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興龍
溫儒敏主編的統編本小學語文教材,突出了對經典詩詞的學習,小學一年級就要求學習漢樂府《江南》。在小學必背古詩詞中,白居易《憶江南》、杜牧《江南春》都以江南直接入題。這些詩詞中的江南涉及漢、唐不同時代,所指的地理范圍并不一致,厘清歷史上江南的地理范圍,是理解這些詩詞內涵的邏輯起點。
一、先秦江南:長江中游荊湘的單一核心區
界定漢樂府中江南的地理范圍,必須先了解漢代以前江南的所指,這既是從發生學上追溯江南的起源,也是為比較不同詩詞中的江南地理范圍差異提供參照。
“江南”一詞最早見于《左傳》,《左傳》昭公三年“既享,子產乃具田備,王以田江南之夢”,昭公四年“復田江南,許男與焉”,宣公十二年“其俘諸江南,以實海濱,亦唯命”。這里的“江”指長江,因此,先秦的江南常常被理解為長江以南地區,其地理范圍約為今天的重慶、湖南、江西、安徽、江蘇、浙江一帶。
誠然,當時楚國的疆域極其廣闊,東至大海,西達巴蜀,南到兩廣,北抵陜南,與兩湖地區交叉重疊較多,如果據此將江南指稱長江以南地區,看起來似乎并無不妥。清代學者高士奇也認為先秦時期“自荊州以南,皆楚所謂江南也”。
但是,由于此處的“夢”指楚國的云夢澤,其大致包括今天的洞庭湖、長江中游的荊湘地區,這里也是楚國的核心地區。云夢澤地區是跨越長江中游南北兩岸的,楚國長江以南地區究竟延展到周邊多大的區域,無法精準界定,所以把當時江南地理范圍概括為長江以南,顯然脫離了《左傳》中的楚國以荊湘以南地區為核心區的語境,而且這個地理范圍覆蓋了長江上游、中游與下游的所有江水以南地區。而《左傳》中的江南,僅僅針對當時長江以南作為楚國中心區域的云夢澤,以及其周邊地區而言的。換言之,最早作為自然地理概念出現的江南,指的是以云夢澤地區為中心的楚國長江以南地區。屈原《招魂》中的“魂兮歸來,哀江南”,指的也是荊楚江湘地區。事實上,直到戰國時期,隨著楚國勢力的東擴,“江南”所指的地域范圍才擴大到長江下游地區,這時的“江南”所指“進而用來泛稱今長江中下游以南的廣大區域”。基于此,有人將江南的這一時期稱為“洞庭湖中心期”“長江中游核心時期”,就是為了凸顯先秦的江南與楚國核心區的血脈紐帶關聯。
總之,先秦時期的江南地理范圍不應該解釋為模糊寬泛的長江以南,而是以長江中游荊湘地區為核心區的江水以南地區。
二、秦漢江南:長江中游“北漂”以及向下游“東移”的雙核心區
漢樂府《江南》具體創作年代不詳,詩中江南只能依據漢代江南所指加以定位,而漢代江南已經不局限于長江中游的荊湘地區。
《爾雅·釋山》記載“江南,衡”。衡山位于今天的湖南省境內,據此,有人認為此時的江南核心區依然是長江中游兩湖地區。周振鶴也認為當時的江南“主要指的是今長江中游以南的地區,即今湖北南部和湖南全部”。其實,這種說法值得商榷。上文已述,戰國末期,江南所指已不局限于長江中游的荊湘或兩湖地區,而是出現了向下游延展“東移”的趨勢。兩漢時期,江南核心區從長江中游東移至長江下游地區的現象更為明顯。《史記-秦始皇本紀》就記載了王剪平定江南地區,“降越君,置會稽郡”。顯然,此時江南指稱的地理范圍已經從長江中游的楚地延展到下游的越地。
西漢司馬遷將位于長江中下游的先秦“楚越之地”列為有著自身特征的經濟和文化區域,東漢班固也沿襲了司馬遷之說,直接將“楚越之地”稱為江南。東漢趙曄《吳越春秋》記載“禹濟江南,省水理”“已受命號,去還江南”。東漢袁康、吳平輯錄的《越絕書》載越王勾踐“治牧江南,七年而禽吳也”。學界研究證明,漢代江南地理范圍已經包括豫章郡、丹陽郡,甚至會稽北部,即今天江西及安徽、江蘇南部,說明漢代江南已不再單一指稱長江中游的荊湘這唯一核心區,而是從中游延展東移到下游吳越的雙核心區。
