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潔
數年前,新華社十堰記者站站長袁正洪先生告訴我,他們要建一個“民俗文化網”,全力打造“房陵文化”,他鄭重也激情地把他的故鄉房縣推介給了我。他說,房縣民間的神農文化、西周詩經文化、帝王流放文化、漢水文化等多種文化,在民間世代相傳,數千年的交匯,融合成了今天獨特的房陵文化體系。房縣廣為流傳的民歌、戲曲、故事、諺語,以及從古代《詩經》到當代詩歌,從“待尸歌”到漢民族創世長篇《黑暗傳》,房縣眾多的民間歌手、民間樂人以及各類民間藝人、匠人構成了房陵民間文化非凡的魅力與獨特的存在。
那時,“房陵文化”第一次走進我的視野。
此后,我知道故鄉十堰的人們已開始在搶救性挖掘、整理、提煉、包裝這一民間文化的精粹,我深知這一重大課題的論證和研究將對中華文化提供更為廣闊的歷史人文背景,我也深信對于這一文化內涵的追尋在今天這個時代的價值意義,厚重而大雅的“房陵文化”必將成為中華文化的一枝獨秀。
數年過去,魅力非凡的“房陵文化”越來越清晰地展現在世人面前。
所謂“房陵”,即巴山山脈中的一片廣闊的盆地,峰巒疊嶂的大巴山宛若房屋墻壁般圍攏著這一片肥沃而神秘的土地。相傳四千多年前堯的兒子丹朱被封為房邑侯來到這里,丹朱為兒子取名房陵,舜就封這里為房子國,這是“房陵”來歷的一種釋義。春秋時期,房陵的周邊與秦、巴、楚三大國和庸、麇、鄧等小國相鄰,這些國家的文化在這里融合,構成了“房陵文化”的多元與獨特。
應該說,房陵文化中最基本的內涵是神農文化。神農氏在鄂西北這片古老的土地上“斫木以耜,揉木為耒”,開創了農耕文明,在神農架搭架采藥開創了醫藥文明。三千二百平方公里的神農架有三分之二在房陵轄區內,始于房陵的農耕文明和草藥文明對中華文明產生了根本性影響,數千年的農耕文明養育了地球上一個龐大的民族。而草藥文明使中華民族從蠻荒中一步步強健地走到了今天。至今,在房縣一些民間醫生把祖傳的草藥醫術傳承得爐火純青,也把草藥文化傳承得至善至美。
關于此,網上有人寫道:“在房縣,民間醫生很多,鄉鄉有、村村有,而且每個村落往往都不止一個兩個。就是不行醫的一般的人,往往也懂得一些草藥知識和醫術。這里的民間醫生大多并不以行醫為生,他們行醫不收錢,也不收禮,完完全全是為著治病救人。他們絕大多數沒有行醫執照,沒有被國家認可的合法的醫生身份,但是他們的醫術非常高明,常常讓現代的醫院望其項背。”
也有學者認為:在房陵文化中,最具特色的是流放文化。房陵是我國年代最早、規模最大、歷史最長久的流放地。歷史上把房陵作為流放地的朝代最多,被流放到這里的人數最多,而且品級最高。自秦至宋一千二百年間,流放到這里的帝王就有十四位,先后還有四十五位皇親國戚和達官貴人被流放此地。在中國的歷史上,河北的滄州、黑龍江的漠河、四川的巴州和黔州,以及新疆和海南等地,都是較為集中的流放地。但是,沒有哪一處能夠在上述幾個方面與房陵相比。
自秦以來,房陵有數次大規模的流放活動。第一次是秦始皇親政的時候,長信侯嫪毐趁秦始皇剛剛親政,便起兵叛亂后被處死,其眷屬和黨羽及門下食客、家童等四千多戶、上萬人口被流放到房陵;接著是呂不韋被免職在蜀郡憂懼自殺后,其眷屬和黨羽及門下食客、家童等一萬多戶、數萬人被流放到房陵;西漢時期,劉邦的女婿張敖以及濟川王、濟東王、清河王、河間王等均被流放到房陵;唐朝廬陵王李顯被貶謫在房陵長達14年之久,他在這里臥薪嘗膽,最終東山再起,光復大唐江山。
時至今天,在房縣野人谷鎮(原名橋上鄉)一座百丈懸崖前,人們多次告訴我,這是廬陵王李顯當年“掛榜招賢”的地方,今天的人們依然稱其為“掛榜巖”。在神農架寒涼的高山草地“大九湖”,人們說當年“薛剛反唐”就是在這里秘密操武練兵。當然,這僅是傳說而已。
“縱觀歷史,被宮廷流放到房陵的帝王,被流放帝王帶到房陵的宮廷文化,改變了房陵的社會形態和文化形態,提升了房陵在鄂西北地域中的政治地位和文化地位。在房陵這個獨特的地域里,王與民的親和、宮廷文化與民間文化的融合、流放文化與本土文化的整合,為中國的歷史書寫了獨特的篇章。”這是我讀到的對房陵流放文化最中肯的價值判斷。
其實,作為文學寫作者,我特別鐘情的是房陵文化中的“詩經文化”。早在2005年我撰寫《大江北去》一書時,已經十分動情地寫到了《詩經》,我把其看作漢水文化對中華文化無與倫比的貢獻。
我曾讀到我作協的同事、詩人簡明先生一首有關《詩經》的詩,他這樣寫道——
