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彬
環形的十號線載著十萬個人繞著三環跑,他們都來不及下車,又坐在那里等了一圈,沒有人感受到暗夜來臨。所有人在隧道拉伸的時空里做著各自的事情,無數的沉默、交談、翻書的聲音,乞丐們的吹拉彈唱,報警器的嘀嘀聲,鮮花盛開的聲音,有人打盹,有人肩上的背包滑落,報紙上的字嘩嘩響,水滴聲,空氣管的咝咝聲,廣告牌寂靜無聲……穿條紋長裙的女人琴琴就站在我對面,靠在一根銀灰色的保險杠上。她什么也沒有做,哪兒也沒有看,只有兩片玫紅色的唇偶爾一開一合。她的右手抓著保險杠,左手垂在左腿上,那黑白條紋的長裙開口處,露出襯穿的一條紫色飄逸長褲。沒有別的人像她那樣穿衣服,在十萬個游動的人中,她是唯一的,在我觀察一位吸血鬼父親的戀情、夜間活動和死亡的間隙,抬頭看見她就在那里。她幾乎靜止,又仿佛看著對面穿過的墻和我手上的書籍:這個人現在什么也沒有做,她知道我為什么坐在這里,為什么腳上放著一個灰白色的波拉尼奧式背包,背包上擱著一只黑色始祖鳥旅行包。她知道自己將要做些什么,盡管她此刻什么也沒有做。編號LX9517的無軌地鐵帶動風在隧道中奔跑,追趕著前面的PJ9243,后面跟著開了一盞遠光燈的CT4431,似乎一切都是隨機的。而就在這天的下午四點十分開始,它們一直往前開,沒有停止的意思,它們的動力來自風和隧道圓形切面向前的力,形成無形的螺旋,但沒有人關心,他們就像坐在準點開出準點到達全路段封閉的城際快車上。現在我注意到,我的朋友琴琴女士臉上孤獨的表情:她的朋友就在對面。她從那對面邁出三步,就已經來到我面前,拉開皮包,將一個信封交到我手上。我心領神會,請她坐在我的旁邊,開始再一次講她和我商量好的計劃。
那天我不上班,正是一個星期四的下午,路上沒有什么人,刮著三四級的風,樺樹的葉子被風吹得嘩嘩響。我穿過金臺西路,看見幾個清潔工在那里掃地,又走了一陣,也有十來個穿著各自過時衣服的工人圍著一口魚塘大小的花壇忙著什么。花壇已經從最邊上開始被他們撬開了,那些舊卻完整的水泥磚塊被丟到路邊上,用幾條亮黃色的皮帶牽成一個長方形圍起來。路過幾個人,都和我一樣正要繞道而過,而我停下來,看著他們將花壇里深綠色的草皮還有幾叢蘭花、食蟲草、美人蕉從地里刨出來,丟到路邊的平板車上。除此之外,他們一時不弄別的。
我問其中一位穿暗青色舊中山裝上衣和黃色牛仔褲的男人他們是在做什么,他說:“本周之前將這條路上的花壇全部改造成噴泉和健身園地。”我問為什么,花壇不是好好的嗎。他說這是街道辦事處的計劃,而街道辦事處遵照上面的城市建設精神。他說他認識辦事處的一個頭目,一口氣講了三五分鐘,想讓我了解他認識的那位頭目在這里擁有說一不二的權力,難得的呢,他又是個喜歡辦實事的人,住在這里的人都愛戴他。說完那些,他丟掉手里的煙頭,繼續和他的同伴們一起掘著地里的土和花草。我看了一陣他們干活,也走了。
金臺西路朝南北方向延伸,我邊走邊看著迎面走來的陌生人和熟悉的建筑。它的西邊是一家醫院和一家附屬的精神病人收治中心,對面是我的老朋友可可住的太陽小區和他兒子將來要上的太陽小學,小學的背后還藏著十來家小餐館。那是一條小吃街,小吃街的對面則是三棟泛金色光芒的寫字樓。寫字樓可真是高大氣派,我常常在晚上從可可家的陽臺上眺望遠處那三棟寫字樓。到了晚上,它們的三塊巨大的廣告牌便發出多彩的光,有一半時間在宣傳本區的各項政策、通告和人物表彰情況,另一半時間播放本地商戶廣告和外地的娛樂新聞,廣告和娛樂新聞都被裁減為十五秒長短,是那條街上紅綠燈等候時間的一半。這樣一來,每個在那里等候紅燈變成綠燈的行人幾乎都能看完至少一條新聞或者廣告。
