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裂（組詩）

梁小斌

融化到此為止

被你一腳踢下河灘的不是一塊石頭

而是一塊冥頑不化的冰

它是冰

而從臉頰上流下來的冰水卻背叛了冰的旨意

如同淚水背叛了眼睛

就退到沉重大海的幕后

匯入暖洋洋的水流

黑嘴鴨從這越變越小的棲息地上前后飛走

那耀眼的白斑最后一閃

冰水尾隨著冰塊

承擔起在陽光下反光的重任它終究不能

這塊冰的結局

是完全、徹底融化干凈

融入盡人皆知的水天一色的古老境界

但是偏不

這塊冰的內核是一塊褐色石頭

石頭上刻著幾個字：

融化到此為止。

勞動果實

我搬的磚頭

現在已經是一堵矮墻了

我仔細地數一共搬了多少塊

有一個搬運工人說：

你搬多少不要與我們的搞混了

說這話的人，正在紅塵飛揚中出沒

他的背面是一堵從巨型卡車上

移下來的紅磚組成的高大的墻

磚頭與磚頭之間的裂縫

如同嶄新布匹上的褶皺那樣醒目

不錯，我搬多少塊磚千萬不要

與他們的勞動果實混為一談

懇 求

我領命來到校木工房

看見師傅蹲在一堆破爛課桌椅旁邊喝稀飯

一根長長的咸豆角拖到瓷缸外面

他把一大缸稀飯都喝完了

咸豆角仍像擺設似的沒咬上一口

他是端詳著咸味就能喝稀飯的人

我見他拾掇工具箱準備要走

就掏出類似介紹信的紙條

請他看清楚我的來意

他擺擺手說：我不用看

一遞紙條就是要我做活

你站遠一點

別踩到我的茶缸

我繞開了茶缸

卻繞到了破爛課桌椅的邊上

伸手去拉一根木頭而沒有拉動

只好作罷，幾乎是懇求了：

這牌子只有你能做得好

斷 裂

1

在這座城市的背面，

我初次見到你。

我的臉上，

已經失去了眼鏡。

只有眼鏡，為了一個它所渴望的方向，

在我嘔吐時向水池爬去，

他在跌斷腳后，

背叛了我，

所以，為了能夠看清，

往往要湊得很近。

2

我蜷縮在這里，

蜷縮在仿獸皮的衣領里。

裝作打量月臺，

往嘴里偷偷摸摸塞進橘瓣的女孩，

我正閉上雙眼在欣賞你。

當你俯向茶幾，

你肯定把橘子藏在膝蓋間，

你把橘核吐在手上，

這些潮濕的小玩意，

在茶幾上被排列得整整齊齊。

我突然期望，

你的每一個橘瓣里都有核，

在我不明去處的旅途上，

橘核，能一直排列下去。

我的理想就是蜷縮在仿獸皮的衣領里，

謹慎地透露出一點氣息。

此時正值深秋。

3

實在沒有什么聲音可以聽取，

在去一片清潔草坪的路上，

乘客們全都沉寂，

沒有什么聲音可以聽取。

是誰，忽然把一口痰吸到嘴里，

臉朝向窗外，痰在嘴里停頓一會。

實在沒有什么未知數可以想象，

我是被迫想象，

這口痰的歸宿：

是吐向窗外，

還是被他重新咽回胃里。

我們的方向，

是向一片清潔的草坪駛去，

戴袖章的同志在冷風里裹緊大衣。

臉朝向窗外，

行程的歸宿，

誰都要想入非非。

4

被我撕碎的詩句，

如果我能從車窗內伸出手去。

讓紙片撒向任何河面，

變為凌亂浮動的鴨群，

或者讓好奇的牧童，

拾起紙片，

看看城里詩人們的秘密，

這就是我，

拋棄昔日情感的含義。

結果，被我撕碎的詩句，

被隨意地散落在我的房間里，

可以稱之為情感垃圾，

而我，是一個制造垃圾，

從來不倒垃圾的人。

5

我曾經愛過

眼眶里飾有一枚假眼的女人，

那深褐色、溫柔的眼睛。

我曾經想象過，

在真睫毛底下那扇用陶瓷做成的心靈的窗戶，

在我想深入時分輕輕關閉。

我曾經憂郁，

在一個冬天的早晨，她把它裝進眼眶，

還是冰涼的眼球。

我曾經見過，

那個眼球被陽光所照耀，

她裝作受不了刺激，流出了淚水，

