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力行
蘇州評彈是誰,蘇州評彈從哪里來,蘇州評彈往哪里去,這是三個關于蘇州評彈的終極問題。蘇州評彈從哪里來,蘇州評彈往哪里去,講的就是評彈的源與流,即評彈傳承的歷程,其間始終貫穿著一個蘇州評彈是誰的問題。溯流窮源我們才能明了蘇州評彈是誰,源流之間有著質的規定性,沿流求源是蘇州評彈保持自己的藝術特色,并加以傳承的要旨。堅守蘇州評彈的本體,我們的傳承才能生生不息,日新而不逾矩。道理雖然很清楚,但是現實卻不容樂觀。傳統文化的傳承難以為繼,評彈與其他戲曲曲藝紛紛走衰乃至變異。所以,要振興傳統文化,就必須要找找傳統文化的傳承上到底出了什么問題,找出對策來。這不僅是個學術問題,更是一個現實問題。
蘇州評彈傳承是一個值得進行深入探討的問題。其實評彈界的老祖宗就很重視評彈的傳承,他們把蘇州評彈的行業組織名之為“光裕社”,就有著“光前裕后”的源流之辨。蘇州評彈的傳承問題,也是蘇州評彈系統研究的重要課題之一。劉曉海博士入學后,我就把這個課題交給他了。曉海窮六年之力探討這個問題。前三年他將研究的重心放在蘇州評彈學校的研究上。這個全國唯一的評彈專業學校,創建于1962年,是由陳云同志倡議建立的,他還擔任了名譽校長,希望學校能“出人出書走正路”。可見評彈的傳承問題是陳云同志極其關心的大問題。蘇州評彈學校正是1949年后評彈傳承的最大實驗基地。該校培養出了一些當紅的優秀評彈藝人,但是昔日的“大師級生命形態”——如四響檔、七煞檔,現在再也不見蹤影。曉海的碩士論文解析了評彈學校致力于傳承的利弊得失,為博士學習階段打好了基礎。后三年他將研究的視野從學校傳承拓展到蘇州評彈整體的傳承上來。
傳承有“大傳承”和“小傳承”之分。評彈的“大傳承”,即廣義上傳承,是整個評彈藝術的繼承與發展。而評彈的“小傳承”,也就是狹義上的傳承,即藝人傳藝、學藝的方式與過程。評彈是由四要素即藝人、書目、書場、聽眾構成的,他們又組合構成相依互動的藝術本體與市場兩個方面。廣義上的評彈傳承,一定是包含四種要素的。藝人的傳承與書目的傳承是藝術本體方面的傳承,從古至今,絕大多數的評彈藝人都有著明確的師承關系,藝人的師承譜系、所傳書目等均是藝人在評彈界開展活動的基本信息,而藝人的回憶錄、口述采訪、傳記、檔案、報刊等史料也呈現給我們藝人如何拜師學藝、如何在演出實踐中提高創新、如何傳藝授業等。評彈學校的傳承雖然與藝人私相授受的師徒關系有所不同,乃是成規模地、集體地、有計劃地培養的師生關系;他們的相同之處在于都屬于小傳承的范疇。如何突破已有的研究模式,把目光從小傳承轉向大傳承,這是曉海需要思考并付諸研究的實踐的。
藝術本體的傳承與蘇州評彈藝術市場的傳承是一個整體。周良先生說長篇書目與書場的結合構成了蘇州評彈的藝術本體。這又決定了說書人走碼頭的命運。舊時跟師走碼頭,學書藝。傳承的不僅是死的書目,而是評彈藝術活的書路,是隨機應變不逾矩的本領。說書人與聽客互動性極強,不僅在演出的過程中交流頻繁,而且在茶館里聆聽聽客的評論和建議,不斷改進書藝。藝人適應各地不同聽眾隨機應變的本事、藝人在碼頭與敵檔競爭的本事、藝人接場子的本事,一句話,藝人適應市場的能力,這是蘇州評彈傳承活的內容。蘇州評彈說的是江南的故事,蘇州評彈藝人從拜師開始就在碼頭上跌打滾爬,他們熟悉江南的人與事,自然就說得好江南的故事。從這個意義上說,私相授受的師徒傳承,其實也包含了大傳承的內容。而1949年后的學校正規教育,卻是脫離了大傳承的小傳承。這或許也是評彈學校把學生圈在象牙塔里的局限性所在吧。如何在發揮集體教育優勢的同時克服局限性,把小傳承與大傳承結合起來,應該是評彈傳承研究的題中之義吧。
蘇州評彈是江南社會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江南社會文化的變遷,給蘇州評彈傳承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如果說狹義上的評彈傳承是一個小系統的話,那么廣義上的評彈傳承便是一個大系統。而在這個大系統之上,還有一個江南社會文化的系統。蘇州評彈是江南社會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江南社會文化的變遷,給蘇州評彈傳承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如20世紀上半葉以潤余社、普余社為代表的外道、女說書人對傳統評彈傳承方式的沖擊,其中重要因素便是上海已經崛起為評彈藝術的新中心,而上海文藝市場的開放與繁榮,有賴于上海發達的社會經濟以及相對寬松的社會氛圍。又如1949年后江南區域的社會變革,則又造成了蘇州評彈傳統書目的大量失傳。“文化大革命”后,評彈聽客斷層現象受到各方面廣泛關注,書場內多是白發蒼蒼的老者,青少年接觸評彈的機會很少。伴隨著評彈聽客的減少,經營性書場生存越發困難,紛紛倒閉,由此造成了評彈市場衰敗的惡性循環。政府補貼開辦社區書場,說書人旱澇保收,不再是正常的市場。當前,評彈所面臨的是一種廣義上的傳承危機,不僅是評彈藝術本體傳承的危機,也是評彈市場傳承的危機,這是同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
我們不過是借蘇州評彈這門藝術傳承的變遷,來認識這個時代。蘇州評彈的衰落本身也與社會風氣有關,近讀書寫秦腔藝人的小說《主角》,作者陳彥說:“中國戲曲的萎縮、衰退,有時代擠壓的原因,更與就業者已無大匠生命形態有關,都跟了社會風氣,虛頭巴腦,投機鉆營,制造轟動,討巧賣乖,一顰一蹙,一嗔一笑,都想利益最大化”,秦腔如此,蘇州評彈是否也是如此呢?至少我們看到蘇州評彈的藝術本體正在被日朘月削,卒見凋弊。讀曉海的書稿,促使我們更加深刻地思考藝術傳承與整個社會文化氛圍之間的關系。當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正逐漸“回歸”,蘇州評彈作為江南文化的“明珠”,其傳承與發展理應受到更多的關注。
(本文為劉曉海博士論文《晚清以來蘇州評彈傳承機制研究》序言,題目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