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遜

已經深夜12點了,外面淅瀝淅瀝地下起了小雨,我站到旅店門口期待地朝四周望望,昏黃的路燈下,卻只見整條街的安靜、落寞。
看來不會有人投店了!
我心里實在郁悶,打算拉下卷閘門就此打烊。自從整條街道要拆遷的消息一貼出,已經有一些商戶陸續搬離這里了,從前繁華的繡水街,變得一片落拓,因此我勉強維持的旅店生意也糟糕極了。
“請等一下!”這時,雨幕中忽然出現了一個女人。女人30多歲,高挑的身材,皮膚白皙,很迷人,只是渾身濕淋淋的,而且,顯然剛哭過,一雙眼睛又紅又腫。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這個流過眼淚在雨夜前來投店的女人,她身上發生了什么?
女人給我身份證登記,唐嬈,竟是本地人。
今天僅有的一個工人也請假回家了,因此,我這個地下旅店,這晚除了張瘸子,又住進了這個女人。
我帶唐嬈去客房。過道里,張瘸子的房門悄悄啟開了一道縫,他鬼鬼祟祟,竟張著一只眼睛向外窺望著。張瘸子有點古怪,他說自己來這個城市找工作,卻被摩托車撞傷了腿,一連8天,除了吃力地撐著拐,去附近的診所給傷腿換藥,買一些便宜的食物回來吃,平日很少走出旅店房間。
我本來給唐嬈選的是012號房間,推門的一剎那,對面006號房間忽然發出了一聲異響。“哎……哎……呀……”像女子的夢囈。
這莫明其妙的聲響,吸引了唐嬈。她看我一眼,淡淡地說:“房間不是都空著嗎,那我選006。”
她說6是她的幸運數字。料想我沒有理由拒絕,轉身推門走進了006。我皺皺眉,想叫住她,可唐嬈已經打開了燈。
然后,仿佛見了鬼,她忽然用手捂著眼睛,發出了那樣驚悚的號叫:“死人,有死人!”
死人?我沖進去,頓時也嚇得蒙了,006號房間的床上,赫然躺著一具女尸!
是一個女子,衣不蔽體,那死相簡直慘不忍睹。我不愿讓唐嬈住006,是因為女友小梅也迷信數字,6恰好也是她的幸運數,所以這房間一直是為她備著的。
可是,怎么就突然冒出一具恐怖的女尸呢?我驚恐得手足無措,渾身哆嗦著,我只想到了報警,可身后忽然有人說:“不能報警,不然,我……我會打死你。”
我回頭,卻見張瘸子拄著拐杖,竟然拿著一把手槍指著我。
張瘸子居然有手槍?
看來我猜得沒錯,他確實是一個危險的人,可我們開旅店的,總不能避免招來這些烏七八糟的旅客。是張瘸子殺死的女人嗎?可是,這女人什么時候住進來的?
唐嬈看著張瘸子手里的槍,恐懼得直張嘴咬自己的手指頭,想哭,卻似乎又不敢哭。
可是這女尸是誰?
張瘸子皺著臉,大約嫌床上的女人死得太難看了,用槍威脅著我跟唐嬈走出了006。
他憤怒地說,人并不是他弄死的,這女人他連見都沒有見過。但他卻讓我和唐嬈在過道里乖乖蹲下來,為防止我們報警,命令我們將手機交給他。他警告我和唐嬈,誰不老實,他的子彈便會射穿誰的腦袋。
張瘸子忽然煩躁地對我說:“給……給我一支煙。”
原來張瘸子是在逃的殺人犯,半個月前,他殺死了自己出軌的妻子,倉皇逃到了這個城市,卻不小心給摩托車撞傷了腿,見我的旅店比較冷清,所以,他才住了進來。
張瘸子說:“我本打算腿傷好一點,就離開的,誰料到你這破店發現了死人。警察一到,我還有命嗎!”
唐嬈哭著求他:“這事跟我沒有一點關系,求你放過我。老板也不像愛惹是非的人,要不,你走吧,我們會當從來沒見過你。”
我附和地直點頭:“是的,求你走吧!”
“走?要走也只能我送你們‘走了,我腿上有傷,能逃到哪兒?”就在此時,外面忽然有人敲門,咚咚咚,很執著。
這敲門聲,讓我們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
來的竟是小梅。
張瘸子拿槍威逼著我,讓我開門放小梅進來,我不敢不從。小梅進來后,張瘸子陰冷地說:“又一個送死的。”
小梅跟朋友去酒吧玩,然后臨時決定來我這里過夜,可她卻打不通我的手機,于是,便索性直接砸門了。
張瘸子說:“你也見過我了,怕也沒有用,你們都得死。”他似乎也很緊張,問我,“沒有香煙,酒總有吧?”
可我偏偏就是一個煙酒不沾的男人!