詩經
是一只鳥懷念一只鳥
是一條河穿越一條河
是一座山覆蓋一座山
詩經
比古老的繪畫更繪畫
比偉大的史詩更史詩
比神圣的宗教更宗教
……
我非常感動簡明先生把《詩經》詮釋得如此美麗。簡明的故鄉在遙遠的烏魯木齊,但他卻以圣潔的詩人情懷讀懂了來自漢水岸邊的《詩經》。我的感動又仿佛不僅僅是這些,因為在我內心的深處還以為:與其說簡明讀懂了美麗的《詩經》,不如說他讀懂了美麗的漢水。
漢水對華夏文明的進化在《詩經》里有著最幸福的彰顯,地老天荒,人類千年的愛依然美輪美奐。有人統計過,在中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中,記述古代先民在江河邊繁衍生息、勞動生活的詩多達六七十首,而膾炙人口的愛情詩就有十七首,大多與漢水有關。
比如《周南·關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這是表達男子追求愛的相思之苦,這深情而淋漓的相愛永然是人類精神的大典。
還有:“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這首堪稱千古情詩的珍品,誕生在漢水之濱。愛的飄忽不定,愛的撲朔迷離,愛的艱辛與含蓄,都在漢水之濱演繹成為人類夢境般的追尋。
再有《周南·漢廣》:“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這支漢江流域的情歌,是寫一砍樵青年對一女子求之不得的心情,反復借漢水的寬、長和不可泳渡來比喻女子的可望而不可即。譯出來就是:“南方有棵高高的大樹,卻不可在樹下休息;漢水邊有位女子,難以表達對她的深情;漢水寬又廣,難以游過去;漢水長又遠,難以渡過去……”
還可以舉一些。
由這些美麗的古代情詩,我們不難看出繁衍生息在漢水流域的兒女們深情的氣韻。他們靈秀、聰穎,他們善良、多情,他們憂傷、善感……這就是漢水文化的質地。
近些年的漢水文化研究表明,最早采集、編著這部中華詩歌元典的人叫尹吉甫。作為兩千七百多年前西周時代的軍事家、政治家的尹吉甫,我們知之甚少。但作為中華詩祖的《詩經》,一部文化元典,江河般世代流淌,使一個民族最終找到了千年精神的源頭。
如今,在離湖北省十堰市西南八十公里的房縣青峰鎮尹家山,曠古的荒蕪掩隱著大師的一丘荒冢。在尹吉甫的封地里,一方斷碑,幾字鐫刻……亙古的沉寂里,我們依然可以聽到一代詩魂穿越千年的浩瀚,在向我們吟唱:“江漢浮浮,武夫滔滔”“江漢湯湯,武夫洸洸”……
《詩經》中稱贊尹吉甫“文能附眾,武能威敵”,他奉周宣王之命,率軍北伐獫狁,南征荊蠻,駐守淮夷,輔佐“宣王中興”;又誦“文武吉甫,萬邦為憲”“吉甫作誦,穆如清風”。
西周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注重文化和文學的朝代,當時周室有“采詩”制度和“獻詩”制度,定期派人到民間采集詩歌,也即采風。我們今天的文學采風,應該是從西周沿襲而來。朝中公卿士大夫定期為天子獻詩,正是周室的這種文化制度,才使《詩經》得以產生。與西周王朝都城西安王畿接壤的房陵,民間有“好歌”的傳統,于是就成了采詩人的理想之地。房縣不僅是《詩經》的采集地,還是《詩經》最早的采錄人尹吉甫的故鄉。在房縣的榔口鄉、青峰鎮等地至今還保留有尹吉甫的墓冢、墓碑和紀念供奉他的祠堂——寶堂寺。
應該說,“詩經文化”是房陵文化的血脈。產生于西周的“詩經文化”,發育成熟期整整五百年。在尹吉甫之后三百年,由孔子最終完成《詩經》的編選。華夏文明史上的第一部詩歌總集,最終成為中國文字文學的源頭和基石。
2018年10月,中國第三屆“詩經文化節”在房陵召開。我們驅車前往尹吉甫故里房陵青峰鎮,在青峰大斷裂帶的萬峰之巔,我有幸瞻仰了剛剛完成復建的寶堂寺。寶堂寺始建于明代正德十一年(1516年),清道光年間兩次擴修。磚木結構的殿堂年久失修,后又在“文革”動亂中,損毀殆盡,只有后殿的兩層石窟,遺存著千古詩魂的孑影。時隔五百年后的今天,房陵人為紀念先賢詩祖,共襄文化盛事,投資六百萬元,千辛萬苦,歷時一年,在青山崖壁間,重修寶堂寺。
走進寺院,我看到尹吉甫、孔子、屈原三尊石雕,三位古代文化巨人在這萬山青峰中屹立,我倏忽就在心底輕輕一顫:中華民族,該怎樣感恩這些千古圣人?怎樣感恩他們為我們留下的文化遺產?
