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籃球滾下了山坡

2019-10-08 03:36:38少一
民族文學 2019年9期

少一

何燊出事了!

這是我從驚悚的意識里稍許緩過神來后做出的判斷。

電話!又是可恥的電話讓我在黑夜里睜開黑色的眼睛。在黑夜里沒有可見的事物,我只是把手伸向床頭柜可及的位置,觸摸到了那個可疑的冰涼。摁亮屏幕,上面跳躍出“何燊”的名字。與此同時,我也看到了一組阿拉伯數字:1:37。這個數字讓我內心的焦灼在黑夜里成倍地放大。倏然間,我知道自己本來乏善可陳的睡眠在這樣一個操蛋的凌晨將徹底陷入無可救藥的境地——一切罪孽的源頭似乎都是手機!職業早把我的作息和手機綁定在一起,很大程度上,我生活的自由和幸福已然被手機無情地剝奪、掏空,那么霸道和不由分說。明知它像一個幽靈,會不時地擾亂我的休息,但每天晚上睡覺前,我還得將它置于枕邊固定的位置保持待機狀態。而我,則要以“旺盛的精力”準備隨時喚醒自己疲沓的靈魂——多年的從警生涯成就了我這種渾噩的睡眠狀態。

“我是何燊呢,”電話里的聲音帶著恰如其分的疲態,“怎么,連老同學的聲音都沒聽出來?”

何燊的話就像一道啞謎,只有我能聽出它所包含的玄機。別說我的手機里存著他的電話號碼,就在上星期,他還和我有過一次長達四十多分鐘的長途通話——我至于聽不出他的聲音嗎?他這么說應該是在有意強調我們之間的“老同學”關系,如果沒判斷錯的話,他是當著別人的面向我傳遞出什么急切的不可示人的信息。許多的話不便明說時,只能點到為止。誰沒遭遇過這樣的尷尬呢。

果然,何燊接著說:“沒什么事,就是打電話問候一聲,老同學嘛。”

我注意到,他又在說“老同學”。

就在通話將要終了時,他報出了自己的房號,“我住‘君悅307,可能還有兩天。”

怎么又是“307”呢,世界上哪有這么多無聊的偶然和因果!

派出所對面的“君悅賓館”,我是知道的。我還知道,自從何燊逃離這座縣城后,每次回來都悄無聲響,但他每次都會把回來的消息告訴我這個“老同學”。我只是費解,按理說,他不應該隨意說出自己的住處。前幾次“潛回”縣城,他和我雖有聯系,但在互通有無方面他還是有所保留的。我不知他是出于對我身份的忌憚,還是擔心行蹤暴露后會有嚴重的后果,令他不得不罔顧“老同學”的感情。

我在電話這邊只是“哦”了一聲,算是回應。不是我有意怠慢“老同學”,而是不敢貿然作答。這似乎也是我和何燊之間的默契,我們儼然是在共同對付一個隱匿于黑暗之中的對手。

在這場簡短的隔空對話里,僅用一個“哦”字,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它缺乏必要的邏輯和起碼的禮數,對不住“同窗”情誼。可是,當我思忖著再問點什么的時候,電話那端“咔嚓”一下掛掉了,不帶半點客套和猶豫,就像這暗夜里的一粒微塵被風莫名其妙地帶向未知的空間。

手機沒有即刻放回原處而是被我置于眼前,良久地注視著。事實上,我一直沒有開燈。我“注視”的不是手機,而是隱藏在手機里的那個叫“何燊”的“老同學”。

何燊用“老同學”定位我們之間的關系,一點都不虛假。從小學到高中畢業,按照我們當地的說法,我倆從沒“散過伙”,而且好得只差“穿連襠褲”。說起來,十二年的時光不能算“老”,但十二年的同窗情誼并不“年輕”。它把我們一生中最珍貴的記憶藏匿于生命深處,就像埋在地窖里的陳釀歷久彌香。就生命本質而言,人的一生如果用尺寸度量,成年后的人生是貶值的,是需要折扣的,它因為蒙塵而不值一談,唯有童年時光光鮮、無邪、樸拙,具有十足的彈性,可供人一生享受和消費。

“老同學”何燊的形象漸漸從消弭的往事中浮出來,最清晰的畫面定格在一輛自行車上。那是一輛“永久牌”的郵政專用自行車,產自上海(現在是否已經淘汰不得而知)。在那樣的年代里被涂上綠色的油漆后,它不僅成為一個行業標志性的交通工具,而且是一種身份的象征。何燊,怎么說呢,他生就一副不屬于山里孩子的俊朗,高鼻梁直直的,深黑的眼眸略微凹陷在眉骨下,兩道劍眉有股凜然的張力,一雙耳扇尤其內斂而肉感,兩頰飽滿的肌肉恰到好處地襯托著五官,黝黑的皮膚透射出青春氣息。何燊騎著那輛自行車穿行在鄉間公路上,后架兩邊的郵包兀自增添了他的威儀。那時候,我還只是一名資歷尚淺的民辦教師,呆在山旮旯一所破落的小學當“孩子王”。學校是一棟帶著典型土家族民居風格的木樓,位于一處土臺上,后面倚靠大山,山上樹木森森,四季青綠;前面有條小溪,溪水清澈見底,常年流淌,有座石拱橋橫臥在溪溝之上,挽起學校和彼岸那條簡易公路。我這么書寫,似乎那所學校是個不錯的地方,值得永久留戀和懷想。其實不然,學校四周都是山,視線散出去,馬上被撞回來,吼一聲,也有震耳的回響,人就像掉進天坑,時間長了,保不準會被逼瘋的。好在每個禮拜二上午,我都會見到老同學何燊騎著那輛綠色自行車出現在對面公路上。他只要拐上橋面就會摁響鈴鐺,前傾的身子一拱一拱,兩條長腿使勁地蹬著腳踏,車輪在他的胯下飛快轉動,劃出好看的弧線,使他騎行的樣子顯得流暢而寫意。他帶給我山外的某些信息,讓我暫時忘卻生活的無聊和落寞,勉強對付掉索然無味的時光。想想吧,何燊當時能謀到一份鄉郵政所投遞員的職業,足以拉開和我這個“老同學”之間的差距。據說,他的成功得益于他當村支書的父親,以及他家自留山上那些品質不俗的木材。我不能理解和原諒自己的生活。我之所以心浮氣躁,最終未能把桃李天下的事業干下去,很大程度上來自某些不切實際的幻想,與何燊比較高下立見的現實讓我不得不對自己的人生重新布局。我曾試圖找領導談談,希望能調離那個拉屎不生蛆的地方,換一個能讓生命開花的環境。我的父親以他滄桑的人生經驗徹底否決了我的想法,他的理由是“你還沒有向領導提要求的本錢。”既然如此,不干總可以吧,我就撂挑子了。后來,我干過許多職業,說出來都不足掛齒:收荒貨、販賣農副產品、殺豬賣肉,我甚至還夢想過當一名作家,將胡編亂造的“文學作品”密封起來,趁著周遭無人賊一樣丟進郵筒。直到后來結婚生子,和妻子在鄉街墟場開一家小餐館才勉強把小日子安頓下來。