我繼續往前走,穿過北面的橙紅色小樓群,來到南面的灰色小樓群。
由于不遠處有家全國性的行業報紙,六層小樓所屬的小區住著報社記者、編輯、攝影、發行和他們的家屬,也雜住著一些別的住戶。太陽小區實際上按灰色與橙紅色,分成南北兩個部分。南邊十來棟樓是灰色統一的墻面,每隔約兩米高,而不是按照樓層,灰色的墻上刷出一條圍繞整棟樓的環形暗紅色條紋。可可的家就在南面雜住著各色人的居民區,里頭有一條環小區的路,其余則是寬三米左右擺滿了各色紙箱、自行車、三輪車和小汽車的樓間小路,路面有些坑洼,兩排四季青在路邊常年不變,四季青的背后長著雜草和藤蔓,不像北邊那些橙紅色小樓,每棟樓的周圍都是院落,院子里有舊花盆和絲瓜藤、南瓜藤、葡萄藤,還有棗樹和石榴樹。可可在好幾年前我初次來時告訴我,這個小區名叫太陽升起小區(而我后來喜歡叫它太陽小區),里面又大又涼快,他和他的老婆(那時他們新婚不久)就住在這里,已經好幾年了。
我喜歡這棟六層高的四進小樓,南北通透,四周都是樹。去的次數多了,我也有了幾個常常碰見的熟面孔。有兩次我甚至見到同一個女人,長得很像我數年前的一位女朋友。我在想也許真的就是她了,她搬到這里來做什么,也許和我有關,是希望和我重新開始嗎,還是有了新的愛情或家庭……還真是奇怪,我隱隱希望那個我遇到的女人正是我從前的女朋友,希望有天能和她打個招呼。如果再次遇到她,如果她朝我哪怕露出一點點不經意的表情,我就會鼓起勇氣去和她說話。
等我到了可可家樓下,從一個牽著兩條白色小狗的漂亮女人留出的單元門縫里擠了進去,沿著樓梯往上走。
可可家的門是半開著的。我沒有敲門,推門進去,太陽照著他家的小客廳,客廳的地上露出一塊白色閃光的門的形狀,我想起自己曾在同樣的一塊光門上面跑步,正是去年夏天的事。這塊光門占了客廳的三分之一大小,我踩著門進去,看見陽臺上飄著幾件衣服,可可正坐在地上掏弄著自己的老二,前面是塊鏡子。我大呼了一聲“你他媽的……”,退到客廳中間,坐在他那張暗紅色軟趴趴的沙發上,從沙發縫里抓過電視遙控打開電視。電視里頭正播著放到半中間的美國、荷蘭、法國合拍的電影《天地無倫》,少年克勞德的父親坐在桌子邊喝酒,又站起來抽打他的母親……
那天正是星期天,他獨自在家,琴琴帶著孩子出門旅游去了。
可可從陽臺進來,從冰箱里拿出四罐小黑熊牌啤酒,我們一起喝啤酒,繼續看電影,一邊聊著天。我催他盡快將高教授的《太陽與歷史激情》還有那本關于布勞提根的傳記還給我。他指著靠墻的桌子說:“你把那本《太陽的激情》拿走,我翻了半本,實在受不了那個婊子樣的牡丹夫人的嘴臉啦。”我問他為什么,他說他不喜歡女人過于精明。那本書我已經讀過,我知道牡丹夫人是一個早年在教會大學學過分析心理學并拿到過兩個學位的人,她雖然在上海長江路的歌舞廳混過江湖,后來成了大哥的女人,就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秉承了她父親做反對黨時的克制、激情與思辨。可可希望大哥的女人能在家里繼續把蘇州評彈唱好,希望她組織和出席一些太太之間的沙龍,他說優秀的女人結婚了也應該有自己獨立的生活和趣味,否則一結婚整個人就全完了。