市場的關系,在這種體系下運行的時間不長。
進入明中葉,片帆不許下海的禁令被民間私人貿易不斷突破。與此同時,地理大發現改變著整個世界的貿易格局,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在全球范圍展開商業活動,東方的中國亦被卷入此貿易圈,這與當時需要白銀的明王朝的貢賦體系結合起來,形成了阿卡普爾科與馬尼拉之間的大帆船貿易,美洲白銀大量流入中國。尤其是嘉靖朝,李光頭、許棟在雙嶼聚集起大規模的私人海上貿易集團,與葡、西商人開展貿易。此后,許棟的同鄉,徽州歙縣人王直更是與葉宗滿一起,南下廣東、東渡日本,與海外各種商業集團展開貿易,甚至建立起自己的私人武裝。于是,在月港、雙嶼港,甚至在馬尼拉和日本,形成了由東南沿海包括徽商、閩商和潮商,以及其他商人一起參與的大規模海上私人貿易,將數以億計的白銀引入中國②。這直接改變了東南沿海的農業體系,長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以及東南沿海其他地區,糧食生產大量轉變為經濟作物和手工業生產。
這一轉變,不僅促使中國傳統商業習慣復蘇,市場重新走向繁榮,國家也漸漸以商業模式來處理財政問題,以包稅人和總商制來征收田賦、徭役和鹽課,反過來促進了商業的繁榮③。沿至清代,王朝國家的財政政策,尤其是本文所討論的鹽務政策,無論是決策者有意為之,還是無意識的決定,都在越來越集權化的外殼下,顯示出更多地對市場導向的尊重,國家運作越來越依賴于市場的支持④。
但是,這不是清代鹽政比明代鹽政有更多市場化傾向的唯一理由。一直以來,學術界對清史尤其是清入關前歷史的研究,常忽略了一個重要面向,那就是建州女真人的商業傳統。女真人給我們的印象,主要是能騎善戰。但事實上,建州女真人除了能征善戰,還善于經商,八旗體系下兵民合一,每旗都有一支官營的商隊,都可以視為擁有一個官營商業公司。早在明中后期,建州女真人就已加入了由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主導的以白銀為主要媒介的全球貿易圈,并且在東北亞的區域貿易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建州女真與周邊部族以及明王朝的緊張關系,很多均起因于朝貢貿易的敕令數量以及明王朝是否可以滿足其貿易需求⑤。此外,正如軍事史學者所認同的那樣,戰爭不一定是士兵的較量,也是財政的較量。建州女真之所以能夠很快崛起并入主中原,除了其軍隊善于作戰,并同時遇上諸如明朝統治地域發生瘟疫等機緣之外,女真人充足的戰爭財政供給,其實很大程度上即來源于其貿易成就①。建州女真入主中原后,三藩在東南地區均表現出超越普通封疆大吏的商業經營能力,即與清王朝的商業傳統有密切關系②。清王朝的商業傳統,是其成功入主中原的重要原因之一。正因為如此,清王朝的商業政策就開始傾向于市場自由主義。萬志英曾經敏銳地指出,清朝統治者對商業的自由放任政策促進了市場擴張③,乾隆皇帝甚至在財政思想上轉向經濟自由主義④。當然,我們現在還不一定有足夠的證據說明清王朝入主中原后,已經將其在東北的商業傳統完全移植到其所繼承的明代制度中,但是,我們也不能完全無視建州女真商業傳統對清王朝經濟政策的影響。顯然,清王朝的經濟政策,尤其是盡量減少對老百姓經濟生活的影響⑤,由他們自行確定各自的經濟生活的方向,以及入主中原后,以內務府為代表,依然保持強勁的商業經營能力這兩方面⑥,都體現了建州女真商業傳統的潛在影響。正如萬志英指出:與之前的朝代相比,清朝對國內商業經濟的管控相對較松。除繼承了明朝的鹽業特許專營之外,政府幾乎不干預任何商品的生產與分配。即便是在鹽業專營中,政府也只是負責征收專營稅,生產、運輸和銷售則交由商人處理。商人和工匠都有了更大程度的自我管理權⑦。可以相信,這一傳統也是清王朝的鹽政制度安排,特別是鹽引分配之市場化傾向的重要緣由。
三、簡單的分析
清代食鹽貿易制度的設立,總體而言,是對明代食鹽貿易制度的繼承。但無論是新開疆域,清王朝獨立建設的食鹽貿易體系,還是從整個清代的宏觀數據來看,清代食鹽貿易制度都體現了市場容量的基礎性價值。清代食鹽分區行銷,王朝核定的各鹽區鹽引分配,各鹽區鹽引分配與本鹽區由消費者所構成的市場容量之間高度吻合,都具有一定的市場化傾向。這種市場化傾向的形成,既與明中葉開始的貿易全球化引起中國商業的高度繁榮,以及農業的商業化有密切關系,更與參與這一全球化貿易的建州女真人商業傳統有密切關聯。
推而廣之,清代的食鹽運銷,除了個別特殊地域的個別時間外,主要以“綱法”為主要形式來運行,這是在國家管控與監督之下,由鹽商以市場形式來完成的商業行為。這說明清代食鹽貿易在制度和運作上,事實上均以市場為基礎,而更重要的則是這一以市場為基礎的貿易,盡管是壟斷貿易,卻建立在市場容量的基礎之上,充分體現了清代鹽政的市場化傾向。既往的研究,已經證明傳統中國市場的主流受國家的干預與控制①,但往往在強調這一點的時候,忽略了市場自身的邏輯。實際上,清代食鹽貿易制度及其運作說明,在國家控制與干預市場的同時,清代的經濟運作,仍然存在著由市場容量,甚至價格、利潤引導而非完全國家調節的運作邏輯。清代的食鹽貿易體系,既受制于國家壟斷與控制的市場,也受制于市場自身的這一邏輯,體現出市場的基礎性價值。
(責任編輯:鄧 ?軍)
The Marketization Tendency and Its Causes?of the Salt Trade System
in the Qing Dynasty
HUANG?Guoxin
Abstract:?In the Qing Dynasty, salt marketing was divided. The salt distribution of each salt area approved by the dynasty was highly consistent with the market capacity of the salt area. The salt trading system established by the Qing Dynasty in the newly opened territory was even more clear. The distribution of salt by the population, which shows that the salt trade system of the Qing Dynasty reflects the basic value of market capacity and has a certain market orientation. The formation of this marketization tendency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high prosperity of Chinese business?resulted from,?the globalization of trade started in the middle of Ming Dynasty, and the commercialization of agriculture. It is also related to the Jianzhou Jurchen business tradition of participating in this global trade.
Key?words: Jianzhou Jurchen; commercial tradition; commercialization; marketization; salt trade syst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