在寶堂寺停車場一側,矗立著直徑一米的銅鑄圓盤“兮甲盤”,黑亮沉著的古銅器物連同盤中央鑄刻的一百三十三字銘文,在青峰疊嶂的深山里,在藍天白云的清朗下,發出悠遠神秘之光——這是兩千五百年前周朝太師尹吉甫掌政執法的器物。據史料考證,尹吉甫原姓兮,因在家中兄弟中排行老大,稱為兮甲,號吉甫。后因官職為“尹”,“尹”即太師、宰相,后人隨稱尹吉甫。
兮甲盤中央銘刻著尹吉甫當年率軍討伐獫狁凱旋、封賞、貢賦制度諸事。兮甲盤極其珍貴,不僅是國寶級重要器物,也是尹吉甫身份的重要物證。兮甲盤曾流落海外百余年,后經美籍愛國人士購回,交于國家。
走近,慢慢走近。走近撫摸這千年圣物,一陣戰栗襲上心來……
從詩祖故里返回,我們來到位于房縣西河湖畔的“中華詩經廣場”。站在這近七萬平方米(相當于十個國際足球賽場)的廣場上,旋身一望,“詩祖祭壇”“尹公塑像”“詩經碑林”“尹吉甫紀念館”……當這些密集著中華古典文化精髓和元素的建筑物一起向我聚攏而來時,一種強烈的震撼,令我頓生一種朝圣之感。站在這片文化圣地上,我抬頭向天一望,萬里穹空中仿佛再次傳來詩人穿越千年的吟唱:“江漢浮浮,武夫滔滔”“江漢湯湯,武夫洸洸”……
此刻,在萬米廣場的舞臺上,上百人正且歌且舞,他們將房縣民歌與《詩經》詩句糅合之后進行演唱:“關關雎鳩一雙鞋,在河之洲送過來,窈窕淑女難為你,君子好逑大不該,年年難為姐做鞋。”“關關雎鳩往前走,在河之洲求配偶。窈窕淑女洗衣服,君子好逑往攏繡,姐兒見了低下頭。”在這個“自古好歌”的神奇地域,在“厥聲近秦,厥歌好楚”的古老房陵,在千年的文化流傳中,人們已經把《詩經》首篇中的“關關雎鳩”當作民間表達愛情的流行語了。
據房陵民間文化挖掘者整理發現,房縣民間有會唱民歌的歌師多達五萬余人,有三千多首、百萬余字的詩經民歌。在這些民歌中,除卻表達愛情的民歌之外,還有用《詩經》里的《蓼莪》來哀悼去世的父母:“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還有《伐檀》:“東方發白兮,上山崗兮,砍砍伐檀兮,日暮而歸兮。”這些民歌無不留有《詩經》的影子。
這些“影子”讓研究者困惑了:究竟是兩千多年前尹吉甫將《詩經》帶入了房陵,還是當年《詩經》的采風者在房陵、在漢水之濱采得這些古老的民歌,經修改加工編入了《詩經》?我想,無論是前者還是后者,房陵都是在古老而美麗的詩經文化的潤澤中走過了千年。這是房陵人的文化福祉。
寫到這里,我深覺在房陵這片極具特殊意義的地域,文化的獨特和神奇不是其他地域文化可以比擬的,美麗的《詩經》文化在世代浸潤著這片土地。
近十幾年來,房陵文化工作者緊緊圍繞“打造特色文化品牌,彰顯房陵文化魅力”這一工作主線,傳承與保護并重,不斷提升文化品位,使地方特色文化不僅成為地方的一張亮麗名片,也使地方文化成為中華文化、中華旅游文化最具魅力的品牌。這是當代房陵人的文化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