留在我記憶底片上的何燊騎在那輛“永久牌”自行車上,在一聲發令槍響之后開始與眾多競賽者展開一場比賽。不能不說,這是個頗有創意的賽事。人反向坐在自行車上,雙手朝后握住車把,踩動車輪倒行。這樣的坐姿本就顛覆常識,不比快,卻偏要看誰騎得慢,就更加有悖常理。在“五四”青年節這天,這樣的比賽定然刺激著許多年輕人的神經。賽場就設在鄉中學操場——我們曾在那兒讀完初中。那場比賽,以它設計詭譎的賽程和規則立馬淘汰了所有的競爭對手,五十米之后,場地上就只剩下何燊一個人。他以自己訓練有素的技能挑戰極限,成為這場比賽的王者。一百米距離,他騎車倒行整整花了二十四分鐘。這是一次何等了得的倒行逆施!許多時候,我們都懷疑他的自行車沒有移動,像釘子一樣扎在兩條石灰線之間的跑道上,而他千真萬確也沒有掉下來。最后,賽事不是以競技的方式結束,而是以何燊的完美表演收官。在眾聲喝彩里,他毫無懸念地拔得了頭籌,鄉團委書記管翠英親手給他頒獎。關于管書記這個人,我后面將要詳述,先不必說得太多,非要簡單地劇透一下,只能說她是個胖得不丑的女人,剛剛走進中國行政史上最后一批聘用干部的序列。按規定,三年合同期滿,如果沒出什么差錯,她方可走進體制轉為正式公務員,成就自己的未來。

何燊倒騎自行車的樣子在我頭腦里停留的時間并不長,充斥在我腦海里的還是剛才那個疑點頗多的電話。“沒什么事呢,就是打電話問候一聲。”“我住‘君悅307,可能還有兩天。”這些看似隨意的話語里包含著邏輯關系,也包含了太多的信息。沒事。沒事他打電話干什么,難道僅僅只是想把我鬧醒?他有毛病吧?疑點更大的是他報出的那個房間號。把二者對應起來,“沒事”就變成有事了。我一拍腦袋:對了,何燊準是遇到了麻煩,需要我這個“老同學”施以援手。這樣的判斷,源自我聽到的有關他逃離縣城的那些傳言。他把電話打給我,應該是經過一番周密考慮的,既出于對我職業的信任,更有對我智力的高估。

還好,我總算沒有辜負他。

我決定給派出所打電話。我曾經在那里工作過一段時間,對那個公之于眾的七位數的座機號碼早已爛熟于心。摁著那串阿拉伯數字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了自己的角色。我該以一種什么身份說清楚發生在“君悅賓館”307房間的事情?我很清楚,派出所的值班警察都是近些年單位招錄的年輕人,現在是他們在牛逼哄哄地主導一線工作,骨子里的剛愎自用和自以為是的所謂“資歷”讓我平時不屑于認識并記住他們。同樣可想而知,我們即將被拍上沙灘,那些年輕人壓根也不愿意接觸和走近我這個半老頭子。那么,我出于同學感情報出自己的名字請求他們出警多半會是一個自討沒趣的結果,更何況我對“307”房間里發生的一切并不了然,只能根據自己的主觀臆測,編造一個似是而非的案由。仔細一想,這樣的報警會是多么滑稽和荒唐啊。

席夢思床墊“吱嘎”亂響,妻子翻身時被子隨她往一側裹挾,還伴隨著一串不滿的嘀咕。這是她對生活表現出的厭倦和譴責,我已經習慣了。她的表現提醒我不能在這件事情上繼續延宕下去,不管以何種方式,我必須做出一個快刀斬亂麻的決斷。

電話里是一個年輕的聲音:“派出所,么事?請講。”

節儉的用詞不帶任何情感和溫度,反而給人一股職業的冰涼。

我理解。我在入職后的兩三年時間里,曾經守著那部座機熬過無數個不眠之夜,它的響鈴聲就像一道魔咒屢次惡毒地將我從昏沉中驚醒。那種時候,如果有人拿我的態度說事,別說反感,我連一刀捅了他的心都有。

我說:“有人遭綁架,請你們馬上解救。”

“綁架?”這可不是小事兒,警察顯然有些緊張,我從他說話的語氣里完全能感覺出來,“在哪兒?請你說清楚點。”

“就在‘君悅賓館307房間,”我沒想到自己竟會在情急之下胡謅出這么一個莫須有的警情,藉以忽悠我的同行。我幾乎廢話地說:“知道‘君悅吧?就是派出所對面的‘君悅。”

“請問您貴姓?聯系電話是多少?”派出所那部老掉牙的座機早就喪失了來電顯示功能,他們總是舍不得換一臺新的。

警察開始走程序了。這正是我很反感的事情。我終于理解了為什么每個報案人對警察的工作都不滿意——原來是那些贅冗的“客套”破壞了求助者急切的心態,令他們感覺出熱情背后某種虛與委蛇的敷衍和推諉。我反詰道:“這些重要嗎?你們是不是應該馬上出警?”

