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萬萬(中國國家博物館 管理研究所,北京 100000)
歐洲博物館的歷史與民族國家的建構緊密相連,與政治史也難舍難分。有些博物館繼承自古老傳統,延續了中世紀、文藝復興和啟蒙時代的古老收藏。而其他博物館來自革命進程,體現著與君王收藏傳統的決裂。1789年的法國就是其中的例證,其他許多歐洲國家也在法國大革命后的幾十年中經歷了將教會和王室的收藏收歸國有的進程。19 世紀和20世紀,收藏家的遺贈、富人的義舉以及各級政府對收藏品的大舉收購促進了博物館的發展。博物館的歷史盡管紛繁復雜,但博物館也慢慢網絡化,并順應了藝術與科學中心化的趨勢。
古典時代曾出現過“musées”(與今天的法文“博物館”是同一個詞),我們之所以對其有了解是通過各種與其建造有關的記錄。這些建筑將信眾聚集在詩人和學者的啟迪者繆斯女神和藝術的圣壇周圍,與希臘哲學的演變息息相關,并被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學生泰奧弗拉斯托斯看作真正的教育場所。[1]15在公元前3世紀,一個名叫艾彼科泰達(Epictéta)的女性在希臘的一個島上建起一座“mouseion”,即獻給繆斯的圣地,其中藏有她丈夫和兩個兒子的肖像和雕塑:這是家庭崇拜的一種宏大表現,一處不可侵犯的場所被獻給了回憶之神。這類場所中最著名的位于亞歷山大城,這里的“mouseion”,即“繆斯神廟”,被獻給教育和文學:這個為飽學之士設立的研究中心建于公元前280年,鄰近著名的亞歷山大圖書館,館內藏有希臘文學的精髓。亞歷山大城的繆斯神廟最能體現博物館與古典時代之間的想象關系,也因其普世性在18世紀大受贊揚。[2]7這個由數學家、天文學家、地理學家、哲學家和詩人組成的學者團體得到王室的供養,免除了生計之憂而得以專心向學。也正是在亞歷山大城,哲學探索的手段從在公共場所的討論變為研究文本和觀察自然。[3]12-13這座神廟要歸功于托勒密王室的扶持,托勒密王室將希臘商人和精英吸引到了埃及。此后神廟又得到羅馬皇帝的庇護。不過,18世紀的百科全書派學者也坦承,繆斯神廟是學者聚集之所,而與器物收藏無關。從中世紀直到18世紀,都存在這種重理念輕器物的“繆斯神廟”。[1]18但古典時代并非沒有器物收藏。老普林尼在《自然史》中,尤其是其中的第三十五和第三十六章提到在羅馬公開展覽的雕塑。保薩尼亞斯則于公元2世紀在《希臘志》中提到,雅典阿哥拉(Agora)的一處柱廊猶如一種露天的繆斯神廟,并提到雅典衛城山門的繪畫陳列館。

圖1 亞歷山大圖書館 Wikimedia Commons/Public Domain
在中世紀,教會在某種程度上接過了古典時代神廟的衣缽,聚集起各種器物,其中首當其沖的是基督教及其圣人的圣物,這些圣物還曾引發了各種不法交易、盜竊、劫掠,各種勢力趨之若鶩,以求得保佑。但“繆斯神廟”這個詞似乎在中世紀幾乎絕跡了。從14世紀下半葉開始,對待古典時代的新態度導致了這個詞在意大利的復活。但這一次,這個詞與收藏或至少是與器物聯系了起來。收藏意味著讓理念與器物面對面。收藏真正在歐洲發展起來是在15至18世紀,宗教人士、廷臣、醫生、法律家、學者、藝術家、諸侯和君主都參與其中。人文主義者們首先對古羅馬遺物趨之若鶩。人們也開始注重遺物的保存。此前還流行用取自古跡的材料建造新建筑,教宗庇護二世于1462年禁止了這樣的做法。[3]14-16文藝復興時代的歐洲擁有兩座影響遍及整個大陸的藝術和古物博物館,其一是1471年由教宗思道四世(Sixte IV)建立的卡比托利歐博物館,其二是格里曼尼樞機主教(Cardinal Grimani)于1523年捐贈給威尼斯共和國的古物收藏。卡比托利歐博物館藏有見證羅馬城歷史的青銅器,象征了羅馬的偉大。在很多學者看來,這些青銅器“歸還”給人民,是近代博物館史的開端也是堪稱典范的先例。[4]251從1537年到1543年,身為醫生、教士、廷臣的保羅·吉奧維奧(Paolo Giovio)在科莫附近的博格維科(Borgo Vico)建造了一處專門用于容納其以古典文物和紀念章為主的藏品庫。由于對古典時代的熱愛,他把各個房間獻給羅馬諸神;其中一間就獻給了繆斯們和阿波羅:他稱之為“繆斯神廟”。而此前人文主義者則使用這個詞來指稱用于學問研究和討論的場所。[3]20近代早期(16-17世紀)的收藏者采用繆斯神廟這個古典詞匯,以便從碎片化的古典時代出發,以“劇場”般的形式重組,逐步促成這個詞在新時代的復現。[5]由于地理大發現和對自然史的熱情,歐洲人在發現新大陸的同時,也開始癡迷于解開世上的謎團,古代獎章收藏也就開始與奇異貝殼收藏為伍。到了17世紀,繪畫和雕塑杰作成了收藏中最有價值的部分,且其中某些作品是來自藝術市場。并沒有哪位繆斯是執掌造型藝術的,繪畫和雕塑也在很長時間內被認為是手工業技能。這些藝術門類是在16-17世紀的漫長歷史過程中躋身于自由藝術的行列。[3]14例如在16世紀80年代,美第奇家族的弗朗切斯科一世在重組烏菲茲長廊中的收藏時,就在“講壇”中突出了繪畫和雕塑作品。

