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說,老家的杏花開了。
這電話,恰到好處。而電話這頭的我,正困在陜北的沉默里。這里,光禿禿的,一臉的土黃色,草木不醒,飛鳥不鳴。此時,需要一支故園的杏花,解除鄉愁,恰好在老家,有一些。也許是一支,也許是滿園。
其實,對于鄉愁,我們也理解不透。
古人的鄉愁,有實指,在某個地方,承載著一個文人一輩子的詩句,而我輩的鄉愁,卻是泛化的,已無寸瓦之地,來供養鄉愁的草木。
在文字里,懷念的無非是丟失的傳統。它們,是藍磚灰瓦,是節氣里的莊稼,是一些販賣春天的詩句。
多想躲在紙上,把玩陸游的格調:“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春雨尚在,杏花的風俗,已看不見了。
第一次讀到杏花,是在《山海經》里:靈山之下,其木多杏。這靈山,一下子讓我想起了《西游記》里那個佛境,一行人,一路向西,無非是去靈山取得真經,沒想到這靈山,那么早就有了杏花。
在春天,故園的神廟里,那樹杏花是否耀了眼?那些紅布,應該滿樹了!
這棵樹,本無事。突然某一天,風一樣掠過平原,居然成了神樹,十里八村的婦女,帶著虔誠而來。我守著神樹,居然不知道它因何而紅袍加身?
小時候,逞能的因素多一點,一群小伙伴,對著神樹就是一泡尿,嚇得大人趕緊跪下贖罪。
母親說,“快跪下,神會罰你頭疼!”
不知道是心理因素,還是神發了怒,居然覺得頭有點疼了。后來,想想,還是自己嚇自己罷了。
就這樣,這一棵杏花,綁架過我的童年。在童年里,我時常面對杏花,讀風,品雨。
后來,在朱自清先生那里,讀到他的美文《春》,便覺得他的文字一團錦繡。卻感覺草、花和雨都修辭太多,損傷了文字的安靜。
雖然不喜歡那滿眼的綠,和一樹的熱鬧,但我仍喜歡他文中引用南朝志南和尚的“沾衣不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多好的詩啊。溫潤的風,含羞的雨,人也是醉了。
我喜歡,在春天,不出現大片的春語,而有一支怒放的紅杏,足夠了!有杏花,就有酒旗,《紅樓夢》里說“杏簾在望”,說的就是酒家啊。品一杯酒,賞一眼杏花,也是一件雅事。
在故鄉,一棵紅杏的下面,尚有分歧。
女孩,為了所謂的自由而出走。
父母,卻苦苦地等待她的歸來。
這老掉牙的套路,卻一直嘲笑著故園,也許,退一步,家庭就盤活了。
三年以后,紅杏仍怒放,心里的仇,再也不見了。女孩,抱著母親,身后是可愛的孩子。
那些年,一個人,在杏樹上,偷偷地刻上:“曉優,我愛你。”這憋在肚子里的話,只有杏樹知曉。
多年以后,回鄉看到當初幼稚的筆法,居然笑出聲來。
古人有“嫁杏無期”的說法,這是一個對愛情饑渴的人,或許男女之事,永遠都是生活的重心所在,《金瓶梅》里潘金蓮和西門慶曾以李杏嬉悅性事,看起來,永遠關注精神是虛無的,在鄉村,肉體先行。
這些,都不是故鄉的主題。
我知道,在南方,此時有一些詩句統治著春天。“梅子金黃杏子肥,麥花雪白菜花稀!”而在北國,我的故鄉,麥黃杏已熟,填飽了孩子的嘴。
也許,此時,再也沒人想起杏花。
但是我想,如果我能在宋朝,一定會聞到杏花的味道。
時下,油菜花海,占了上風。我故鄉的杏花,似乎無人問津。
一些人,進山去看杏花。
我暗笑,只要我閉上眼,我就知道,故鄉的杏花,開了多少。
也許,我東廂房窗下的杏花,已然團在一起,就等風吹。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詩“杏花冷露團香雪”,多么風雅的杏花啊!
綠了芭蕉,是他人的事。而熟了的杏子,才是我的事。
一籃肥杏,是鄉愁的終結。只是,杏不能多吃,民間說:“桃飽人,杏傷人。”不宜多吃,是否應該找個中醫調解一下。古人稱中藥為杏林中人,這說的是道醫董奉,這人醫術高明,和華佗、張仲景稱為“建安三神醫”。
這人看病,不收錢,但有個規矩,病好后必須為他種棵杏樹,所以他居住的地方一片杏林,此后便有了“杏林中人”的說法。
好久不見故鄉,甚是想念杏花。
如今,遠走他地,離泥土越來越遠。看一支杏花,需進山。進山后,杏花看似開了,卻與我再無瓜葛。
在紙上,再也找不到,一片安放靈魂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