“對不起,我們必須按規定來。”

規定!誰的狗屁規定啊。我們的生活本已雜亂無章,還需要那么多不切實際的規定干什么。我發火了:“收起你那一套吧,我只需要你們刻不容緩地解救人質,否則……”

我沒有把“否則”說完。我想,他們非常清楚我要表達什么,“否則”的背后是難纏的上訪群體和他們沒完沒了的纏訪。我曾經在接警電話里屢次受到報案人橫蠻無理的責罵、刁難,甚至威脅。口水如果能通過話筒噴出來,對方足以將我淹死,可我從來都只有選擇隱忍與沉默。現在,我終于搖身一變,把自己當年遭受的那些窩囊氣一股腦兒地撒給了我的小兄弟。只是,他卻蒙在鼓里渾然無知。

年輕人倒還客氣,說:“按規定,我們接警和出警必須記錄在案,處理結果也要給您做出回復。您的滿意是我們一切工作的出發點和落腳點。您什么信息都不愿留下,這不為難警察嗎?您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對我們。”

嘖嘖!還出發點和落腳點呢,去你的吧,我玩的就是匿名。

他還在強調“規定”,而且用了倒裝句。我能理解他的話,但我就是無法滿足他們的要求。我刻意隱瞞自己的身份,并非是想在這件事情上擺譜或徇點私情,只是不想讓他們知道我有這么個亂七八糟的“老同學”,而他們偏偏也有我這么個混賬透頂的同事。我開始耍流氓了。我說:“信不信,如果三分鐘之內你們還沒出現在‘君悅307房間的現場,我會向上級部門投訴你們不作為。”

警察立馬把電話掛掉。和我繼續對話下去,他們可能覺得是世界上最無聊的事情,更何況他們也賭不起三分鐘——什么時間誰在當班,值班表上隨時都能查得一清二楚。年輕警察承擔不起因工作失誤可能造成的嚴重后果——弄不好那可是掉飯碗甚而蹲牢獄的事情——碰到蠻橫不講理的報案者,與其徒費口舌找不自在,不如掛斷安靜。

站在時間的這一側,我睡意消弭,神思又與記憶中的那輛“永久牌”自行車對接在一起。自從那次獲得倒行冠軍以后,何燊好像癡迷上了這項運動——如果這也算一項運動的話。每有閑暇,他都會騎著自行車在鄉政府院子里練習。出于好奇,我不止一次走近他,觀察他的倒行訓練。

我忍不住問:“為什么練這個?”

“挑戰呀,”何燊把一只腳支在地上,回應我的納罕:“人們都習慣朝前騎,我為什么就不能試著倒騎呢?”

“前行不是很好嗎?”我不能接受他的觀點。

“來,你試試,試試你就知道了。”

他一騙腿下來,把車子順給我。騎自行車,我自以為還是有點基本功的。那段時間出行,它是我必不可少的代步工具。可是,倒騎真還不行,慢行更不行。我騎在自行車上,對背后的環境一抹黑,每前行一點,都感覺像是把自己逼到了懸崖邊沿,有種如臨深淵萬劫不復的恐懼,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把攫住,能擰出血來。沒多會兒,我就氣喘吁吁,汗水四流。

“不容易吧,”何燊不無得意地向我講解技術要領:“倒行的關鍵是要穩,你看——”他重新騎上車,邊說邊給我示范。他把前胎打橫,讓前后輪胎形成“丁”字形,然后腳下輕輕發力,踩動鏈條。車輪朝前滾動時,他還顛動著身子不斷將前胎拎起來,蜻蜓點水似地抖動。這樣,人才能和處于運動狀態的車身找準平衡點,不至于掉下來。“倒行的要訣其實簡單,需要的只是耐心而已。”最后,他總結道:“前行是駛向目的地的常用方式,倒行則不是要你回到生活的原點,而是讓你駛向另一個未知的未來。倒行練習因其充滿著變數和風險,才能讓你感悟到人生的復雜和不可預知,磨練你的心智,激發你更加勇敢地追求和向往。”

何燊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有思想的?我不得而知。離開三尺講臺后,我在生活的舞臺上原地轉圈,最終不得不放下自己的桀驁,接受了在鄉政府當一名廣播員的現實。

于是,我和何燊有了這段“老同學”之外的交集。

我之所以向現實妥協,多半是因為我的父親。那位讓《詩經》和《論語》之流熏陶得半生不熟的知識分子,自己一輩子庸庸碌碌,卻把“學而優則仕”的理想寄托在兒子身上,一味地煽惑我抓住“機會”。實際上,我已經把“機會”看得不那么重要了。撂挑子不干民辦老師后,我有兩次機會進城。這得益于我的作家夢。我沒有當成作家,寄出去的“作品”多半都是泥牛入海,少許退回來的還不如不退,那簡直是自取其辱。只是,我操練出的那些文筆幫助和成全了我的虛名。最先向我伸出橄欖枝的是縣里一個國家級森林公園,那里不僅有一座古老的寺廟,據說始建于唐朝,輝煌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一千一百多年前,更有一位農民領袖兵敗后歸隱此地的傳說。我去應聘,見到了公園管理處的頭兒。我的工作職責定位于辦公室文秘,臨時聘用的身份使我的工資待遇和他們不能同日而語。這倒不是問題,問題是他們要把一個叫做“土家苦樂宮”的景點交給我經營。這樣一來,我不僅要替公園消化兩名下崗職工,還要用景點的營業收入給自己發那點少得可憐的薪俸。說白了,羊毛最終出在羊身上。我就是那只靠拼命吃草養活自己還要讓人擠出奶來的莎能山羊。他們滿懷信心地以為,我來自遙遠的土家山寨,有著“畢茲卡”人吃得苦、霸得蠻的血統,打理好一個頗具民族特色的旅游景點應該不在話下。在一個幾近荒蕪的山包上,我看到了同樣荒蕪的現實:幾間破敗的茅屋里面安放著舂米的碓馬、給稻谷去殼和去糠麩的風車、榨油使用的碾坊、制作豆腐的石磨,以及蕭瑟秋風里漫山遍野的衰草……別說我早已討厭生活中這些索然無味的物件,單是“苦樂宮”的命名就足以令我打退堂鼓。我本已嘗夠了“苦樂宮”的酸辣,才邁出大山期望建立一種全新的生活。你們想讓我在“苦樂宮”建功立業,換取游人歡心,用豐厚的門票收入滿足你們的口腹之欲和政績工程,那就另請高明吧。對不起,老子恕不奉陪!

后來,法院把我找去,希望我能助力于他們辦公室的工作。辦公室主任給我開條件,月薪三百元。這么低廉的薪水連他都不好意思說出口。他嫌給我的聘用工資過低,讓我自己“提要求”,說是盡力做領導的工作。我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說:“我可以不拿法院一分錢,但是,義務干滿三年后,你們必須無條件地給我解決身份問題。”我的要求有股“豁出去”的決絕與悲摧,與其說是“要求”,毋寧是在向生活叫板,也可理解成給法院施壓。我見過生活中許多明目張膽的冷臉和白眼,既不想在一個單位里做二等公民,更不愿和倒行一樣走生活的回頭路。主任承諾不了我的條件,把我帶到院長辦公室,說要“當面談談”。我還是那底線,談不談都一樣。院長姓丁,兩筆組成的中國最省事的姓氏。他的身體跟他的姓一樣簡單,給人一種清癯、干練的感覺。他賞識我的狂放,說我有文人傲骨,對我的敢想敢說毫無忌諱。最后,他不無遺憾地說:“法院本來就是講規矩的地方,這份合同我們不能簽,到時候兌現不了,吃個‘敗訴,就鬧笑話、出洋相了。”于是,我只能背著鋪蓋卷搭班車回到山里,重新歸位于自己落拓的生活中。

所以,當鄉政府請我去當一名廣播員的時候,我已被逼到沒有選擇的余地,就像溺水者發現一根稻草,牢牢地抓住“機會”不想放過。要不,我就無緣目睹何燊的那些倒行練習了。

那天,玩過一陣倒行訓練后,何燊把支架打下來,將自行車立在樓下走廊邊,拍著我的肩膀:“好久沒喝了,走。”

我問值班警察:“昨天晚上,你們是否帶了一個叫何燊的人?”