圖2 雅典衛城山門北翼過去曾是繪畫陳列館 Wikemdia Commons/CC BY-SA 4.0/Peulle

圖3 卡比托利歐博物館 Wikemdia Commons/Public Domain

圖4 保羅·吉奧維奧(Paolo Giovio) Wikemdia Commons/Public Domain

圖5 烏菲茲美術館長廊,保羅·吉奧維奧(Paolo Giovio)收藏品的復制品也在此展出 Wikemdia Commons/CC BY-SA 4.0/Petar Milo?evi?
與此同時,“奇物文化”仍然存在,當時仍在出版珍奇清單,奇物屋不僅容納了貝殼、古怪之物,也收納當地古物。熱愛收藏的君主們試圖在其奇物屋中構建一個小宇宙,一個供人驚奇、欣賞、冥思的場所。佛蘭德醫生、巴伐利亞公爵的藝術顧問塞繆爾·奎謝貝格(Samuel Quiccheberg)就在1565年撰寫專著,論述如何組織這樣的收藏,并將其定義為“包含奇特物質和萬事萬物優質圖像的一個廣闊的劇場”。很多自然史屋的主要意圖是為了醫藥學的目的而研究植物、礦物和動物。奇物屋中比較著名的有薩克森選帝侯奧古斯都于1560-1586年在德累斯頓建立起來的奇物屋,其中主要收藏是科學工具和儀器,以提高有關行業的水準。而博洛尼亞大學的“自然哲學”教授烏利塞·阿爾德羅萬迪(Ulisse Aldrovandi)的奇物屋也很著名。他在1603年把收藏遺贈給了博洛尼亞市,以便藏品能服務于大學的工作。[3]26-2717世紀初,意大利擁有了五處公共“繆斯神廟”或收藏,而此時的藏品開放運動也主要涉及意大利,如果不算瑞士巴塞爾和英國牛津的例子。[1]22
民間風尚、市場和專家對收藏有著等級分明的好惡。好奇者、愛好者和內行們通過旅行、參觀和交流等形式進行著密切的社會交往。法國尼姆的古董商讓-弗朗索瓦·塞吉埃(Jean-Fran?ois Séguier)以其古董屋為中心,聚集起大批歐洲古董愛好者,其中大部分都是多少有點貴族血統、專程來淘寶的“游客”。在巴黎,華托為其好友、畫商杰爾桑(Gersaint)畫了一幅名畫作為其廣告招牌,杰爾桑的畫廊就在巴黎圣母院橋上。普魯士國王腓特烈二世(Frédéric II)后來在1744年買下這幅畫,納入自己的收藏,畫作從此就藏于夏洛騰堡,而夏洛騰堡又成了博物館。而杰爾桑也毫不掩飾地將“好奇”視作一種主要的社會藝術。
但是,法國道德家拉布魯耶(La Bruyère)則嘲笑這些“好奇者”荒唐的癖好,而事實上,對獨特或奇異之物的“好奇”最終在18世紀消失,因為好奇遭到了新興科學和道德的雙重圍堵。[6]35-36

