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子

馬良

我童年時見過好多瘋子，好像那時瘋子特別多一樣。

有一個我童年常見的瘋子，是個看上去完全正常樣子的人。最初見到他都以為是個普通路人，后來時間久了才慢慢發現，他每日只是重復著做同一件事情：在我家后面弄堂盡頭的垃圾桶里翻東西。家里的垃圾都是我負責倒，這是我媽給布置下的家務，于是我總可以看到他。他頭發有點長，戴了一個塑料黑框的眼鏡，鏡腳上纏著醫用膠帶，那時戴眼鏡的人常常這樣做，倒也不顯得很奇怪。身上是一件很舊的中山裝，藍色幾乎褪盡，露出布本來的灰白色，袖子上會套兩個黑色袖套，像個精打細算的會計。這人身材非常瘦長，褲腿短了一截，翻卷起來更是顯得細腳伶仃的樣子，手里永遠拿一根很細的、和他的身形有些類似的竹竿，在垃圾堆里翻來翻去，不知在翻找什么東西。我最先幾次還很好奇，想要幫他尋尋，記得還問過他找什么，但這個戴眼鏡的人一言不發，只當我不存在，我便快快地走開了，心想他一定怕孩子會添亂，大約是掉了什么值錢的東西。

時間久了，發現他從早到晚都在那里翻，并不是偶爾為之，我這才知道他是個瘋子。每次我倒垃圾，都盡量離他遠些，怕惹惱了他，他倒也不看我，只待我一走開，便上去翻我家的垃圾。我心想這可憐人估計是要尋一些食物，但又覺得好似不是，因為他衣服穿得還是挺體面的，手里從來也沒見到有什么東西。我沒打算細細追究，瘋子的事情哪里說得清楚，便漸漸對這人視而不見了。而他依然在那里翻著，直到我搬家前最后一次去倒垃圾，他還是在那兒，人老了一些，衣服也變得更灰更舊了，站在垃圾堆前的混沌樹影里，他變得難以辨認，幾乎成為了垃圾堆的一部分。

很多年以后，某天家宴，我和姐姐的幾位朋友無意間聊起我童年里的那些瘋子，興之所至還一一比劃起他們的可笑樣子。說起一直在翻垃圾的男人，姐姐在一旁插了一句：“那時你年紀小不懂，我們都認識他，他原來是個鋼琴家，‘文革時被造反派切掉了兩手的小指，當著他的面扔到那個垃圾堆里他從此便瘋了，直到死，每天都在找他的手指。”席間一片死寂，沒人再說話。

【選自《人間臥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