年輕人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只說:“么事,您請講。”

用詞節儉。我敢肯定他就是昨天晚上在電話里和我講“規定”的人。他眼睛紅紅的,幾縷頭發奓起,臉色有些發暗,連皮膚看起來都顯得有點粗糙。一個通宵熬下來,我想,我的樣子除了比他老相外,也是這般落魄吧。

我說:“我看看老同學。”

年輕警察顢頇地笑笑。我的話暴露了自己。他可能也反應過來,迭聲解釋說:“我們出警迅速,將他們從‘307帶回派出所。”

他們?何燊果然遇到了麻煩。我想到了昨天在電話里給警察的最后通牒:三分鐘!我有些愧疚:“兄弟們辛苦了。”

“辛苦倒在其次,”年輕人說:“您那位老同學的事情可能比較麻煩,您來了好說,我們一起……”

沒等他把話說完,我擺著手:“我說了,只是來見見老同學,案子上的事情你們該怎么辦就怎么辦,我可不管,也不便管。”我想,我推辭的理由應該很充分。

警察無奈地瞥我一眼,沒說話,然后扭過頭去,目光投向門外——院子里徘徊著幾個男女。我進來的時候,他們狐疑地盯過我幾眼。同事擺明了是在給我暗示——昨天晚上就是他們控制何燊的。

聽說“307”,那群男女馬上涌進來,圍住警察七嘴八舌地展開攻訐:怎么回事?有人想替姓何的說情嗎?可以,誰說情,誰替他把欠我們的錢還了。他們的目光在我和警察之間逡巡,針對的意圖不言自明。

年輕警察顯然不想讓我陷入尷尬——他縱然和我不太熟悉,我也毫無道理地得罪過他,但一起共事的三分薄面他還是給的。他告訴那些人:“這只是經濟糾紛,你們隨便限制人家人身自由是違法的。”

一個染黃頭發的女人說:“那你干脆將我們和他一起關起來好了。”

這個黃頭發的女人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仔細看她一眼,卻沒什么印象,倒是她的黃發有些特點。

“老子不管違法不違法,只要他還我的錢,一日不還錢,他就別想脫身。”幫腔的男人大概是黃頭發的丈夫——至少是有資格成為她丈夫的人。他邊說話邊把一只毛乎乎的手搭在女人肩上,而女人沒做任何忸怩,表明她愿意接受那只紋有毒蝎圖案的毛手。

年輕警察說:“在派出所,你們還擔心他往哪兒跑?等會兒,我們組織調解一次。”

那些人被暫時支開。他們走到派出所門口,一雙雙守株待兔的眼睛始終往這邊脧趁。

年輕警察領我去候問室。這樣的候問室派出所一共有三間,何燊呆在最里面那間,“候問”的只有他一個人。

“有人看你來了。”丟下這話,年輕警察就連帶所有的公務和私交一起撇清,然后帶上門出去了。

候問室里陳設簡單,一把木制長沙發靠墻放著,可坐三個人,擠一擠,大概坐四、五個人也是可以的。沙發對面擺放著兩把椅子,供警察值夜之用。另外一面墻上掛著塊電子顯示屏,上面有年月日和鐘點,還實時顯示室溫。掛這么個東西是有講究的——凡是進來的人,尤其是那些晨昏顛倒的人,一旦手機被警察臨時扣押或沒收,往往不知今夕何夕,以至于使他們對自己和這個世界存在的真實性產生懷疑,進而陷入某種譫妄。從這個意義上說,派出所掛這樣一塊電子顯示屏很有必要,它彰顯出執法的人性因素,給候問室增添了些許溫馨。

何燊從沙發上站起來,動作利索,不帶半點拖沓。這讓我相信,他的身體至少沒有受到傷害——不管來自我的同行還是那群男女。這一點,令我感到欣慰。何燊本是個講究人,或許因為熬夜,我看到了他兩邊眼角各有一坨黏稠的眼眵。對他來說,簡直造成了毀容的效果。我下意識地抬手擦一把眼睛。何燊不明所以地微笑著,走近我時竟率先伸出右手,弄得我差點失措。這是我們老同學之間睽違已久后的又一次握手,那么熱情,就像在所有應該招呼的場合,就像什么事情都沒發生過那樣。感覺這還不夠,他居然效仿西方禮儀還和我來了個像模像樣的擁抱,只差沒蹭臉,反而是這樣的親熱讓我倏然間滋生出一種劫后余生的悲涼。松開后,他指指椅子,示意我坐下說話。我沒有坐——那不是我應該坐的位置,無論就時機還是“老同學”的關系而言,我都不合適坐到椅子上去,把二郎腿架起來。我選擇木制沙發,挨著何燊坐下,盡量把我們的關系往“老同學”方面靠攏。

“有煙嗎?癮死我了。”

他不問,我都差點把隨帶的見面禮給忘了。接過煙,他熟練地撕開煙盒封口的貼條,然后彈出一支顧自點上——我不好那口,他也就免去客套。后來,他盯住煙盒,把一口煙噴上去。“好多年沒抽這個牌子了。”我知道,他進城后只抽“和天下”,這種軟包裝的“芙蓉王”和它比差了一大截——都這時候了,何燊還把自己當成一個有錢人大馬金刀地說話。

“么事?”我未作計較,也學著年輕警察的口氣,盡量用詞節儉。我覺得這樣顯得隨意,適用于“老同學”之間的談話。

“媽的,他們把我綁架到‘君悅軟禁起來,逼老子還錢。”

看來,我所聽說的那些傳言并非空穴來風——何燊真有可能破產了。他還算好說話,對“老同學”一點都不隱諱。我問:“欠多少?”這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不迭——似乎我可以隨便幫他一把,讓他擺脫眼前的窘境。

