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綠茶

1.掉書

那天黃昏，我剛在美發店的里間給客人洗完頭出來，看到兒子小江坐在理發椅上，拿著一本書在翻。

“你怎么來了？”我很驚訝，今天可不是周末。

“媽，這個月的生活費。”他半低著眼睛看著我，喃喃地說。

突然想到，今天11號，我是每個月10號給兒子生活費的。昨天我忙了一整天，忘了。

可是，這才過了一天他就跑來了，也太急了吧。

“爸爸打牌輸了，沒錢給我，我就只好來找你。”小江說。

我的心隱隱作痛，雖然我和那個男人已經離婚，但是，兒子還在他的身邊。

當初離婚時死活不讓我帶走小江，現在卻不好好照顧他，我真的很生氣。

我把客人安頓好，帶著小江到了隔壁葉子的美容室，我問他吃晚飯沒，他說沒有。

我就掏出口袋里僅有的幾十塊錢，給他，說：“你先去附近的店子里吃碗面，媽媽去附近的ATM機上取錢。”

“媽媽，我不餓，你把錢給我了我就回去，我還有作業沒有寫呢。”小江用復雜的眼神看著我。

在他眼里，我就是一個既欠他錢又欠他感情的媽媽。

誰讓我在他10歲的時候就和他的爸爸離婚了呢？

那一場離婚背后，是我實在不能再忍受這個男人的貪賭和好吃懶做加壞脾氣，而他則無端懷疑我在美發店做見不得人的事。

這是一場失敗的婚姻，每個人都要為此負百分之百的責任，但是兒子小江是無辜的。

我想帶他走，但是他的奶奶以死相拼，說如果我帶走小江，她馬上就去跳長江。

小江是他們家三代單傳的孫子，我只有放手。

前夫是老武昌市民，從糧食局下崗后，開了一家小店，再加上老房子的一樓出租給一家公司，靠租金就可以過得很舒服。但是，他愛打牌，最創紀錄的一次是連打三天三夜沒有下牌桌。

自從我走了后，聽小江講，他每次輸了就罵我，說是離婚讓他走霉運的，贏了也罵我，說他是情場失意賭場得意。

我去取了800塊錢給小江，留他等會兒和我一起吃晚飯，他說：“不了，奶奶要我馬上就回，我先走了。”

當我回到店里，客人說：“咦，誰的書放在這里。”

我一看，可不，是小江的語文課本，他沒有拿走，這可怎么好。

追出門來，看到522路車已經開走了，我只好回到店里。

“唉，兒女是來討債的。”客人說，“你看，拿了錢就跑，連書都不要了。不要急啦，他上課知道借同學的書看的。”

我怎么不急呢，4年前我和他爸離婚，他的成績一落千丈，不知道能不能考上高中，要是考不上，只能讀職高，我可不希望他將來和他爸一樣。

我給前夫打電話，告訴他，小江把課本丟在我這里了，讓他抽時間過來拿一下。

他說：“我沒時間。”

然后他冷冷地掛了電話。

他對我有怨氣，這怨氣從他所接的每一個電話里都可以感受得到。

2.被拒絕的人

我給小江打電話，是小江的奶奶接的，她用同樣生硬冰冷的語氣說：“小江還沒有回家。”

我說：“我是來給小江送課本的。”

她說：“那你把課本放在門房的值班師傅那里，我一會兒去拿。”

她不想看到我，是我預料之中的事。

剛離婚的時候，我按照約定，每個周末接小江和我過一天，但是奶奶總是拒絕讓小江見我，她說：“我自己的孫子我會照顧好的，你過你的快活日子去吧。”

我去學校見兒子，結果她也去了學校，見到我總是一臉戒備，一臉憤怒。

這樣的緊張氣氛讓小江也不舒服，次數多了，我就不再堅持，但是我給小江買了一個手機，告訴他，想媽媽的時候就給媽媽打電話。

有一天，他在玩手機時被奶奶發現，就把手機給收了，為此小江大哭一場。

在兒子的眉宇間看到與他的年齡不相符的沉默、抑郁和憤怒，我真的很擔心，這樣下去兒子的心理會不健康。

我把我的擔心跟前夫講了，他說：“你現在才擔心兒子，當初跟我離婚的時候怎么不擔心這一切？”

在他看來，一切都是我的錯。他恨我，而恨我最好的表達就是，不讓我見兒子，讓我痛苦。

我真的不甘心自己那么遠來一趟，連兒子的面都不能見，于是徘徊在小區旁邊的路上，看到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兒走了過來，她看上去和小江同歲。

我心里一動，對她說：“姑娘，我想請你幫個忙，可以嗎？”

她問我什么事。

我說：“我是一個孩子的媽媽，因為和他爸爸離婚了，他們都不讓我見我的兒子。

“我只要打電話都是奶奶接的，我想請你幫我打個電話，說你是小江的同學，是來問他作業的，讓他來一下，好不好？”

那個女孩兒看著我，為難了一會兒，說：“你真的是他的媽媽嗎？”

“是的，我的兒子和你一樣大，他一來你就知道了。”

然后我按了重撥鍵，把手機遞給她，說：“幫幫我吧。”

那女孩兒相信了我，拿過手機。

來接電話的仍然是前婆婆，女孩兒按我說的講了一遍，我眼巴巴地在一邊看著。終于，她說：“他一會兒就下來。”