張瘸子忽然說:“老板,我想我應該先殺了你,那女人是你弄死的吧?你小子是個變態,每天坐到電腦前看那些變態的三級片,以為沒人知道嗎?
“那女人肯定是你找來的妓女,你一時興起,學人家變態,不知用什么手段弄死了她,是吧?”
聽他這么一說,小梅和唐嬈一齊狐疑地看向了我。我正想解釋,張瘸子卻說:“甭廢話,其實真相已經不重要了,反正你們誰都活不成,或許,我也會死的,現在重要的是,我很想抽一支煙,當然,有點酒就更好了。”
已經是凌晨1點了,我上哪兒給他弄煙酒去?
張瘸子讓我給對面小超市的傻子打電話,讓那傻子送過來。他將手機扔給我:“別亂來!”
傻子跟我交好,揉著惺忪的睡眼,竟真的拿著一包香煙、一瓶紅星二鍋頭,外加一點下酒菜,送上門了!
此時,我將活命的希望都寄托在這傻子身上了,背向用槍指著我的張瘸子,我焦急地向傻子擠眉弄眼,希望他能明白點什么!
但他只是愣愣地看著我,忽然嘻笑著說:“咱天明了還玩紙牌,可別忘了,你昨天輸給了我!”
這時,張瘸子警告似的,在我身后小聲咳嗽著,傻子離開了。

酒讓張瘸子的臉紅得像猴屁股,他不懷好意地看小梅一眼。我、小梅跟唐嬈受他威嚇,一直蹲在過道的角落里,因為過分的恐懼,她們兩個幾乎是軟癱著,抖得像兩片風中的樹葉。
小梅不停地問我:“安子,我怕,他……他真的會殺死我們嗎?”
唐嬈哭咧咧地又在乞求張瘸子,說她家里有小孩,求張瘸子放過她。
而我眼睛一直偷偷看著旁邊一個花盆,內心劇烈地掙扎著。
張瘸子已經喝了半瓶了,他拄著拐,忽然晃晃悠悠地從地上站起來,用槍指指小梅:“你過來。”
張瘸子抹抹嘴,傻子也知道他想干什么。小梅哭著道:“安子,安子。”
她害怕得直往我身后躲,我緊張地喘息著:“你……你敢動我女朋友,我跟你拼命。”
“牛什么,都是要死的人了,還敢跟老子牛性!”可他卻瞇著眼盯上了唐嬈,也許怕真的逼急了我,場面不好控制,他兇狠地命令我找來一條繩子,將自己跟小梅綁在過道的暖氣片上,上前檢查無誤后,一把就將唐嬈扯了過去,脅迫她進入身旁一間客房。
是酒讓張瘸子放松了警惕,兩個人掙扯間,唐嬈的腿無意絆在了張瘸子的拐杖上,然后,誰都沒有想到,張瘸子怒罵一聲,竟直挺挺地摔倒在了地上,槍也脫手了。
唐嬈呆一呆,然后忽然瘋了一樣,哭叫著拿起地上的一個花盆,趁機狠狠地向張瘸子的腦袋砸了下去!張瘸子哼都沒哼一聲,隨著地上漫流開的血,死了!
這一幕發生得太突然了,盡管場面充滿了血腥,可我跟小梅看得一愣一愣的,這個隨時都會奪走我們生命的惡魔,就這樣死了?
殺人的恐懼顯然讓唐嬈有點歇斯底里了:“我只不過跟老公吵架,賭氣離了家,才住進你這倒霉的旅店。”她流著眼淚,神神叨叨的,“我家里有小孩,老公在事業單位上班,他背著我偷偷攢私房錢給父母,我一時任性,才跟他吵了架,其實,我生活很幸福的。可我上輩子作了什么孽,竟住進了你這倒霉的旅館,我居然殺人了……”
大約覺得酒也可以減輕自己心里的恐懼吧,唐嬈忽然爬了過去,拿起張瘸子喝剩的半瓶紅星二鍋頭,拿起來往嘴里一頓猛灌!
我和小梅長長地噓一口氣,災難終于結束了!我讓唐嬈快點解開我們手上的繩子,安慰她:“不會有事的,你殺死張瘸子,完全是出于自衛……”
唐嬈似乎意識到了什么,她突然拿起張瘸子的槍,哆哆嗦嗦地指向了我和小梅:“別動,誰不老實,我的子彈便會射穿誰的腦袋。”
唐嬈說,她畢竟殺了人,她家里還有小孩,不能去坐牢的。
她情緒很激動,大概這一生都沒有摸過槍吧,看看手上那把槍,臉上有一絲怪異。
她像是自言自語:“如果沒有人知道我曾來過這旅店,我……我或許就會沒事的。”
隨后,她居然莫明其妙地找來一塊抹布,努力回憶著什么,走到006門前,在房門上仔細擦了幾下……唐嬈就似一個盡職的清潔工,她進旅店后曾涉足的所有地方,都被她用抹布細心地抹去了痕跡。
小梅面色慘白,帶著黏黏的哭腔,無助地問我:“她……她想干什么?”