圖6 博洛尼亞大學的“自然哲學”教授烏利塞·阿爾德羅萬迪(Ulisse Aldrovandi)Wikemdia Commons/Public Domain

圖7 夏洛騰堡 Wikimedia Commons/CC BY-SA 2.0/ Michael
在18世紀,功利性壓倒了一切:很多人發現不少藏品由于保存不善而不為學者和藝術家所知和利用,他們義憤填膺,認為這些藏品應該是傳播知識、提高藝術水平、激發公共精神和愛國精神的手段。當時的藏品如同奢侈品一般,保存相當無序,這種方式遭到批評,而新興的收藏法則是聚集起經典的范例,以激發創造力。人們因此呼喚將此前的收藏改造成新興的“博物館”,以便讓以往收藏的歷代寶藏服務于人類各方面的進步。1737年,美第奇家族的最后繼承人安娜·瑪麗亞·路易薩(Anna Maria Ludovica)把家族收藏的產權轉移給了托斯卡納。烏菲茲美術館也于1769年向公眾開放。在英國,議會于1753年收購了漢斯·斯隆(Hans Sloane)醫生的器物和圖書收藏。斯隆愿“為彰顯上帝榮光,駁斥無神論及其后果,促進醫學的使用和進步,促進人類福祉”而“向民族”獻出藏品。[3]35-36俄國沙皇彼得大帝則希望“人民通過觀察得到教育”。[7]24

圖8 烏菲茲美術館
收藏的性質與組織方式逐步發生變化,脫離了奇物傳統:收藏變得更加專業化,收藏內容也不再限于“罕物”。在巴黎的王室花園,道本頓(Daubenton)自1745年起掌管自然史屋,并創立了礦物、植物學和動物學展廳,并試圖讓各個門類的藏品盡量包羅萬象。王室花園后來在1793年成為國立自然史博物館(Muséum national d’histoire naturelle)。[3]36-40身為藝術家、藝術商、文人、出版商、書商,在1776-1778年負責在維也納麗景宮按照畫派(并在每個畫派內按照時間順序)進行藏品分類并將其改造成“可視的藝術史”的瑞士人麥歇爾(Mechel)——等社會各知識階層彰顯著自己在藏品編目和展陳方面的才能。他們塑造和嘗試著新的描述和審視方式,并寫下有關博物館展陳的建議。西庇歐訥·馬菲(Scipione Maffei, 1675-1755)侯爵是古物收藏界的名人,他在1720年于維羅納設計了一個碑銘學博物館,“用于研究所有門類的歷史、藝術和語言”。其中的碑銘按照時間順序排列,從原始史時期直到中世紀,涵蓋地中海沿岸的各種語言。[2]40卡斯帕·弗里德里希·奈克(Caspar Friedrich Neickel)于1727年出版了《博物館志》(Museographia),在書中收錄了整個歐洲乃至歐洲以外的藏品。這本著作也推出了博物館志這個詞匯,這個詞此后在理論和實踐上都大獲成功。這一思考,以及對物質文化及其應用的新眼光,促使人們想象出一個藝術與知識的公共空間,這個空間漸漸被比做“博物館”,這個詞象征愛國、體現良好管理,并使人想起歷史上托勒密王朝在亞歷山大城建立的保護知識和研究的“繆斯神廟”。
萊布尼茨以一種科學的切入點來論述博物館:“偉大的君主需要考慮自己的名譽和大眾的福祉。對于器物也是如此:器物不僅能引發重大發現,也能成為國家的珍寶,全世界都會以贊嘆的眼光欣賞它們。在這個藝術的博物館中,我們還應該展出各種有用的機器,或如果沒有足夠場地則至少展出模型。……一項機械或化學的發明在別處可能一文不值,但在這里則可能帶來1萬或12000塔勒的收入。”[8]142-143他所想象的博物館的使命高度契合啟蒙思想,而啟蒙思想中科學理性占了重要地位[1]33:“我們希望我們的社會采取措施,啟迪、改善人們,讓他們踐行美德、獲得嚴肅的作品和手稿,讓他們節約寶貴時間,奠定良好基礎,消滅壞的和有損睿智和真理的概念”。[8]221-222在狄德羅和達朗貝爾的《百科全書》中,“(奇物)屋”“盧浮宮”和“博物館”三個詞條描繪出了一個理想機構的路線圖。“博物館”詞條提到了1683年成立的將感官經驗作為知識和教育主要源泉的牛津阿什莫爾博物館,并主要側重于自然史收藏。這個理想的組織是“自然的殿堂”,其作用是將器物和知識以有益的方式輯錄編纂起來,書中還寫道:“隨著奇物屋的完善,自然史的知識得到了進展。”“盧浮宮”詞條把博物館描繪為知識分子工作與居住的場所、人才的學校和展現給所有人的表演。在博物館中應該“安置王國最美的塑像[……]、所有國王的藏畫、[……]地圖長廊、自然史展示屋、獎章展廳[……]。各種學院可匯聚于此[……];最后,我們可以安排各種套房,來安置院士和藝術家。”[6]37-38而歐洲哲學家眼中的博物館既是藝術、科學和美德的團體,又是通過觀看經典的展現來感受美與真的場所。其博物館的計劃完全來自于18世紀末的自由主義思想,在自由主義思想看來,問題的解決之道在于專家以理性干預之名在社會管理中的決定性作用。
雖然1770-1780年間出現了在盧浮宮開設一個與法國王室相匹配的博物館的計劃,那更多是一個法式威斯敏斯特之夢——即以對民族的杰出服務者的崇拜鞏固君主的形象——這也令人想起對公眾開放并已為壯游者熟知的梵蒂岡博物館,或是德國博物館的模式。大革命前,盧浮宮建館計劃的失敗是博物館計劃的首次大規模失敗,而原因是技術層面的。[1]36“人們恐怕會說:十五年的時間浪費掉了,但人們恐怕想錯了。因為這個醞釀過程之所以如此緩慢,除了因為預算方面的考慮,還因為政府、建筑師和畫家開始認識到博物館的技術層面,因為他們很快就敏銳意識到問題的復雜程度”。[9]26