不一會兒，兒子走了出來，他看到我，笑了。

這是在兒子臉上難得看到的笑，就像一抹霞光照亮了天空的陰霾。

我沖兒子說：“走，老媽請你去吃肯德基。”

他猶豫地說：“可是，奶奶要我趕快回家。”

我的經驗告訴我，不要惹那個老太太生氣，于是，我給了他100元錢，說：“那你自己拿著，明天到學校跟同學一起去吃。”

兒子點點頭，因為我們約定，只要他考上大學，我一定在他讀書的學校附近開美發店，到時候誰也阻止不了我們見面。這也是兒子在成績一落千丈后開始用功的動力。

3.被偷

那天，美容院的葉子來得特別晚，我發現她的眼睛是腫的。

我問她怎么了，她說她和老公昨天為一點小事發生爭吵，但是吵著吵著就扯到離婚，她很傷心。

“離婚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我對葉子說，“能忍時還得忍。”

然后，我給葉子講起自己見兒子一面都難的事。

她說：“唉，算了，聽你這么一說，還是不離婚的好，我可不能一天看不到我的寶寶。”

然后她給我出主意：“這樣，以后每個周末，我就假裝是你兒子的同學，約他出來打球啊、玩啊，跟他約一個地點，你去見見他，不是挺好的嗎？”

葉子有清脆的聲線，倒是可以裝兒子的同學。

但是，每次都是女同學去找他，他的奶奶會起疑心的。

“那讓我老公裝他的男同學。”葉子笑著說。

葉子的老公我認識，他和我現在的老公是哥們兒，我和葉子其實是由于各自的丈夫才成為好友的，后來還成了生意搭檔，一起合租下這個門面，做了一個隔斷后，我的美發店在東側，她的美容院在西側，兩個人的客戶資源也可以共享。

順順利利地見了兒子幾面，兒子給我講他在學校里和老師同學的那些事情，讓我感受到一種看著他成熟長大的喜悅。

那個周末，又是可以見兒子的時候了，我早早地來到美發店，這也是一周中生意最好的時候，昨天就有人預約做頭發。

當我進了店門，被眼前的情景弄傻了，我的店遭了賊，一套燙發設備以及幾箱洗發護發用品不翼而飛。

我忙給葉子打電話，她也第一時間趕到了店里，奇怪的是，她的那些價值不菲的美容產品并沒有被盜，看來，盜賊的目標只是我一個人。

我報了警，警察的答復是，可能是同行來偷的，因為被偷的設備只有理發店才用得上。

誰會打這些東西的主意？

預約的顧客來了，我只好說對不起，讓她去了別家。那天，我既沒時間也沒心思和小江見面，就在電話里給他簡單地解釋了一下。

接下來的元旦假期，我更是忙得分身乏術，但我想兒子，就讓葉子給小江打電話，然后我接過來跟他講了兩句，告訴他媽媽忙完了再去看他。

一個月后的一天，我才見了小江，我給他買了一件羽絨襖、一條牛仔褲、一雙球鞋，作為新年的禮物。可是，小江看到禮物，并不是很開心，我問他：“你生媽媽的氣了？”

他搖搖頭。

“媽，你以后不要給我生活費了。”

“為什么？媽媽當然要給你生活費了，那是必須的。”

小江咬著嘴唇，過了半晌說：“媽，我不知道應不應該告訴你。你的店，是被爸爸偷的。”

啊！我驚呆了，為什么？

“有一次，我出來和你見面，被奶奶跟在后面發現了，告訴了爸爸。他們都很生氣，爸爸就說要懲罰一下你，于是就把你店里的東西偷了，小姑在老家開理發店，爸爸把那些設備送給了姑姑。”

4.勇敢

我氣得發抖，拿出手機給前夫撥電話。我要狠狠罵他，我要他賠償我的損失。

“媽，”小江拉住了我的手。我看到眼淚從他的眼睛里掉下來，他說，“你們不要再吵架了。求求你，如果你要罵爸爸，我以后什么真話都不給你講了。”

我驚呆了，當初我和前夫的一次次爭吵在兒子的心里已經留下了深深的陰影，現在，我真的還有必要繼續那一幕幕嗎？

兒子來告訴我真相，不是為了看他的親生父母為此再起戰火，他只是想做一個純良真誠的孩子。

我長長地呼了一口氣，說：“好，我不跟他吵了。不過，我會很冷靜地對他說，以后我要每周光明正大地見到你。”

電話通了，那端傳來嘩嘩的牌聲以及不耐煩的一聲：“喂？”

我說：“那套設備你妹妹用得還好嗎？如果她不會用，可以打電話來問我。”

他愣住了，半晌沒有吭聲。

然后，我一字一句清楚大聲地說：“以后，我每個周末要光明正大地見到兒子，我愛他，如果你反對的話，我可以去法院申請改判監護人，那是我的權利，而且我相信兒子跟著我會比較幸福。”

不等他回話，我掛了電話。

我對兒子說：“放心，媽媽以前也做得不對，想見你就去見你，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

“相信媽媽，以后我會光明正大地去見你。”

兒子笑了。

我的心顫顫的，在不完美的人生里，有這樣一個美好的笑容，是值得我去捍衛的。

我也沖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