他果然誤解了我的話。“出去再說,這個你先別管。”他沒有說出欠人家多少錢,也沒讓我為自己的胡說八道買單,只說:“拜托你和他們溝通一下,幫我擺脫他們。”

兩個“他們”各有所指。他這是耍賴的節奏。我有點為難。“派出所準備組織你們調解一次,這是個機會,何不配合一下呢?”我的潛臺詞是擤掉鼻涕腦殼輕,逃債總不是個辦法,警察協助債戶逃跑也不像話。

“還不了的,”何燊搖著頭,語氣里含著乞求的成分:“你先幫我逃出去,許多話我們以后再說。”

他還是那么虛榮和偏執,跟當年的倒行練習一樣,認定了的事情就放不下,鐵了心地要做下去。我不禁想起那次在鄉政府院內練習完倒行之后,我們一起去喝酒的事。

我們剛剛走上街頭,便跟上一小子。“何哥,你騎車倒行的樣子真飄逸。”

我詫異地看小子一眼,不知他怎么用到了“飄逸”。我說:“你的樣子倒是有幾分飄逸。你叫飄逸吧?”

“感興趣嗎?飄逸。”有點意思,我與何燊共同把這個拜師學藝的小子叫做“飄逸”。何燊顯然對這個愣頭青感興趣了。

“我想跟你學。”

“哈哈哈……飄逸。”何燊打完一串哈哈,“你這個徒弟我收了,記住,每天下午五點鐘以后到鄉政府院子里去。”

小子屁顛跑開。何燊不無得意地向我炫耀:“看到了吧,這就是倒行的魅力!一項運動需要有人推廣,才能被人們普遍接受。”何燊的話充滿自豪感,似乎他已經發明了一項新的奧林匹克運動項目。

那天,我們喝餐館老板推薦的“苞谷燒”,據說是他家祖傳釀制的正宗貨,也是這家餐館的標配。那時候,我們喝酒的“資歷”都不夠。對不諳酒道的年輕人來說,似乎不配喝什么好酒,更遑論在這等平民餐館里也不會有什么上檔次的佳釀堂而皇之地陳列,以備顧客選用。

從來,喝酒總是伴隨著神侃。幾盅落肚,何燊就面帶酡紅進入狀態,話題直接指向我。

“你真是一個傻逼。我要是有你那樣的機會,做牛做馬也要干下去,不會火燒牛皮回頭卷。”

我兩次拒絕城市的經歷早已在鄉街上傳開。輿論的焦點多數傾向于我新婚不久,戀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小日子,是個胸無大志沒有遠大格局的人。對我熟悉不過的人甚至拿我的屬相肆意發揮,說我是屬兔的。“兔兒滿山跑,依然歸舊穴。”我注定走不出自己的宿命。更有街頭那個姓黃的算命瞎子翻出我的生庚,說我五行缺水,流不動……那些破事雖已過去,但我一直未能完全釋懷。我時常懷疑自己在人生的關鍵路口沒有把握機遇,做出了錯誤的選擇。現在經由何燊重新提起,又是在這種借酒澆愁的意境里,難免喚起我的某些失意和悔恨。

“其實,城市并不一定有你想象的那樣好。當你還沒準備好的時候,最好不要盲目行事。”我在為自己的“傻逼”尋求一個“傻逼”的理由。

“山里有哪樣好呢?就拿我來說吧,我至今都不想回家去。”他把左腿的褲管擼起來,亮出小腿肚子給我看。說實話,我從沒發現何燊會有這么一雙丑陋不堪的小腿肚子,它肌肉發達,粗壯得就像彈花匠使用的大號紡錘,和下肢完全不成比例。我想象不到,在何燊健康勻稱的體型中還隱藏著這么一個不可示人的敗筆和瑕疵。怪不得哪怕大熱天,他從來都不穿馬褲,把自己收拾得跟坐月子的小媳婦一樣。他戳著小腿肚子,就像揪住什么把柄似的,指證著它的罪惡。“你是知道的,從我家到學校要走很遠的山路,上學走下坡,走得腿打閃;放學回家爬上坡,爬得腿轉筋,所有的力氣從小都使在一雙腿上,它能不成為這個鬼樣子?”

我想到的是那雙結實的小腿助力了他的倒行練習……

老板怕冷落了客人,走過來殷勤地詢問我們需要添加什么菜肴。何燊問:“有泡菜嗎?”

老板上了一碟酸蘿卜,見我們聊得興起,便知趣地走開。

接下來,何燊還說起另一件事——

他從小喜歡打籃球,讀小學三年級的時候,當村支書的父親給他買回一個。何燊的家住在大山頂上,翻過山就到了B省地界。他家屋門口的曬坪只有曬簟那么大,打籃球施展不開手腳。有一次放學后,何燊不小心讓籃球彈跳出去,順著坡道一直滾到溝底。何燊擔心父親揍他,只好下山找回那只籃球。

“那一上一下,你知道我花了多長時間?”這個問題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問題之外的意涵。

我去過何燊家。我在心里估算著那個并不重要的時間,往返至少也得一個小時吧。

“你不知道我當時是怎么想的,”他把一口酒惡狠狠地咽下去,就像正在生吃當年的那只籃球。“就從那一刻起,我在心里暗暗發誓,絕不能讓自己和我的后輩人呆在那窮旮旯,無論如何也要走出山村,做一個體面的城里人。”

我相信出于某種偶然或必然,每個人一生奮斗的動機自不相同,但我無法想象一只籃球就這么奠定了何燊的人生理想,令他矢志不渝,“雖九死其猶未悔”。

這個話題有點沉悶,與喝酒的氛圍很不相宜。我刻意把話題往他高興的事兒上引:“聽說你在談戀愛?”

我真的只是聽說他正在和那個叫管翠英的鄉團委書記談。這無疑是個求證的好機會。

他沒有表現出我預想中的熱情,反問我:“你覺得怎樣?”

