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人工智能可否成為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需要回歸到法律制度和原理。易繼明教授《人工智能創造物是作品嗎?》一文中分析了人工智能的特點,主張人工智能應納入作品的范圍。從著作權法的規范上看,人工智能創作物并不符合作品獨創性的實質內涵。此外,我國著作權法對于鄰接權為列舉式保護,不存在“法外空間”,難以對人工智能創作物予以鄰接權保護,故而無法滿足作品構成的必要元素。因此,以“機器符號”為本質的人工智能不應被認定為作品。
關鍵詞:人工智能創造物;版權;創作主體;鄰接權
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進一步發展,現代人工智能的“高度智能化”與人力的不可替代性之間的沖突成為了發展過程中的主要矛盾,是否應當賦予人工智能以民事主體資格?人工智能創作物是否應當享受作品本身所應當享有的保護?這一系列應運而生的問題仍然在學界引發著不小的爭論。從本質上講,人工智能是一種關乎模擬、延伸和擴展人的智能的理論方法,是模擬人類的想象力而驅動的計算機軟件程序。[1]關于人工智能在著作權法上的探討,易繼明教授在其一文的研究中,得出結論:雖然人工智能不是人,但人工智能創作物卻構成版權法意義上的作品。[2]對此,筆者認為,人工智能的生成物考量應該回歸到著作權法本身,并基于現有的法律法規和相關案例出發,才可以很好地認清人工智能生成物和著作權法間的關系。
一、人工智能生成物的權利歸屬
作品由自然人創作,且創作主體還包括由自然人集合而成的法人和其他組織。依據《著作權法》第九條的規定:著作權人包括:(一)作者;(二)其他依照本法享有著作權的公民、法人或者其他組織。就自然人而言,作為獨立個體,依法享有民事權利,并承擔民事義務,具備法律上的主體性資格。自然人具備自身的自由意志,有權決定通過某種行為而承擔其行為后果,從而基于自由選擇,而享有權利、義務、責任。[3]就法人而言,依據《民法總則》第五十七條對法人下了定義:法人是具有民事權利能力和民事行為能力,依法獨立享有民事權利和承擔民事義務的組織。法人作為自然人的集合體,是具有獨立意思機關的組織體,且該意思機關能夠為法人提供獨立的意志,能夠獨立于自然人的意志來支配財產并承擔責任。
可見,在滿足組織創作、體現意志、承擔責任的要求下,法人和其他組織也可以被視為作者,從而成為著作權權利主體,但這并不是意味著否定著作權法中權利主體是具有自主行為意識的人這一觀點,只是立法者設立了一種新的制度,將法人看做是一個個自然人意志的集合。同時,《計算機軟件保護條例》第9條規定,軟件的著作權屬于軟件的開發者(雇主),而不歸屬于軟件的創作者(雇員)。可見著作權法制度與專利法制度已為法人享有著作權提供了法條支撐和參考依據。易教授主張人工智能可以成為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主體,即人工智能具有深度學習的能力,并且這種能力可以使其擺脫內容創作輔助性工具的地位,[4]具有強大的智能作用,甚至可以超越現有的人類智慧。而目前我國法律并未賦予人工智能以公民或類似公民的身份,因此不能主觀性地作類推解釋,將人工智能視為著作權主體。
司法實踐中,在北京菲林律師事務所訴北京百度網訊科技有限公司著作權糾紛一案里,原被告的爭議焦點主要在于計算機軟件創作的作品是否屬于著作權法的保護范圍。北京互聯網法院認為,具備獨創性并非構成文字作品的充分條件,文字作品應由自然人創作完成,自然人創作完成仍應是著作權法上作品的必要條件。[5]因此,人工智能作出的一系列近乎于人的行為,實質上同人類自身的意識、行為有著根本性的區別。在當下人工智能的階段,人工智能無法等同于人類自身的智慧和心性,也就難以取得民法上獨立的法律主體地位。
從我國傳統著作權法體系中對作者的規定出發,人工智能生成的成果當然是不應當獲得著作權保護的。換言之,即使人工智能的思維模式已經非常接近人腦,有自己的學習和創作能力,其創作物在形式上類似于或相同于人類的作品,其仍不屬于我國《著作權法》中所稱的“作品”。只有作為人的智力活動成果的作品,才能獲得著作權的保護,這是著作權法的基本原則。故而人類在各類人工智能“創作”中是否發揮了作者的作用,是所謂的“人工智能創作物”能否獲得著作權保護的關鍵。
二、人工智能創作物的可版權性
對于作品特征的認定,易繼明教授在其文章中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和判斷標準:主張人工智能產物符合形式上的作品要件: 第一,屬于文學、藝術和科學領域; 第二,“表面”具有法律所要求的獨創性; 第三,具有可感知性和可復制性,并認為版權法中的獨創性判斷標準應當向一種客觀化判斷標準傾斜。[6]