張瘸子死了,唐嬈又變成了下一個持槍的惡魔,是的,這注定是一個血光重重的夜晚。
唐嬈是想銷毀自己在場的物證吧,她打算將我跟小梅殺死,假造一個我們同張瘸子相互纏斗,雙雙斃命的兇案現場,這女人真是瘋了。
我警告她:“你別犯傻,唐嬈,你殺了我們,你覺得自己能逃脫嗎?”我的話竟激怒了唐嬈,她忽然走過來:“閉嘴,你給我閉上嘴!”
我一直都在默默地解著手上的繩子,終于,繩子被我掙脫了,我跟唐嬈扭打在一起!繩子是我自己綁的,自然留有余地,張瘸子給酒精女色迷了心竅,當時竟沒有察覺。
我跟唐嬈扭打中,小梅也將自己手上的繩子掙脫了,因為對死的恐懼,她瘋了似的向唐嬈推去,唐嬈被推到了墻上,她左側的太陽穴,猛地撞在了墻上那掛著風景畫框的尖角上。
小梅失手將唐嬈殺死了!
小梅駭然地捂著嘴,想哭,卻哭不出來,而我軟軟地癱坐到了地上。原來被殺,跟殺死人一樣的令人絕望。
那瓶紅星二鍋頭還剩下一小半,我顫抖地拿過來,往嘴里灌幾口,酒水辛辣,苦澀!
當我撿起張瘸子那把槍時,才發現,那居然是一把塑料做的玩具槍。早知道這樣,當初,我何懼一個張瘸子。
可是那具女尸,從哪兒來的?
一具莫明其妙的女尸,引發了這么多事,死了兩個人,連帶小梅也成了殺人犯。
事已至此,我跟小梅打算將三具尸體放到一起,然后再想個辦法偷偷運出去埋了,但奇怪的事情發生了,006號房間的女尸,這時突然不見了!
那一瞬,我跟小梅四目相對,登時感覺陰森森的,頭都大了。我們到底在洗手間尋到了“女尸”。
可她渾身哆嗦著,顯得比我們還恐慌:“他們手里有槍,我……我不敢醒過來,你們別殺我,聽我說……”
小梅不知從哪兒尋來一把大扳手:“安子,你還不動手,不管她是人是鬼都不能活!你想讓她把我殺唐嬈的事情,告訴警察嗎?”
說著,她絕望地抹一把眼淚,將手里的扳手塞給了我。
是的,不管她是人是鬼都不能活,我接過扳手,凄然地閉上眼,狠狠地朝“女尸”頭上砸了下去。
當喝光瓶里最后一滴酒時,我很想哭,這“女尸”究竟怎么回事啊?因為她,發生了這么多事情,最終,我跟小梅反倒成了殺人犯!
我是對面小超市的傻子,我傻嗎?我只不過是比一般人心思單純一點。
自從整條街道要拆遷的消息一貼出,已經有一些商戶陸續搬離這里了,繡水街的生意越來越難做了,我的超市偏偏還有那么多欠賬的。
沒生意的時候,我喜歡跟他們幾個玩紙牌——五金店的大徐、服裝店的老李,當然,還有那個該死的安子。
他們贏了錢,便從我超市拿東西抵賬,可我偶爾贏一次,卻沒一個人給錢,他們覺得我是傻子,好欺負,所以,我便常常捉弄他們。
比如以女人口吻,給大徐手機發曖昧短信,讓他妻子看到;給老李的茶杯里放螞蟻……
看到他們被捉弄,我簡直開心死了。
尤其是那個安子,贏我三四十塊,卻往往拿走一條紅塔山,昨天輸給我一局,屁都不放一個,氣死人了!
于是,那欠我賬的妓女又來賒東西時,我問她,想不想我把她的賬全都勾了。我讓她裝鬼,去安子旅館嚇唬那家伙,這太有趣了。
裝一次鬼,就可以抵一千多塊,那窮困的妓女猶豫著答應了,可她卻說:“鬼有什么好怕的,死尸才嚇人呢。”她說,“你是不是跟那安子有仇啊,這辦法的確可以弄垮他的旅店。”
聽起來似乎很有意思,最后,我說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一肩承擔,她便去了。
能有什么事呢?
現在已經凌晨4點了,我被尿憋醒,忽然聽到街上有動靜。我爬到窗戶上一看,竟是安子和小梅,旅店門口停著安子那輛破面的,他們鬼鬼祟祟,往車上抬什么東西……一具、兩具、三具,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