漢代江南指稱地區不僅從中游向下游地區延展東移,還從長江以南向江北地區“北漂”,即東漢時期江南范圍已不再局限于長江以南,而是把地跨長江南北的荊州和襄陽包括進去。“東漢人又含糊地以江南指荊州的大部分地區,甚至包括北距長江很遠的襄陽。”其實在先秦時期,作為江南核心區的楚國云夢澤及其周邊地區,已經地跨長江南北,但是,當時江南所指僅限于長江以南部分,“屏蔽”了長江以北地區。漢代的江南,則已經越過長江“北漂”。《后漢書·劉表傳》中有“時江南宗賊大盛”,這里的江南已將跨長江南北的荊州及襄陽包括了進去。甚至到唐初仍然有如此指稱者。基于此,秦漢時期江南所指,應為長江中游包括“北漂”的江北部分地區,以及延展東移到下游的吳越之地,屬于名副其實的雙核心并行的江南。
江南雙核心區并行的局面,形成于漢代,一直延續到魏晉。三國時期,人們常常以“江東”“江左”指代江南,清人錢大昕認為:“今人所謂江南,古之江東也。”此時的“江東”“江左”與江南概念等同,“其中心與先秦兩漢時期的洞庭湖、鄱陽湖一帶相比已經明顯東移”。
南朝時期,人們常常以江南、江左、江東等稱呼以建康為中心的吳越地區或者偏居東南一隅的南方政權。江南概念在指稱長江中下游以南地區的同時,越來越多地代指南方諸朝廷。從純粹自然的地理層面上看,這時的江南指的是以建康為中心的吳越地區。“長江下游逐漸成為可以和荊楚大地媲美的另一個江南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發達的‘遠東區域,這可以稱為江南的洞(洞庭湖)、鄱(鄱陽湖)、太(太湖)并行期。”也就是說,從兩漢至魏晉,除了長江中游地區成為江南中心區的指稱外,長江下游的吳越地區終于確立在江南地理空間與中游并列的中心地位。這種狀況一直到唐代,因為下游核心區地位的凸顯,才打破了并行的均衡狀態。
漢樂府《江南》是樂府江南詩的開宗立派之作,原屬漢代的街陌謳謠,詩中沒有明確的時間、地點、人物,根據秦漢時期江南所指初步形成中游延至下游雙核心區的情況,無論把此處的江南解釋為長江中游的荊湘地區,還是長江下游的吳越地區,都是不準確的,而應該包括長江中游荊湘地區與下游吳越地區。“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詩中采蓮的風景,也與長江中游和下游地區的風物人情完全相符。
三、唐代江南:長江中游與下游雙核心區的重心換位
白居易的《憶江南》、杜牧的《江南春》,均為唐代詩歌,此時的江南所指已不同于漢樂府時的江南,即使同為唐代,也因為晚唐的江南地理區劃變革,導致兩首詩中所寫的江南范圍有所差異。
第一次以“江南”命名行政區劃,始于唐朝,“江南道”的設立賦予了江南準確的地理范圍,改變了此前模糊寬泛的狀態,同時,隨著長江下游政治、經濟、文化地位的提升,吳越地區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凸顯,江南指稱的地理空間也更多地集中于此,由此打破了維持數百年的中游與下游雙核心區并行的平衡狀態。