著作權的客體是作品,因此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是否具有“可著作權性”,首先需要判斷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是否可以作為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依據《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二條的規定:著作權法所稱作品,是指文學、藝術和科學領域內具有獨創性并能以某種有形形式復制的智力成果。很顯然,在該定義項下,作品首先是思想、感情的表現形式,是創作主體智力活動的成果和其思想、情感外化于作品的最終形態;其次作品須具有獨創性和可復制性,這三者同時也是版權作品的構成要件。《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著作權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十五條規定:“由不同作者就同一題材創作的作品,作品的表達系獨立完成并且有創作性的,應當認定作者各自享有獨立著作權”,據此,我國通說認為,獨創性包括“創造性+獨立完成”兩層含義[7]。該說法在司法實踐中也得到反復印證,在任新昌與李中元著作權侵權糾紛案中,陜西省高級人民法院認為:“獨創性包括獨立完成和創造性,不是抄襲而來,即作品烙上了作者的思想、感情、觀點等個人印記。”[8]再例如,最高人民法院在孫新爭與馬居奎侵害著作權糾紛案中認為,“無論是何種法律傳統,均要求作品必須是作者獨立創作完成的,獨立創作構成獨創性的首要之義。”[9]
就創造性的認定而言,筆者認為,可以適當從客觀角度出發,結合創作者的主觀因素,即“獨”和“創”兩個維度,將“客體的獨創性”和“創作主體的創作意圖”聯系起來考慮。
(一)人工智能生成物符合客觀要求
從客觀形式的角度來看,要求作品的表達形式具有一定的創新水平和新穎程度。依據“額頭出汗”原則的表述,要求創作者在創作過程中付出辛勤的勞動,[10]即可達成作品的要求。“額頭冒汗”原則不僅不符合我國著作權法對于作品構成的要求,而且也是對我國著作權法理論的對立。至少從現階段來看,人工智能作品的語言算法主要基于的是他人所事先編輯的運行規則而進行,最終成果在表述形式上具有獨特性和新穎性。但是,該規則在編入計算機算法之后,容易衍變為固定模式,而在后續中得到不斷地引用。在每一次具體成果的生成過程中往往難以體現獨特的創造力,并未實現實質上的創新性要求。
(二)人工智能生成物缺乏主觀創造意圖
從主觀創作形式來看,創作不應該只是作品表現形式上的創新,還需要主觀意圖上的配合,是一種主客觀相結合的過程。依據《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三條的規定:著作權法所稱創作,是指直接產生文學、藝術和科學作品的智力活動。為他人創作進行組織工作,提供咨詢意見、物質條件,或者進行其他輔助工作,均不視為創作。很顯然,作為一種智力活動,創作者對于作品不僅寄托了主觀的情感因素,更是一種主體個性和想法的外在表達。簡單、機械的輔助、重復工作等缺少主體能動性的實踐不應該被認定為著作權法下的創作活動,因其缺乏主觀與客觀間的聯結和互動,所以,創作意圖是認定是否構成作品的關鍵要素之一。易繼明教授認為:人工智能最可貴的地方就在于“智能”,其不斷地習得人類的智慧。[11]機器學習雖然是當前人工智能獲取知識來構建算法的主要手段,但至少從目前階段來看,人工智能并非如同人類一般,可以通過生理感官去感知現有但世界,其只有在相關內容被數據化處理之后,才能被機器所學習。因此,人工智能是基于計算機驅動所生成的算法程序,其運行邏輯主要基于事先地輸入條件或者數據庫所生成的結果,難以構成獨立的主觀創作
表達。
(三)人工智能生成物不符合“獨立完成”條件
如前所述,“獨立完成”作為獨創性的內涵是我國立法和司法實踐的通說。那么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是人工智能獨立完成的么?答案顯然是否定的。一方面,作為獨創性內涵的“獨立完成”的主體只能是自然人,《著作權法》第十一條規定:“著作權屬于作者,本法另有規定的除外。創作作品的公民是作者。由法人或者其他組織主持,代表法人或者其他組織意志創作,并由法人或者其他組織承擔責任的作品,法人或者其他組織視為作者。如無相反證明,在作品上署名的公民、法人或者其他組織為作者。”從該條可以看出,創作作品的主體——作者只能是公民(自然人),只有在特殊情況下,法人或者其他組織才能成為作者,而人與人工智能分屬于人與物的范疇,人處于權利的主體地位,物處于權利的客體地位,因而人工智能不可能成為“獨立完成”作品的主體。人工智能雖然具有人的思維的一些特征,但這些特征不過是人設計的結果,不具有獨立思維能力,無法開展智力活動。
另一方面,人工智能生成物也并非人工智能自身的“獨立完成”。從現有的階段看,人工智能是基于同一算法、規則、模版而輸出的結果。以文學作品為例,人的創作過程,是對他人作品從文字、情感、背景等各方面進行體會后,并結合自己的感受、處境、理解進行的再創作。依據《著作權法》第三條項下規定的作品,無論是音樂、戲劇等傳統文藝作品,抑或是雜技、舞蹈、攝影等現代藝術表現形式,均凝結著創作者自身的獨特意識。人工智能無法領悟到文字所體現出來的情感、精神,更重要的是,其再創作的過程必須通過“誘發源”等機制才能顯得具有“獨創性”,而人的創作并不需要這一機制,其創作是獨立行為。