而書里面的牡丹夫人偏偏不,她將幾乎全部的精力放在了對大哥的二次培養及參與他的工作規劃上。“大哥什么都知道,他選擇自己的生活。”可可說。他一面說著,一面和我喝啤酒,看著電視里那個鬧哄哄家庭中的兒子、母親、父親和他們各自的戀人與情人之間如何糾纏。我加大了音量。電影音樂在那場家庭爭吵過后慢慢響起,聽上去相當不錯,是一位希臘女中音的作品,而那位女中音正是另外一個大導演洛普洛斯的御用音樂人,她包辦了洛普洛斯的全部電影音樂,并和他一道登上過無數歐洲和美國的最高級電影節頒獎臺,有一年還去過日本的東京電影節,但他沒有來過中國。我很喜歡,看完電影,拿了《太陽與歷史激情》從可可家出來,走的時候還不到傍晚,秋天的風從南面陽臺進來,溜門而過,我們一起進入樓道,風吹得樓道綠色的墻皮發出細細的嗦嗦聲。
可可家給我的好感有一小部分來自他那個小區灰色群樓里綠色的樓道,那么樸素而又有著難見的外國情調。我知道,它們是在20世紀60年代建起來的,設計和施工方是東歐建筑團隊,他們的名字還刻在小區東門和南門的兩塊花崗巖上,是一道歷史性的風景。我就是很喜歡留意這些看上去過時的風景,有時候還會提醒自己去注意細節,不要輕易被現實生活綁架了。我還是個年輕人。
可可和琴琴的三個孩子都是在這里出生的。
三個孩子,穿著同樣的衣服,兩個女孩,一個男孩,在鋪了印著卡通貓、狗、鳥和花草的泡沫軟板的地上搖搖晃晃走來走去。他們是三胞胎,在一天內陸續降生。這三胞胎的孩子讓可可和琴琴頭痛不已,打亂了他們先前還算浪漫的生活。首先,他們不得不放棄原來想好的給兩個孩子的名字——大多數鄰居和親友見到琴琴懷孕時的肚子,預測她將產下一對雙胞胎,琴琴和可可也是這樣認為的——他們沒有去醫院做提前弄清楚孩子的數量和性別的檢測——琴琴說時常感到有三四條腿不停踢著她的肚子。可可和我說過,琴琴從前的細腰可是白凈又迷人啊。而等到琴琴在醫院的產床上一口氣生下三個孩子,他們的孩子從此不能叫作開心和果果,琴琴的腰再難恢復到從前的樣子,她也有了妊娠紋。他們沒有去尋求政府或親人們的幫助,琴琴依然認為她能勝任三個孩子的母親。她是幼兒園教師,后來調到隔壁報社附屬小學教低年級語文和音樂。她會彈鋼琴和琵琶,會現代舞,她曾和可可說,請一個非全職的保姆,放心吧,六歲之前,孩子們就交給她了。
因為可可那時已是全國小有名氣的藝術家,他的版畫作品是各種藝術展的預約對象,就連他居住的社區,也在通往小學的路上和小區的文化墻展有他作品的復制品,供大人和孩子們瀏覽。他并不太相信那些鄰居們能看懂他的作品,但偶爾經過時,見到有熟人和生人在他的作品前駐足,老人們帶著自己的孫兒在那里指指點點,他的心里還是很高興的。琴琴也希望全力支持可可的藝術創作,這是他們相識和相愛的基礎,他們共同的愛和共同生活的保障。他們之間的結合,是情投意合,互相吸引,可可愛著琴琴的容顏與修養,琴琴愛可可的藝術才華和自由的精神。可可不止一次和我說,他們之間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在他們的孩子出生之前,他們還共同合作,將客廳墻的一面刷成淺藍色群山,在另外三面畫上了海洋與古老的出自古埃及的一幅貴族家庭平面花園圖。他們在家里舉辦小型文藝活動,朋友們來交流一些詩歌、音樂、美術和戲劇的創作感想和閱讀經驗。他們精讀過意大利早期的濕壁畫,探討過完整的托馬斯·阿奎那的《論創造》與文學藝術的關系。他們的八號樓四單元0401室一度成為本區乃至全城半公開的藝術之家,不少人在文章中回憶他們共同的生活,其中一位作家還以此創作過一部四萬多字的中篇小說,以單行本的形式出版,他們人手數冊,作為一種留念,并送給一些合適的朋友。