他的話不打自招坐實了我的疑問。一個農村小子,即便眼下當了鄉郵政所的投遞員,也只是端著個泥捏的飯碗,他若能攀上管書記這棵高枝,當然是牛糞讓鮮花插了。我回應他:“你小子艷福不淺啊。”

“我是問你她長得怎么樣?”何燊對我的夸贊一點也不在乎。

實話實說,摘除身上那件“招聘干部”的外衣,我真的不敢恭維管書記的人才。她的形象實在很普通,甚至不能與“招聘干部”的身份匹配。別的不說,光是她的胖就足以使一個女人的美貌大打折扣。人家一美遮百丑,她可是一胖毀全身啊。

“你是不是覺得她長得有點胖?”看來,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何燊還算有自知之明。管書記身上的“硬傷”并沒遮住他的慧眼,他也無法回避這個殘酷的現實。

“女人嘛,豐滿一點不是壞事。”我的話沒有明確指向,甚至還帶著某種曖昧。平心而論,對一個未婚女人來說,豐滿絕對不是一個美的標準,更非一個頌詞。我在自己并不豐富的知識儲備里檢索,能夠與之準確對應的似乎只有一個詞匯:性感。

“不過,”何燊面部表情的微妙變化讓我意識到自己出言唐突,必須來一個自圓其說化解他心中的塊壘。我比較藝術地評價管書記說:“她胖得還算順眼。”我本來想到了“養眼”,但我覺得它超出了管書記的客觀實際,也違背了我的審美。我不情愿糟蹋“養眼”這個詞。我這么違心地說話既有照顧“老同學”感情的一面,也源自“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古訓。女人生育后,多半都會體態發福,滿身的贅肉絕對不是一句胖得“順眼”就能敷衍過去的。我想到了三、五十年之后管書記會變成一個豐腴的老太婆,卻不忍心給老同學如火如荼的愛情潑去一瓢冷水。

“僅僅只是胖一點,我倒還能接受。”酒后吐真言。何燊的話露出冰山一角,似乎管書記還有什么令他不滿意的地方,就正如他掩蓋在褲腿下面的小腿肚子。

一時,我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我擔心何燊繼續說出什么不得體的話,趕緊到此打住。這時候,餐館里走進一個中年男人。我敢說,我和何燊都不認識。何燊卻向他發出邀請:“哥們兒,來,一起喝吧。”

人家顯然看出他的醉態,客氣地婉謝了何燊的好意。這時候,我感覺苞谷燒后勁很足,還有點打頭,并不像餐館老板吹噓的那樣好。

那天,我倆都被酒精撂到了。怎么結束的飯局,怎么回的家,我沒有任何印象。

半夜過后,突然下起雷陣雨。

鄉政府的辦公樓還是上世紀七十年代那種蘇式(當時叫蘇聯,后改體為俄羅斯)建筑,內外兩間,外間辦公,內間起臥,有點公私不分的味道,前面一排走廊,直通公廁。睡前小解時,我記得還是滿天繁星。夏天的脾氣很壞,跟美國的某總統差不多,翻臉比翻書還快。

我擔心廣播室機房里的電源沒有斷開,雷電會把設備擊毀,極不情愿地起床去做一個確認。本來,關機后切斷電源是規定動作,但每次只要雷聲將我從沉睡里擊醒,我都記不起自己是否按規程操作,疑心懶了手腳留下后患。而萬一出現閃失,所有設備都將報廢,我責任非小。所以,每次遭遇雷電,我都會重復這樣的行為。我總是在一種似是而非的意識之間折騰自己。

機房在東頭,挨著我房間的左側。我摸索著起床,幾乎就在我擰開房門的同時,我聽到右側的房門也“咔擦”一響。隨之,有一團黑影從里面噗出來,像仙人嘴里吐出的一口氣。最近的時候,這口“仙氣”和我差不多是纏繞在一起的。這樣一來,那團向走廊右邊移動的黑影就像是從我身體里分出去的一部分,給我一個魂飛魄散的臆想。若在平時,這是不足為奇的事情——即便我的鄰居是個女性,她不一樣要起夜嗎?但我敢肯定,這團移動的黑影不是她!雷雨那個兇猛啊,不是女人起夜的好時機,就算內急得不行,她至少也該開手電,難道她連這個都不懂嗎?在極短的時間里,我定住身子,把自己瑟縮在磚柱后面,屏聲斂息捋清神思。當確認看到的是一個鐵定的事實后,我渾身一陣痙攣,心跳陡然飆升,恐怕不低于每分鐘兩百次,緊縮的臟器能擰出血來。不過,這種恐懼只持續了幾秒鐘。那道閃電來得多及時啊,它讓我看清了那個男人。當時,他已經走到西頭房門邊,正動作慌亂地掏鑰匙開門。他的手肯定有點哆嗦,鑰匙老是對不上鎖孔——閃電的光亮揭露了他,也成全和幫助了他。關于我這位鄰居,早有些負面的傳聞盈耳。那么,認出開門者何人,我就沒感到絲毫意外。當然,這是一個秘密,嚴格說來,它只屬于我一個人。如果非要把它擴大化,最多也就是三個人之間的秘密。我曾經多次想把這個秘密分享給第四個人——最應該知道的那個人。因為它是一顆種子,隨著時間的推移在我心里漸漸長大,我感覺已經容納不下它。但每次話到嘴邊,我都把它無情地掐了回去。我想,這個秘密只能夭折在我的肚腹里,沒有它重見天日的機會了。幸運的話,等到某一天,我可能會交給一篇小說,讓它在文學的土壤里生長。

那時候,何燊依然執迷于他的倒行練習。偶爾,有鄉政府干部去食堂打開水或就餐擦肩而過時,會和他圍繞騎車倒行的問題探討幾句,算作對他道義上的支持。唯有管書記管翠英是個例外,她成了何燊最大的追捧者,以我趨向傳統的眼光打量,她的表現已經遠遠超出對一項運動的熱愛。比如,她在藕煤爐子上炒菜時,不時朝何燊觀望,手里的鍋鏟常常停止動作,直到鍋子里冒出的焦糊氣味嗆出噴嚏才令她轉過神來。她的種種表現讓人聯想起上次“五四”青年節的那場賽事,那是不是她因人設事,為何燊量身定制的一次作秀?如果不存私心,這件事情怎么解釋得通?

還是那時候,鄉政府院子內練習倒行的除了何燊,又多了個飄逸的身影。“飄逸”算得上是這條鄉街的一名紈绔子弟,他家有全鄉最紅火的茶廠,父親還買通檢查站的關卡非法販運木材,屬“摸著石頭過河”最先富起來的那種暴發戶。他給兒子買了輛嶄新的“永久”牌自行車,以表達他對兒子倒行練習的支持以及對這項運動的致敬。他這么做,客觀上扼制了“飄逸”和街頭混混沆瀣一氣走向墮落的命運,一箭雙雕的效果是讓何燊看到了倒行運動的發展前景。我曾親耳聆聽何燊對徒兒“飄逸”的諄諄教誨:“倒行是一種全新的生活境界,它不是一種踟躕,一種退敗,一種閃躲,而是一種激進,一種開拓,一種迂回,是對生活的另一種把控和回味。”在何燊想來,一項運動的推廣和普及需要理論支撐,他不想讓別人把他看成是肢體發達頭腦簡單的人,而對初中肄業的“飄逸”來說,師傅的這些理論高深莫測,簡直對牛彈琴。聽得云遮霧罩的“飄逸”常常抓耳撓腮,表現出對師傅口若懸河的不屑。他不需要理論,他拜師學藝的初衷那么簡單和日常——僅僅出于對師傅騎車倒行的欣賞。

某一天,妻子突然問我:“聽說何燊在談戀愛?”