貞觀元年(公元627年),唐朝政府將全國州郡分為十道,其中之一就有“江南道”。江南道下轄“五十有一州”,包括了西起今貴州東北部,東至大海的廣大區域,具體所指為長江中下游之南、湖南西部以東、南嶺以北、東至大海的廣大地區,相當于今浙江、福建、江西、湖南等省及江蘇、安徽的長江以南,湖北、四川江南一部分和貴州東北部地區。唐玄宗開元二十一年(公元733年),朝廷對唐初行政區劃進行調整,全國設立十五道,其中,江南道分為江南東道、江南西道和黔中道。江南東道治所位于今天的蘇州,轄區相當于今天江蘇長江以南地區,包括上海、浙江、福建等省市。江南西道治所位于今天的江西南昌,轄區相當于今天安徽與湖北的長江以南地區,江西全省、湖南省洞庭湖、資水流域一線以東地區。中唐時期,江南東道又被劃分為浙西、浙東、宣歙、福建四個觀察使轄區。
顯然,這種劃分基本上遵循了江南地區山河形成的自然地理特征,江南東道延續了三國至魏晉的以吳越為中心的地理范圍,江南西道則延續了先秦至兩漢的以荊湘為中心的地理范圍。這表明直至中唐時期,江南地理范圍仍然保持著長江中游與下游雙核心區并行態勢。
但是,到了晚唐,江南的長江中游和下游雙核心地位發生了重大偏移,長江下游地區的重要性超越長江中游,從而取代了長江中游作為江南中心區的地位。唐代江南概念使用中的狹義性更為普遍,“江南”往往更多地與吳越聯系在一起,“唐代尤其是中唐后‘江南越來越多地被用于指稱長江下游以南的吳越地區,基本等同于后來的狹義‘江南概念”。學界統計,《全唐詩》中有244首詩題中直接出現“江南”一詞,431首詩內容中直接出現“江南”。這些詩歌中的江南所指并不一致,但是,其中傳誦至今的著名詩歌,基本指向了長江下游的吳越地區。如唐人鮑防、嚴維等文士在越州詩會上唱和的《狀江南十二詠》,詩中的“江南”地理范圍“可以擴大到浙西,即當時通稱的江南地區,包括潤、常、蘇、湖、杭、睦、越、明、臺等州”。這已經是典型的吳越地區。
關于白居易創作《憶江南》三首詞的具體時間,較為普遍的說法是公元827年作者于洛陽時所寫,此時正值中唐時期。“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該詞中的“風景舊曾諳”中的“舊”,顯然指的是他此前在杭州、蘇州擔任刺史的那段時間,再聯系第二首“江南憶,最憶是杭州”,第三首“江南憶,其次憶吳宮”,以及白居易詩詞創作的主要階段都是在中唐,可以推知該詞中的江南地理范圍,應該是中唐人們普遍指稱的江南,而不是晚唐發生劇變之前的江南地理范圍,即以蘇州、杭州為中心的江南東道地區。蘇州是整個吳越地區太湖水系的中心城市,杭州則是吳越地區錢塘江水系的南部中心區,白居易筆下的江南,是以太湖水系的蘇州、錢塘水系的杭州為中心區的廣大吳越地區,其中又偏重于吳越的南部地區,這與晚唐時期江南范圍進一步縮小,向北部寧鎮平原“北漂”而偏重于吳越北部地區還是有所區別的。
杜牧詩詞主要創作于晚唐,這首《江南春》中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明確了寫的是“南朝”之事。歷史上的南朝以建康為政治中心,時人也多以南朝指稱其政權或控制區域。縱觀南朝時期控制的地理范圍,大致是長江下游以建康(南京)為中心的吳越地區。南京位于環太湖周邊地區最北邊的寧鎮平原,其地理生態與太湖水系和錢塘江水系都有一定差異,屬于太湖流域中心區向北輻射的邊緣地區,說明晚唐江南的重心不僅從中游荊湘地區偏移到了下游吳越地區,而且在以環太湖為核心區的吳越地區內部,也出現了從吳越的南部中心錢塘江流域的杭州,向環太湖流域的北部周邊地區寧鎮平原“北漂”態勢。
總之,白居易《憶江南》中的江南主要指稱的是吳越南部舊的江南東道地區,杜牧《江南春》中的江南主要指稱吳越北部輻射、漂移出來的邊緣地區,如果將二者所指江南地區交叉重疊,恰好是后來明清時期“八府一州”為江南核心區的狹義江南的雛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