三個孩子的出生多少改變了他們的生活。
在他們的孩子出生后,全家人的生活被三個孩子的哇哇叫的哭鬧和尿片湮沒了。半年之后,兩個人不得不請來了各自的媽媽,七個人一起擠在原本不擁擠的八十平方米兩居里,原先的客廳也放了一張沙發床。這樣一來,可可和琴琴的生活仿佛完全變了樣,從前是秋風秋月、冬日暖陽,現在是無窮無盡的陰雨綿綿、晴天霹靂。孩子們喜樂不定,大人們圍著孩子轉。有一天,因為三個孩子下午吃了琴琴留下的奶水還哇哇大叫,兩位好心的媽媽商量煮了很稀的白米粥給孩子們吃,晚上三個孩子陸續哭鬧,發燒,平日總是和和氣氣的琴琴竟發起了脾氣。她先是和可可吵,說他還和從前一樣老不著家,不關心自己的孩子,哪有做爸爸的樣子;后來她開始抱怨起自己的媽媽來,“寶寶沒有喝過粥的——媽媽,你喂他們粥要先問問我啊”,她的媽媽說你小時候也這樣喝粥的啊……三個不會說話的小孩躺在他們的大床上,大聲哭的,小聲哭的,有時哭得啞了,總之一個都不能睡覺,又發著燒。到了很晚的時候,七個人坐了兩輛車急急忙忙去醫院。
在那以后一個月不到,琴琴就辭掉了學校的工作,回家和兩位老人一起帶孩子了。
琴琴的辭職看上去改善了孩子們的生活,然而三個女人的相處卻不易。幾個月后,可可的老父親做壽,他們全家都坐火車去祝壽,可可的母親沒有跟著回到金臺西路,理由還是不能習慣異地生活,老父親身體不好,也需要照顧。三個孩子于是交給琴琴母女帶著。忙是忙點,一年多來她們漸漸習慣了,竟也安生。
是可可的創作推動著家庭的運轉。他有一個工作室,不在家的時候,他常去工作室待著,進行他的創作和思考。好在他的版畫供不應求,作為藝術展的必需品、大型活動的開幕海報還有一些高檔雜志的封面、內頁。這為他帶來不錯的收入。他的油畫不多,也不常賣出去,但價格不便宜,到了一兩萬元一平尺,總有人慕名而來,一年中要賣出去幾幅。生活倒也不用發愁,所以琴琴安慰自己和全家人,做著全職太太,照顧三個孩子,有時候還要照顧自己的丈夫和母親。她總想著,熬到孩子們三歲左右,能說會走了,上幼兒園了,總該輕松些了。
在他們三個孩子出生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就很少去可可家了,主要是怕給他們添麻煩。偶爾我還去可可的工作室轉轉,感覺他的狀態倒還是和從前差不多,創作的欲望看上去并沒有減少,只是題材稍微有了一點變化:我發現他開始喜歡畫大魚。
去年九、十月間,那也是我和琴琴認識約有三年的時候,我們又在虹鱒鎮相遇。她和兩個姐妹在那兒旅游,而我獨自閑逛、到處旅行,為了尋找靈感,也來到了那里。那是一個盛產桃花心木的地方,一片起伏的矮山與丘陵,兩條一大一小的河呈“人”字形經過當地。我從網上搜到資料,知道那條大的叫作白河的河流里偶爾出產虹鱒,一種可以鮮切出類似日本三文魚魚塊一般的中國淡水魚。人們從白河里偶爾能捕到虹鱒,但產量較小,所以我也沒有弄明白當地人為什么就將地名取作虹鱒鎮,也許是個外國人取的名字,或者這個鎮子一百年前受過外國人的大額資助也說不定。不管怎么說,這是一個富有美國鄉村氣息的名字,在中國屬于少見,我看了覺得很新鮮,聽別人說起地方不錯,就打算去多待幾日。