“他也該談了。”我說:“我們的兒子都在上幼兒園。”

妻子問話的意思不是何燊該不該談——他當然早就該談了。她關注的是何燊在和誰談。“聽說他談了個女干部,還是縣城調來的。”

我以為她替何燊感到高興,“該他小子走桃花運了。”

“天曉得是桃花還是狗尾巴花。”妻子顯露出女人喜歡傳播流言蜚語的惡俗一面,“我聽說姓管的書記犯過作風錯誤,她是背著處分充軍到我們這兒來的。”

關于管書記的某些隱私我們有所耳聞,但這無論如何都是組織上掌握的機密,都是寫進檔案里的蓋棺定論,不便打聽和妄議。我最起碼的判斷是管書記的調動有悖常理,里面多少有點文章。作為一名城鎮女招聘干部,如果沒有說不過去的錯誤是不會輕易被發配到我們這窮鄉僻壤的,除非提拔重用。可“鄉團委書記”只是我們戲謔般的口頭任命,沒有任何官方說法。說白了,她就是負責團組織工作,一份可有可無的萬金油工作。妻子是從哪兒得到的小道消息?這些“閑話”散布出去會產生怎樣糟糕的影響?鑒于我和何燊同學一場,又和管書記一起共事,我必須扎緊妻子的嘴。別人怎么說由他們,妻子不行。

我說:“你聽誰說的?”

“好事不出門,壞話傳千里。這種事還怕人家不曉得?”妻子的話理直氣壯,好像是剛剛撿到了一個便宜。

我說:“謠言止于智者。你放聰明點好不好?管書記的事輪不到我們說三道四。”我名正言順的理由是:“她正在和何燊談。”

“我看何燊是蒙在鼓里,鬼迷了心竅。你應該提醒他。”

越說越離譜了。

“這種事哪輪得到別人提醒?”我這么詰問的意思反倒成了一種提醒——岳父母當年曾經那么嚴厲地反對他們的女兒和我處對象,她還不是義無返顧地跟我上床,直到把生米煮成熟飯后塞進他們嘴里,讓他們啞口無言?

何燊還有了新的愛好——下象棋。而且,我發現他老是只和易鄉長一個人下。好像這個世界上除了鄉長易木再就沒有對手。他倆各自的棋藝如何不得而知,我心里只是有點看不過去。何燊,你和誰下象棋不是下啊,怎么偏偏就和他干上了?你是否知道,這樣的對壘從一開始就注定了你必是輸家,因為易鄉長擺在你面前的就是一個殘局,一個說出來有傷大雅的殘局。中國象棋博大精深,但殘局就是騙局啊!這點常識,連我這個門外漢都在黑夜里看得一目了然,你難道不懂?我真想給何燊來個溫馨提示,在易鄉長“象”飛田字的迂回包抄面前,在他“炮”打隔山的聲東擊西之下,在他“車”行直道的步步進逼之中,在他斜“馬”飛揚的圍點打援之外,老同學這枚“卒”子永遠過不了那條楚漢相爭的界河。過不了界河,他就永遠只是一枚缺胳膊少腿的卒子,手腳施展不開,發揮不出戰斗力來,就正如蛟龍困于淺水,猛虎陷落平陽。可是,我不敢說呀,亦不能說。想明白了,世道就是一盤棋局,我們每個人都只是這盤棋局上的棋子,生活才是那位高高在上的棋手。它擺弄著我們,操縱著我們每顆棋子的命運,讓我們不得不一次次向它低頭臣服。不低頭臣服可以,就像我的兩次進城一樣,最終只能落得個過不了界河的敗局。現在,我的廣播員身份需要改變,它離不開易鄉長那雙執子的棋手。那么,我即使看出何燊正在下著一步爛棋,也不能給他悔棋的暗示。更何況從道德來說,還有“觀棋不語真君子”的古訓擺在那里,約束著我的行為。

有一天,何燊按捺不住興奮地告訴我,我的命運將會迎來新的轉折,鄉政府擬推薦我為招聘干部。我摸著何燊的腦袋看他是否發燒,他擺脫我的手,以牙還牙說:“你血壓正常吧?”然后,他告訴我,消息來源非常可靠,是鄉政府主要負責人親口對他說的。主要負責人無疑就是他的棋友。一想到易鄉長,我就聯想到他倆在走廊上擺一張北京桌(棋盤是在桌面已經劃好的),分坐兩邊較量搏殺的情景。那一刻,我內心深處對何燊的憐憫多過感謝。平時,我和易鄉長走得并不太近,只是維持一種正常的工作關系,在這樣一種非常現實的背景下,他怎么會想到把這么大的禮包給我?世界上“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國際歌》唱得還不明白嗎?

哦,我恍然明白,背后的原因其實挺簡單——在一輪危險的棋局中,我以一個局外人“觀棋不語”的品格感動和征服了易鄉長。與其說他這是慧眼識珠唯才是舉,我寧愿把它看成一筆雙贏的交易。

陌生號碼。

接通后,那邊不吱聲。出于職業敏感,對那些來歷不明的電話我保持習慣性沉默,絕不會先應答。我聽對方好像在吃什么東西,他干噦一陣后自報家門:“我是師傅的徒弟。”

誰說話這么二啊。他怎么就不說他是他媽的兒子?

“哎,叔,我是飄逸,你還記得‘飄逸吧?”