三、關于鄰接權的再闡釋
鄰接權制度的設置初衷是為了保護傳播者的權益,激勵作品的創作和傳播,[12]以此促進著作權法價值目標的實現。在傳統觀念中,作品的傳播需要創作者的親力親為,包括表演、出版等,但是隨著社會的發展,作為廣義上傳播者,包括表演者、錄音錄像制作者等,其地位顯得愈發重要,如果不能實現傳播者權利的有效保護,將間接地影響著作權人利益的實現。對此,《著作權法》第 36至46 條分別規定了四類鄰接權:表演者權、出版者的版式設計權、錄音錄像制作者權和廣播組織者權。可見,目前我國現行法律中已有的鄰接權類型并不包括人工智能創作物。
此外,《著作權法》第1條明確規定了著作權法的價值目標:為保護文學、藝術和科學作品作者的著作權,以及與著作權有關的權益,鼓勵有益于社會主義精神文明、物質文明建設的作品的創作和傳播,促進社會主義文化和科學事業的發展與繁榮。該目標從直觀上來理解:首先是為了保護著作權和鄰接權,以此鼓勵作品的創作、傳播,最終目標則是促進科學、文化事業的發展,以私權的方式增進公共領域的文化福祉。因此,從維護著作權法的基本目標來看,無論是著作權抑或鄰接權,還是鼓勵作品的創作,均需服務于著作權法所設立的基本目標。
從鄰接權的價值理念上來看,主體作出的演繹行為需要與作品之間存在關聯,否則,沒有作品這一大前提和基礎下的演繹行為就好比是無本之源,也無法實現著作權法的價值目標。易教授在文中指出:人工智能對軟件涉及的演繹行為是人工智能創作物產生的基礎,一如表演者對劇本的即興發揮,認為人工智能具有自主的演繹權。[13]其主張人工智能可以脫離作品而獨立存在、獨立演繹,似乎是脫離了著作權法關于演繹權的界定。
筆者認為,首先,人工智能不符合創作的主體資格要求,人類在學習了前人成果的作品之后,可以根據前人的作品繼續創作,形成演繹作品,也可以受其啟發,創作出具有新風格的新作品,這是人工智能所不具備的;其次,如果要賦予人工智能鄰接權,其傳播對象必須是帶有稀缺性的作品,基于前文所述,人工智能的生成成果盡管在外觀上同作品具有相似性,但不滿足獨創性要求,因此不存在鄰接權的客體對象;最后,鄰接權旨在規范作品的傳播行為,鄰接權是傳播者所享有的權利。而人工智能創作物是人工智能本身和自然人創作行為的結果,但是在整個流程中都沒有參與對外的傳播,對于作品的傳播不產生實質性的影響和作用,從而也不能用鄰接權來進行對創作物的保護。[14]故而保護人工智能的鄰接權并無益處。
四、總結
“人工智能創作物”,究其根本的話,無非是一種擬人化的表達,是人類利用計算機系統或者計算機系統本身而自動生成的內容。從目前的法律理論和著作權法的管轄范圍上來說,作品必須是具有“獨創性”的人的智力成果。盡管人工智能對人類的某些類別作品的創作過程和創作效率會產生影響,但目前為止,上述的種種仍然沒有改變這是人類創作行為的本質,雖然形式千變萬化,人工智能依然是人的主導和引領,而非人工智能的創作。
參考文獻
[1] 孫玉榮、劉寶琪:《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著作權問題探究》,《北京聯合大學學報( 人文社會科學版)》第1期,第86頁。
[2] 易繼明:《人工智能創作物是作品嗎?》,《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17年第5期,第146頁。
[3] 李琛:《論人工智能的法學分析方法》——以著作權為例,《知識產權》2019年第7期,第16頁。
[4] 同上。
[5] 參見( 2018) 京 0491 民初 239 號北京菲林律師事務所訴北京百度網訊科技有限公司著作權侵權糾紛一案民事判決書。
[6] 同注釋2。
[7] 參見何懷文:《中國著作權法:判例綜述與規范解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6頁。
[8] 參見任新昌、李中元著作權侵權糾紛二審判決書,陜西省高級人民法院(2008)陜民三終字第 16 號。
[9] 參見孫新爭訴馬居奎侵害著作權糾紛案,最高人民法院(2016)最高法民申2136號民事裁定書。
[10] 馮曉青,潘柏華,《人工智能“創作”認定及其財產權益保護研究—兼評“首例人工智能生成內容著作權侵權案”》, 《西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第3期,第45頁。
[11] 同注釋2。
[12] 劉銀良:《論人工智能作品的著作權法地位》,《政治與法律》第3期,第12頁
[13] 同注釋2。
[14] 陳虎:《論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鄰接權保護——從立論質疑出發的證偽》,電子知識產權,2019年第9期第21頁。
作者簡介: 石亮亮(1996—),男,漢族,浙江寧波人,浙江大學光華法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經濟法學、知識產權法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