鎮上只有兩家規模稍大的酒店,其余都是用紅色或黃色木板做招牌的某某賓館。我在賓館住。那是一家有流鶯出沒的賓館,三層,沒有電梯,走廊上也鋪有地毯。我也得知琴琴和她的姐妹住在其中一家叫作“七周”的酒店里。七周酒店獨自占了一棟樓,樓高約十三層到十五層,我留意了一下,猜測它可能是鎮上的第一高樓。七周酒店的大堂也和大城市中的星級酒店一樣掛了幾塊表,分別標有紐約、倫敦、巴黎、東京四個地名,對應著四塊指向不同的掛鐘,掛鐘的上面用黑色大字寫著“世界時間”。我還看到正常的北京時間的掛鐘則在前臺正前方的一個木制案板上方,形制與“世界時間”不同,掛鐘的下方則有兩尊塑像:一個耍大刀的關公,一個右手拎著“財源滾滾”的財神爺。琴琴和我說,她們住在九層666號房間,里面有三張床,一個客廳,還有全套的博世廚具,可以做飯。我也去了琴琴和她朋友的房間,看見琴琴穿著白色點淺綠色花的裙子,坐在長沙發上,腿上放著一本很厚的書。我湊過去看,是本小說,《金花王朝的秘密》,那本書我讀過,講的是一個王妃和她的七個兄弟的故事,結構有點《白雪公主》的味道,不同的是故事講到中間,王妃就做了女王,她的丈夫死了,王國由她掌管。
在虹鱒鎮我住了一個星期,去白河劃過一次船,釣過魚,但沒有釣到虹鱒。我寫了一組關于河流與魚類的書,也許是受了當時正在讀的美國詩人沃倫的啟發,我給自己尋了幾個題目,深呼吸,讓自己大腦變得空曠,我吹著風……就在那樣的狀態下,我寫下了《白河,白河》《鯽魚之歌》《虹鱒魚鰾》《日出》等幾首詩。那些詩都是在戶外,我用隨身攜帶的鉛筆在白紙上完成的。
我曾幾次碰到熱情的當地人向我推銷幾種據說只能在當地逢十集市上才有的特產,其中一種大小如小孩手掌般的黑色木耳,可以補男性之氣,一種用小老鼠、石灰和某種秘不可傳的東西做成的特效止血藥——那是一位老教師和我說的,他說那種止血藥是家族遺傳之物,傳男不傳女,他給了我一小瓶,分文未取。在虹鱒鎮我只和琴琴見過兩面,吃過一頓飯。在我第二次見到琴琴的時候,才問她怎么跑到那里去了。她告訴我一些生活的瑣事,她稱那些事情為“不可回避的小事”。她突然提到可能要離婚。她說她本有三次嘗試離婚,最終都被母親的理性說服,繼續過著日常的生活。她深愛她的三個孩子,她也還愛著可可……我聽得不仔細,大意是她愛上另外一個男人,一個從事美術批評的教授。我聽到她說他們相遇時仿佛一見如故,第二天又繼續見面,并在那個男人位于798藝術區的工作室里發生了第一次關系。她形容那次關系幾近完美,是她從未有過的體驗。她坐在七周酒店的沙發上面對我繼續說著她和他的一些事情,主要是關于她的情感和身體體驗。很快到了下午,我們一起吃了晚飯,我便告辭回到賓館。
那天的琴琴不同于往日,她好像變得更加輕盈。
虹鱒鎮離北京大概一百六十里路,我們不約而同來到那里,我見她看上去很開心也很放松,就像一個沒有結婚的少女。那時正是去年秋天,而現在已是陽春三月,金臺西路的銀杏樹重新長出葉子,楊樹開始飄花,街上走著三三兩兩的人,我的朋友可可搭著另外兩個人的肩從遠處走來。我問他做什么去啊,他說剛剛送孩子們去幼兒園回來。
