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 華 李光涵
中國的西南地區是我國民族最集中和交通最困難的區域,許多民族還保留著東部發達地區早已經遺失了的行為方式、生活習慣、聚落形態、宗教禮儀和生產工藝,蘊涵著極其豐富的民族志材料,是進行民族學、人類學和民族考古研究最理想的區域。該地區少數民族聚居的村寨則成為這些歷史和文化信息集中的一個個資料庫,有待于我們去開啟和利用。在現代化和城市化飛速發展的中國,許多西南邊遠地區的閉塞狀況已經改善,村寨的文化景觀也已經發生或正在發生變化。這些,更需要我們從事文化遺產保護和研究的專家去迎接挑戰,在當地人們生活水準提高的同時,努力保護好這份寶貴的遺產資源。要保護好西南民族,應該關注以下幾個方面的問題:
西南地區民族村寨分布廣,數量多,其地理區位、自然環境、社群民族、文化傳統、內部結構和外部特征都有不同,需要通過大量的調查才能真正對這些村寨有所了解,才能正確地選取具有代表性民族村寨,選取保護的這些村寨真正能夠體現西南地區民族文化的多樣性。而唯有真正認識了需要保護的民族村寨,掌握了它自身的特色和存在的問題,才能有針對性的采取相應的保護措施。此外,民族村寨這類傳統村落屬于兼有物質和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文化景觀”,是非物質文化遺產得以傳承的“文化空間”,需要充分認識這類文化遺產的性質和類型特征,保持其延續性和活態性。
西南少數民族村寨雖然豐富多樣,但其性質仍然屬于以家庭農業為基礎的傳統村落,盡管不少村寨的村民在主業之外另有兼業,有的非農業收入還超過了務農的收入。傳統村落屬于農業社會,喪失了農地的傳統村落,難以再屬于農村。中國地域遼闊,環境多樣,傳統農村也具有多樣化的農業模式,這些農業的差異是文化多樣性產生的基礎,如果沒有了多樣化的農業,傳統文化的多樣性就失去了傳承的土壤。因此,保護西南民族村寨不僅要保護村民居住的聚落,還要保護村民生產的農地,保護其作物種類的本土性和種植模式的多樣性。應將基本農業用地劃入保護范圍,將本地作物、家禽、家畜和林木品種納入保護的視野,并將保護與發展結合起來,使受到保護的農地得到更好的利用,發揮更好的經濟效益。
西南民族地區的傳統村落與其他農村一樣,一方面存在人多地少的矛盾,另一方面也存在人走村空的問題。既需要有鼓勵農村多余勞動力脫離農業生產在城市謀生的政策,也需要有補償那些不再務農人們的土地能夠流轉到務農村民手中的措施,這樣才能推動高效農業的發展,促進社會主義新農村的建設。與此同時,對于那些已經離開農村到城市工作和生活的村民,還需要研究某種機制鼓勵他們在功成名就或退職退休后返回家鄉生活,將在城里工作或創業積累的財富帶回鄉村,從而使他們的祖宅能夠得到較好的維護和修繕。只有在一定比例的本鄉本土的村民繼續在農村生產和生活的情況下,只有在村民經濟狀態和生活水平有相當程度提高的條件下,才能調動村民自身保護自己傳統文化的積極性,才能真正做到既保護了村落的物質遺產,又傳承了村落的傳統文化。
西南民族村寨自然條件千差萬別,經營管理模式各不相同。保護民族村寨,要根據傳統村落所在區位、經濟狀況、自組織能力等的不同,可以分別采取不同的經營管理模式:例如由國家購買某些民族村寨的土地,使村寨的資產全民化,由政府承擔傳統村落保護的責任;再如采取強化民族村寨土地等資產的集體所有權,弱化個人使用權,并將傳統村落保護的好壞作為考評村支“兩委”績效的主要指標;還如采取傳統村落村民將土地和空置住宅入股成立合作社或股份公司的形式,職業管理者在政府的監督下承擔對傳統村落保護的責任。此外,現在有些地方采用的保護和管理傳統村落的方式,如外來公司租賃土地發展某種產業、村民的精英租賃土地進行專營、村民基于現狀的傳統家庭農業等,也都應在西南民族地區根據實際情況進行研究和探索。
