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篇：家里有個懶婆娘

周崇賢，打工文學代表人物之一，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佛山文學院院長。在《作品與爭鳴》、《小說選刊》、《人民文學》等報刊發表文學作品。出版長篇小說14部，中短篇小說集5部。1994年獲廣東省青年文學最高獎項——新人新作獎。

說起來，這事大約發生在10月末，那時省作協正在搞一個小說班，聽說老師都是北京來的文壇大腕，而學生中又有不少我多年不見的文友，于是就有了前往的打算。也就是頭天晚上，我差不多整晚上都在做夢，是一個很奇怪的夢，夢里我反反復復念著一組數字，一直念到天快亮時醒過來，一數，剛好7個號。

這是啥意思？我奇怪極了，記憶中，活了幾十年，惡夢做過不少，卻是從未這么夢過，便與身邊的老婆說，會不會是彩票號碼？會不會是36選7？老婆說，這組數字更像是超級大樂透。我不懂彩票，也就沒多問，不料起床時竟還記得，就撕了一張紙，隨手記下，囑咐老婆去買一注試試。

等我從廣州回來，不經意間，看到記著數字的那張紙還在書桌上，便問老婆買了沒有。老婆說買了，但沒中。這事也就算過去了。

好像過了三五天吧，有天早上，老婆欲言又止了一陣，問我說，“你沒有再夢到數字了？”我說切，你以為數字是天天都能夢的么！老婆終于忍不住心中的痛悔，坦白說，那天她沒去買彩票，誰知等當期開獎后，她卻鬼使神差地，拿著我寫下的數字去對中獎號碼。一對，她傻眼了，7個數的前邊6個竟對上了！也就是說，要是她那天聽我的話去買張彩票，這輩子我們就不用再累死累活地替人打工了。從那一刻開始，老婆就腸子悔青了，只是在我面前卻是一直不敢說，但最后，她終究還是禁不住內心的痛悔和折磨，說出了真相。她說，要是把我夢見的數字最后那個0改成9，就全中了。她還說，那個什么“大樂透”是沒有0號的，要是真去買，稍稍推敲一下，完全有可能選中9。

我愣了，聽老婆的語氣，不像是開玩笑。我不知道當期獎金會是多少，只是覺得這事神奇極了，然后便有點悵然：一切都已錯過！“你這個懶婆娘，叫我說你什么好！”我隨口罵了一句，見老婆情緒低落，便不好再責備什么，摸摸她的頭安慰說，“算了，命里有時終須有。”

后來在QQ上碰到文江兄，把事一說，文江兄說就算我沒買中最后那個號，就憑前邊那個6個號，在當期至少也有300萬，聽得我一愣一愣的。晚上我把文江的結論告訴老婆，她很生氣，說你不要說了，我都后悔死了！聽得出老婆是真悔，雖然她沒嘮叨，可她心里一直都在悔。我趕緊打個哈哈，說算了，下回我重新夢過就是。老婆嘆一口氣說：“哪有那么好的事。”我只好又安慰她，說人生一世，有飯吃就行了，要那么多錢干嗎！嘴里是這樣說的，心里也確是這樣想的。不覺就有些奇怪：就這樣錯過了300萬，按理說就該打這婆娘一頓的，可我何以就如此平靜淡然？

在《論語·雍也》中，孔子這樣評價顏回：“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要是用今天的話來說，顏回就是個地地道道的窮光蛋，一輩子住在破破爛爛的小巷子里不說，家里那真是吃也沒有穿也沒有，就是在這令若干人切齒痛恨的艱苦環境中，顏回卻自得其樂。對此，孔子感慨萬千，他感慨的，不只是顏回吃得苦，能過窮日子，更因為顏回樂觀的生活態度。

可想而知，即便是在孔子時代，追逐物質、抱怨生活窮苦的人仍然是絕大部分，而顏回心懷恬淡，寧靜致遠，沒有被物質牽著鼻子走。他貧困的只是外界，富足的是內心。這和現實里的我們剛好相反，我們當中，不知道有多少人物質富足，但對生活的抱怨和不滿卻是越來越多——沒當官的，拼命想當官，等當了官，又想發財。沒發財的，拼命想發財，等發了財，又想當官……向外無限生出的欲望，就像是一個漆黑的無底洞，仿佛再多的物質，也無法填滿。

孔子對顏回的評價，實際上，是一種人生態度，一種圣賢的人生態度，足夠我們悟一輩子。而在這個見利忘義的年頭，因為沒有權勢也沒有發財，我差不多天天都被人看不起，甚至被公然羞辱。可面對錯過的這筆橫財，我為什么就不動手打這婆娘一頓？我想，也許是孔子免掉了這婆娘的這頓皮肉之苦。因為，那個幾千年前的老頭子，正在用他汪洋大海般的《論語》，一點點，將我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