“飄逸”說,他想救出師傅。他不僅知道何燊被人從省城抓回來軟禁在“君悅”307房間的事,還知道他欠了人家許多錢,現在被困在派出所無法脫身。

我腦海里立馬跳出“飄逸”活潑的身影,算起來他也不小了。自從離開老家,我就把這位小老鄉給忘了,不知道當年迷戀騎車倒行的“飄逸”在干些什么,把日子過成咋樣,頭一次通話,也不便問得太多。他簡單說明了查找我電話號碼的復雜過程(意在強調這次通話的重要性吧)后,請求我配合他救出師傅。

我何嘗不想救出老同學啊。可是,何燊現在的處境真夠麻煩,幾個債主二十四小時輪流守候在派出所門口,非要給他們一個“說法”。別說他不能輕易脫身,恐怕連一只蚊子都逃不出守候者的視線。然而,世界上需要拿錢擺平的事情哪有什么“說法”呢,錢才是唯一的說法!有錢一切好說,沒錢再多的“說法”也說明不了什么。上午,年輕警察組織雙方進行過一次調解。這樣的調解毫無實際意義,僅僅只是警察對工作給出的一個“說法”,一個形式主義的“說法”。何燊承認欠人家錢,而且都打了欠條,事實再清楚不過。問題是他現在沒錢還人家,弄死他也是瞎的。警察建議何燊約期還錢,債主們壓根不接受,因為何燊已經給他們約過太多的還款日期,屢次爽約等于耍賴,他們再不會上當了。

“公安機關不便插手經濟糾紛,”年輕警察給債主們支招:“你們上法院打官司吧。”

黃頭發女人說:“你以為打官司不要花錢嗎?我們本來就虧錢,現在還要往法院砸錢,那不是背時到家嗎?”

“毛手”男人不失時機地幫腔:“這個家伙現在身無分文,上有一副心肺,下只有兩顆卵子,他就是死豬不怕開水燙,法院能把他怎樣?”

警察狡黠地笑笑,他有點小開心。這對男女演雙簧一樣,終于說出了警察壓在舌根底下最想告知的話。他夸贊兩人說:“原來,你們還是蠻明白事理的嘛。”

女人悔悟過來,黃頭發狠勁甩動,朝年輕警察翻了一個碩大無比的白眼,“管不了,你把他交給我們。”

“交給你們又怎樣?”警察說:“你能把他吃了?”

女人鼻孔里哼一聲,“你別管,我們不吃他,但有的是辦法對付他。日子過不好,大家都不好過算了。”

警察當然不能把何燊交給債主們。何燊好歹進了派出所,這是有備案的,從這兒走出去,他如果有個三長兩短,派出所脫不了干系。這一點,警察比誰都清楚。當然,他們更清楚,這是我喂給他們的一劑毒藥。

何燊只好被收進去,繼續呆在室內“候問”。

現在,“飄逸”讓我配合他救出何燊。他怎么救?我怎么配合?他以為這是在商店買鹽,一手錢一手貨那么簡單啊。

“飄逸”說,只要我將何燊帶出派出所,他就有辦法實施解救。他把“辦法”說給我聽,我覺得這辦法雖說差強人意,但還是個辦法,有辦法總比沒辦法好。我回他說:“讓我考慮一下。”

眾所周知,就在何燊給我透露那個好消息不久,我果真迎來了命運的“轉機”。不過,我不是去當招聘干部,而是被鄉政府解聘,連廣播員也干不成了。我就像白骨精那樣,被孫悟空的金箍棒打回原形,再現妖怪的真身,只好回到鄉街上重操殺豬賣肉的舊業。幾年后,我和何燊第一次在縣城邂逅,他向我解密。我的解聘與那個雷雨之夜直接相關——我看到了不該看到的事情。一開始,沒鬧出什么風聲的時候,易鄉長對我感恩有加,不惜作出一個誘人的允諾。但后來,人們的議論越來越多,甚至在書記騰出位子,易鄉長正要挪過屁股的火口上,他被政敵一狀告了上去。于是,他的事黃了,我也有了當之無愧的嫌疑,成了一個在背后捅刀子的陰險小人。在易鄉長的臆測里,我早就被他的對手收買,一直暗中窺伺他和我鄰居的所作所為。于是,那個雷雨之夜所發生的事情就成了他的死穴,成了政敵徹底擊潰他的殺手锏。既然如此,那就對不住了,易鄉長只能把我當成一只螞蟻踩在腳下,咬牙切齒地跐來跐去。我既然是這么個不識好歹的險惡之徒,一切惡果都是罪有應得,自認倒霉罷了。可是,我真的冤枉啊,比竇娥還冤。我連易鄉長的政敵是誰都沒摸著門道,何談與人家聯手在背后放他的冷槍?

主站蜘蛛池模板: 久久中文无码精品| 国产国拍精品视频免费看| 亚洲欧美另类色图| 国产微拍一区二区三区四区| 日本亚洲国产一区二区三区| AV不卡在线永久免费观看| 国产资源站| 亚洲激情区| 四虎永久在线精品影院| 亚洲欧美另类日本| 亚洲香蕉久久| 亚洲精品在线91| 午夜爽爽视频| 国产精品短篇二区| 97成人在线观看| 亚洲成人在线网| 尤物视频一区| 思思热精品在线8| 精品一区二区久久久久网站| 亚洲va精品中文字幕| 免费A∨中文乱码专区| 91精品网站| 毛片基地视频| 国产麻豆va精品视频| 欧美综合在线观看| 真人免费一级毛片一区二区| 久久久国产精品无码专区| 午夜毛片免费看| 精品国产自| 91青青草视频在线观看的| 激情网址在线观看| 99国产精品免费观看视频| 六月婷婷激情综合| 国产精品不卡永久免费| 国产激情无码一区二区免费| 久青草免费视频| 99国产精品国产高清一区二区| 精品丝袜美腿国产一区| 亚洲天堂网站在线| 欧洲欧美人成免费全部视频 | 国产精品高清国产三级囯产AV| 毛片一级在线| 国产国产人免费视频成18| 99久久精品国产麻豆婷婷| 日韩av高清无码一区二区三区| 亚欧成人无码AV在线播放| 欧洲成人在线观看| 五月婷婷丁香色| 综合色亚洲| 免费视频在线2021入口| 999精品视频在线| 美女毛片在线| 欧美不卡在线视频| 毛片网站在线看| 91破解版在线亚洲| 毛片最新网址| 91久久国产成人免费观看| 久久免费视频播放| 人妻21p大胆| 亚洲男人的天堂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免费入口视频| AV不卡国产在线观看| 2024av在线无码中文最新| 国产男女免费视频| 久久人搡人人玩人妻精品| 亚洲综合片| 一区二区三区国产| 国产sm重味一区二区三区| 欧美精品二区| 亚洲首页国产精品丝袜| 伊人精品视频免费在线| 青青草国产精品久久久久| 国产在线视频导航| 无码日韩人妻精品久久蜜桃| 99精品热视频这里只有精品7 | 国产精品色婷婷在线观看| 久久免费成人| 欧美日本在线| 伊人91视频| 免费a级毛片18以上观看精品| 大香伊人久久| 香蕉国产精品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