很多天后我和可可一起吃飯,他和我說起一些煩心事。他說他和琴琴之間爭吵的頻率越來越高,為孩子、為吃飯、為生活爭吵太多,什么都爭,只是還沒有爭感情。結婚紀念日時他送了她一個玉手鐲,晚上他們吃完飯,看了電視劇。電視劇結束后,他從背包里拿出用錦緞盒子裝的玉鐲給她,說:“今天是結婚紀念日,送你一個禮物啊。”她接過盒子,湊過來輕輕親了他的嘴唇,打開盒子看到那只手鐲,取出來在手里轉了幾圈,對他說:“我不喜歡戴東西啊。”他就說:“那你就收著,就當紀念品好了,說不定還能升值呢。”接著他們就為家庭開支爭辯了起來,爭到后來,倒是沒有吵,兩個人各自洗臉洗澡睡了,也沒有親熱。那回可可和我吃飯吃到晚上十點,喝完了一瓶白酒,他說不喝了吧,回家。我們結了賬出來,碰到一輛灑水車正灑水經過,對面是幾個年輕的男女站在路邊上說著什么。這場景我仿佛見過幾次了。
那次我沒有告訴可可我知道的琴琴的事。可可以為他們爭吵是陷入正常的夫妻關系里面,兩個人在一起久了,愛情慢慢變淡了,漸濃的親情化作生活瑣事考驗他們。他沒有看到琴琴身上的變化,可他和我說,他發起脾氣來,也是很嚇人的。我沒有見過,不知道。
我和琴琴也曾單獨見面吃飯,有時候還和他們兩個。琴琴有天和我說了一個讓我吃驚的想法:她覺得有朝一日可可會殺了她。
我問她為什么。當然,我首先是故作輕松地和她開玩笑,我說:“你開什么玩笑嘛,可可是個深情又怕死的人,他怎么會殺你,殺了你他也做不成藝術家了。”她和我說,是真的,現在可可和她吵架的時候眼神變了,她看到他眼睛里有青色的光了,有時候他們正吵著,突然可可就不開口了,一個人坐到床上去了。我說:“他那是想和你親熱呢。”她告訴我,他們現在差不多十天半個月才過一次夫妻生活。“有時候我們吵架,吵完架什么心情都沒有了。”“那他有點過分了。”我說。她覺得他們已經失去了感情,這倒不是她最傷心的理由,她傷心的是感覺到他可能要殺掉她了,就像電視里文靜的變態丈夫那樣。
“我最近害怕看恐怖片和懸疑片,我怕那是一種對自己的暗示。我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被他給害了,”她說,“所以我現在常常出門。”
“你這是避風頭呢。”我還是和她開玩笑。但我沒有問過她,她和那個情人之間的關系怎樣了。
有一次她提著一個淺灰色的便攜旅行包來找我,從包里掏出一塊菜刀大小的紅褐色石頭。她說:“你看,這是他的兇器,說不定哪天他就要砸死我了,我可不能睡得太死啊!”說完以后我帶她去吃冰激凌,吃完冰激凌她又向我告別,她說她打算出門玩十天。我問她去哪里。她說還沒有想清楚,只是買了去一個叫作平安驛的地方的火車票,去了再看。這種場景就像青春片,我有點不習慣。她張開雙臂要和我抱一下,我心里一愣,不知道她為什么會做出這樣反常的動作。但我依然迎了上去,像是老朋友,可能也像情侶或者情人,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只三兩秒鐘就分開了。我問過自己會不會也愛上琴琴,雖然她是我朋友的妻子,也是我的好朋友……我和她保持距離,不愿意過于接近她。我既不愿意當閨密,也不好意思做她的情人。
我有我自己的生活,享受獨身的清靜。大部分時候我在晚上看書到十一點左右,再從十一點開始準備寫作,通常凌晨兩點睡覺。一天我看見一只極小的蟲子繞著臺燈飛來飛去,有一回停在我手上,我看見那樣子長得像蚱蜢。這只蚱蜢樣的疾飛的小蟲在臺燈附近撞來撞去。與主要的蟲子為伴,讓我常常覺得夜很寧靜,很漫長,很適合我思考或做點什么。桌子上放著琴琴給我的信封,里面寫著一份我們之間的秘密。
那天傍晚,我和琴琴告別,帶著這個秘密走出地鐵,來到了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