鑒于我國農村的自組織能力近乎消亡,他組織能力也在下降,有相當數量的傳統村落疏于管理的現狀,強化民族村寨的組織建設就顯得格外必要。要在需要保護的民族村寨所在地政府的領導下,加強村支“兩委”的建設,選派或任命真正關心自己家鄉發展的有威望的鄉村精英作為村支“兩委”的負責人,并充分調動村老年協會、婦女協會和傳統村社長老等的作用,形成一個能夠廣泛代表民意的管理和協調機制。上級政府和各政府部門、外來專業機構和個人,都應該通過這個機構在村落中發揮作用。避免多種外來干預在一個小小的傳統村落中各行其是,造成不必要的混亂。尤其應該提請地方政府注意的是,保護西南民族村寨這類傳統村落的基本目的是保護我們最后的精神家園、文化傳統和國土景觀,不是要創造一個旅游景點來賺錢。簡單的旅游模式的不當引導,很可能最后導致這些多元文化載體的民族村寨遭到毀滅。
西南地區的民族村寨大多規模不大,但卻都是一個由不同位置和功能、相互關聯的若干要素以一定結構形式組成的不斷變化的系統,每個地區、民族的不同自然環境的村落可以視為一個大系統。各民族和區域中的村落和村落群落,則是這個大系統中的一個個系統,保護傳統村落就是要保護其整個系統的完整性,不能僅僅保護其中的某些要素。由于任何改變村落結構和個別要素的外來干預都可能導致相關要素的改變和結構的改變,從而引起聯動變化。因此,對任何改變村落自然變化的個別要素的變更,都要十分慎重。建議重點選取有一定自然邊界區隔、文化遺產保存狀況尚可的成片村落作為一個地區某個民族傳統村落的代表,分層次地進行規劃,核心村寨、基本村寨和外圍村寨制定和采取不同的保護管理規定和措施,這樣或許不至于造成被傳統村落保護的突兀地矗立在現代村落之中的景象。
基于以上思考,這些年我們在貴州榕江縣大利侗寨開展保護工作時,也從對個別不可移動文物的保護轉向為針對村寨具體情況而定制的整體性保護。首先,在定制文物保護規劃的時候,我們調整了原本只列入個別文物建筑的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古建筑群名單,不再將文物建筑視為唯一的重點保護對象,同時認可了衍生以及延續村寨文化特征的其他遺產構成要素。在保護對象的價值評估上,我們認識到遺產的歷史價值不僅體現在物質遺存的年代上,也體現在形式載體、生產技藝、功能和社區集體記憶的延續性上。在進行文物修繕工程的時候,不只是年代較久遠的歷史建筑得到修繕;通過問卷調查,被村民認為最重要和最具有村寨代表性的幾幢公共建筑,盡管經歷過近代修繕或重建,也優先進行了修繕,并且根據當代功能的延續和情感認同,進行了提升調整。在進行修繕工程的過程,我們也發現最有效率并且得到社區認同的施工方式是在政府指定的專業施工團隊中融入本地工匠。這不僅能提供當地就業機會,在施工的過程中,本地工匠可以更直觀地指出一些現實的問題以及社區的訴求,并且還可以扮演居中協調的角色,促進溝通。
另一方面,我們認識了自上而下的保護方式在民族村寨的局限性,以及賦權于社區的重要性。大利侗寨的保護項目結合了不同的公私合作方,運用PPP(publicprivate partnership)模式,進行村寨的手工藝保護和社區建設。在文物保護政策和資金上,整合國家、省、縣等不同層面的資源;在研究和技術指導上,利用高校的教學資源;在社區建設以及項目管理上,利用民間(非營利)組織的資源來進行輔助,并且成為政府和專家與村民之間的溝通橋梁。例如由全球文化遺產基金會(民間非營利組織)推動的大利社區文化中心的建設項目,就是結合了各合作方的力量完成的。項目選址根據保護規劃的研究結果,選擇了鼓樓保護范圍內需要整改的不協調建筑;地基由村集體提供,建設經費來自國內外的非營利組織;設計方案雖然來自專業的設計團隊,但施工由本村的工匠承擔,最大程度沿用了傳統的營造技藝、用材和結構;功能上結合了社區意見并與侗布非遺保護項目和文物展示結合,成為一個服務不同利益相關者的多功能場所。
針對民族村寨活態性和綜合性的特點,大利侗寨的保護項目不止于靜態的文物本體保護,也將村寨的文化遺產資源視為創新的基礎,通過遺產功能或社群關系的延續,達到了文化表達的延續以及傳統制度的延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