而她真的害怕陽光，

我吻過她，

那深褐色、溫柔的眼睛。

6

你讓我猜測，

那位懶得彈琵琶的女人，

向我展現的是前胸還是后背。

她隨手拾起一張裂開的報紙，

從最里面的房間出來。

她說她要找塑料指甲，

在一個沉重的琵琶旁邊繞來繞去。

你讓我猜測，

她的塑料指甲，

怎么會丟在我的氛圍里。

但是，確實有過一個朋友，

曾經在藤椅上剪過指甲。

他把剪下的部分，

小心翼翼裝進信封，

我猜測，他可能要把信封帶回去，

寫下剪指甲的日期。

而他嚼著橡皮筋走的時候，

這些紀念品，

卻遺忘在我的房間里。

你讓我猜測，

從什么時候起，學會了惡心。

7

我的同齡人，

你們都在哪里？

模擬鄉下笛聲，

揭示你在窮鄉僻壤混日子的吹笛人，

我聽到你悠長的吹奏之后，

我想到同齡人在晚上喝得很稀，

腹部脹痛的滋味。

曾經為一個條件反射而自卑，

我喝了很多漂有胡豆的鄉下濃湯后睡去，

笛聲誘惑我躲向草堆，

確實存在一條要避開所有女人的小徑。

而如今，

把印有人的尿痕的棉被，

在陽光大好時搶占繩索晾曬出去。

讓鱷魚夾，在繩子上死死咬緊，

那個在夢里閉眼睛月光流暢的男孩，

肯定有著細長的形體。

暫時離開圓孔似的回憶，

你從一個條件反射中感到了失誤。

8

就像他把一口痰啐在我的臉上，

我怎么也抹不去。

你們強迫我害羞，

這么多歲月，我怎么也抹不去。

生活氣息，

幾乎要我的命。

強壯健美，在舞場上混過一陣，

又懷念起裝了一只假腿的自己。

所謂失戀，

不過是她搶先一步把我拋棄。

受到恐嚇的人，

才學會了愛美。

戰戰兢兢，等待一切，

事到臨頭拼死頂住，

——無論如何也要站立。

蹲著的心事

1

我這樣長久地蹲在蚊香面前

腦袋又正好擱在膝蓋上

我擔心受潮的蚊香會熄滅

守著火星看它在蚊香上轉動

這是我心靈的依靠

火星在蚊香上顯得很乖

從一盤蚊香的火星上升騰出來的輕煙

如果不能像一根細線那樣筆直地上升

我就搗碎這顆火星，重新點燃蚊香

這樣重復幾次，

我明白不應該生火星的氣

輕煙是否筆直，與火星沒有關系

我想應該站起來了

過一會兒再站起來吧

現在我站起來又有什么意思

到底還有什么事在催著我的心思

如果我站起來后，蚊香又滅了

我還得重新蹲下來

就這樣想著

現在我必須蹲著打一會兒瞌睡

后來有人踢了我一腳

是妻子在催我到床上睡覺

我說：我在看受潮的蚊香是不是點著了。

妻子說：蚊香有什么好看的

你看蚊香也用不著老是蹲在那里啊！

如果我站起來，蚊香的確沒有點著

我不得不重新蹲下來

你反正從來不點蚊香。

我說出了心里話，語音分外響亮

妻子說：那么好吧

你就蹲在那里一輩子守著蚊香吧。

她隨手甩了一件衣服下來

2

我蹲在燃著的蚊香面前不愿起來

妻子就扔過來一條毛毯

并且說，那你就蹲在那里過冬吧！

這是我在茶樓里跟朋友們的述說

朋友們聽明白后哄堂大笑

笑聲就像轟然倒塌的葡萄棚

我被壓倒在一堆青藤綠葉中

在敘述之前

我周圍的聽者如同雕像

他們以很微小的動作在動，嗑瓜子、喝茶

伏在桌子上的基本身姿照樣保持良好

他們在聽，如同在聽一只野生兔子

究竟是如何使草堆拱動

嘩然的笑聲，匍匐者現出各自的原形

仰背的人伸直的腿

椅子在咔嚓聲中后退

有一人將一頂帽子放在我頭上

我被罩在聽者神通廣大的無檐帽的魔法之中

他們聽到了一個非常渺小的生靈的敘述

在敘述如何過冬的事情

這令聽者無比放心

人們仍然笑意未盡地離開座位

拍拍我的肩膀上洗手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