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以為來日方長，卻不小心走到散場

趙梓沫

高三那年，我從學校搬回了家，恰逢父母工作升遷，她獨自一人從鄉下來照顧我。起初，我并不樂意，可惜耐不過父母工作繁忙無暇照料我，只好接受要與她朝夕相處的現實。

我并不喜歡她，也并不能很有耐心地與她相處。自小她就愛嘮叨我，說很多無關緊要的話題，又總是三句不離“你媽要是能再生一個男孩該多好”這樣的話。

打小的印象加上長久以來她所帶給我的“不良情緒”，我開始有意無意地反抗她的照顧。她給我做早餐，放一把面、一根香腸、兩個雞蛋，說這樣才能考一個好成績，上一個好大學。我就默默地將雞蛋與香腸挑出去，然后一本正經地告訴她，高考的單科總分不止100分，這樣吃我會考不上大學。

她坐在桌子邊，臉上帶著尷尬，小聲地回答我：“奶奶不知道呀。”

后來，她不再給我煮面，開始每天很早起床，繞著小區走一圈，然后帶回來不同的早餐。只是無論早餐再怎樣變化，她總是要再煮兩個雞蛋塞到我的口袋里，說：“這是土雞蛋，課間餓了就拿出來墊墊肚子。”

我不回答，留下一句“我走了”隨即跑下樓去等即將到站的公交車。等到刷卡上車，回過頭會看見她倚在屋子的窗邊，跟我揮著手，直到車子駛出街道的盡頭。

她變了許多，我卻不以為意，仍是把她當作“重男輕女”的老一輩，巴不得盡快脫離她的照顧。那一年，我總是以學業忙作為借口，拒絕與她有過多的交流，而剩下來的話題除了父母在家時的家常，就只有早起出門時的那一句“我走了”。

我總是對她不冷不淡，她卻對我越發上心，提醒我要多喝水，提醒我要多運動，提醒我不要太過緊張，也提醒我不要太過隨意，她似乎一下子變得很低，低到我理所當然地享受著她對我的所有關照，也理所當然地忽視她留給我的每一個眼神。

我上了大學以后，她回到鄉下，沒有了照顧我的壓力，她瞬間便輕松下來。后來，她在院子里種了成片的香雪球，小朵的白色花瓣，層層疊疊地交錯在一起，隨風搖動。每每假期回去，她就帶著我到院子里去看花，和我說她現在每天養花、曬太陽，日子過得十分清閑。香雪球在空氣里散發著柔軟的味道，襯著她溢滿笑容的臉，那個畫面，就這樣永遠定格在我記憶最深的角落。

去年8月份，她突發腦血栓，住進了醫院，所幸搶救及時，她很快就脫離了危險。只是沒想到身體檢查結果出來后，醫生卻告訴父母一個更為嚴重的消息，她的胃部發現陰影，懷疑是腫瘤。

化療開始后，她控制不住地嘔吐，食欲下降，喘著氣躺在病床上流淚。她失去了以往的精氣神，也變得越發害怕獨處，每當醫生進入病房進行例行檢查時，她就會忍不住躲到我的身后，用枯瘦的手緊緊抓著我的胳膊，小聲告訴我，她想回家。我被她拉著，不敢說話，害怕一開口，喉嚨的酸澀就會逼出眼里藏不住的淚水。

家里的長輩都瞞著她，安慰她，說這一切都只是手術的后遺癥，等情況好轉，就能出院。她鬧了幾次，許是發現了自己的身體越發衰弱，記憶力也大不如前，最終安靜了下來。她開始每天都盯著窗戶外面的天空發呆，偶爾與我說幾句話，沒隔多久就會再次問起原先的問題。

我坐在她的床邊，給她倒水，逗她開心，與她說話，不厭其煩地回答她提出來的問題。或許，情感本身就是一件奇怪的事情，過去的不滿好像全部消失，那些她對我和母親的“不滿”，那些她嘮叨的生男孩多好的話語都失去了“殺傷力”。我每日都陪伴在她身邊，看著她一瓶接著一瓶地輸液，看她化療后的昏睡，看她因為我們的一點心意而露出笑容，心里卻有著說不出的疼痛。

一個月后，醫生得出最后結論，建議保守治療。一是因為年齡，二是因為剛剛結束的手術恢復狀況不好，不具備再動手術的身體條件。

而剛回到家，她就顫巍巍地扶著我的手去了后院。院子里的香雪球落了大半，剩下來的也耷拉著腦袋，讓她看著有些心疼，急忙邁著小步走到水管邊，低聲嚷著要趕緊給它們澆水。我趕忙攔住她說：“我來。”許是心情好了，身體也就逐漸硬朗起來，她開始閑不住地想要再買一些花種，父母也順著她，由著她挑選。

時間接近開學，我收拾行李準備回校，臨走前承諾會再來看她。她站在老房子的門口跟我道別，像高三那年的每一個清晨一樣。她說：“一路小心。”可我怎么也沒有想到，這一次的再見，卻成了我們見的最后一面。凌晨3點，母親從醫院打來電話，她哽咽了好久，才勉強將話說清楚：“小梓，奶奶……奶奶她想要和你再說說話。”

從話筒中傳來奶奶的聲音，她口齒不清地說著：“囡囡啊，你要好好學習，奶奶啊，其實從小就最心疼你了……咱家就你一個女孩子，沒有兄弟撐腰……可千萬別被人欺負去了啊……知道嗎……”

我突然無法控制自己，開始嗚咽起來，眼睛酸得厲害，什么也看不清，只是一遍遍小聲地喊著奶奶。

“嘟”的一聲，電話里響起了盲音。我腦袋一蒙，世界轟然失聲，趕緊顫抖著手指去按回撥鍵，卻再也無人接聽。

我匆忙請了假，在趕往醫院的出租車上捂著臉沉默，眼淚透過指縫蔓延到袖口，腦子里全是她站在后院里抬頭對著我笑的樣子。我還有那么多話沒有告訴她，我還有那么多事沒有和她一起做，我還沒有告訴她“對不起”，我還沒有對她說“我很愛你”……可我終究沒能見到她最后一面。她就躺在干凈的白色床單上，輕輕地閉上了眼。

我第一次與別離靠得這樣近，時間恍然將眼前的世界隔離成黑白兩色，我站在病房的最外頭，看著長輩們推著她離開，然后被動地隨著隊伍前進，嗚咽聲由小變大，終于漫過了我的一切。我回過神，卻只在玻璃前看見淚流滿面的自己。

我無意識地跟著父母回了家，心里只覺得空蕩蕩的。失去了她，熟悉的環境好像都有了一點不一樣，再也沒有人在我身邊念叨著無關緊要的話題，也再沒有人會以她的樣子出現在我的生命里了。

院子里的香雪球過了花期，幾乎全部凋謝，沒有人照顧，它們好像也就這樣離開了。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香雪球的花語是甜蜜的回憶。或許，這是她想留給我的最后一點訊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