圖9 法國國立自然史博物館(Muséum national d’histoire naturelle) Wikimedia Commons/Public Domain

圖10 巴黎盧浮宮 Wikimedia Commons/CC BY 2.5/ Benh LIEU SONG
1789年,法國國民制憲議會決定“將教會財產歸民族所有”,由此開始了一系列對教會、王室財產的國有化乃至對反革命分子及其同伙財產的掠奪,而歐洲公共收藏的歷史與這一歷史進程有緊密關系。這次國有化之后的幾十年里,歐洲多數國家又發生過其他國有化,無論這些國家是否被法國革命軍隊或帝國軍隊征服,這也導致了比利時、德意志、意大利、西班牙等地藏品的遷移和公開展出。
在一位版畫家發表了一份報告后,盧浮宮博物館依據1793年7月27日的法令成立,也成為了鞏固革命成果的工具,但人們對其具體發展方向卻有著對立的意見。在部長羅蘭(Roland)看來,這個博物館應該“向所有人開放”,但不該“僅僅成為一處學習的場所”。就像一個色彩艷麗的“花圃”那樣,這座博物館應該“吸引(藝術)愛好者,但同時也讓好奇者感到愉悅”。與此相反,藝術商兼專家勒布蘭(Le Brun)主張把博物館交給專家,因為只有專家才能鑒定畫作,編纂圖錄。畫家大衛更喜歡政治性的表達,他在共和二年稱:“博物館不是一堆無意義的、僅能滿足好奇心的奢華或時髦器物。博物館應成為一座重要的學校。教師在那里引導他們年幼的學生;父親帶著自己的兒子去參觀。”由于學院、學會和素描學校被取消,博物館填補了它們留下的真空,儼然取代了落后的舊藝術家教育制度:比起等級化的舊制度下平庸師傅們的教學,在博物館觀賞杰作更能培養新藝術家。用大革命的語言來說,博物館帶來一種“再生”,這種再生被認為是自由和民主的,建立在美的顯著性之上。最后,隨著大革命和帝國時代法國在歐洲的軍事征服,巴黎的這座博物館成為了完全意義上的帝國的博物館,聚斂其所有資源并讓法國的首都以新羅馬自居。[6]

圖11 老博物館(Altes Museum)Wikimedia Commons/CC BY 3.0/ P ll
1815年,拿破侖失敗后,歐洲王室的復辟引發了大規模的(但不完全的)藏品回歸熱潮:法國革命政府和帝國政府掠奪來用以充實盧浮宮和各地博物館的器物不得不被歸還給原先合法的所有者。但歸還器物并不意味著博物館的終結:這更多意味著博物館的勝利,因為這些器物將逐漸充實新興的公共博物館。
被認為毫無疑問是博物館黃金時代的[3]7519世紀的頭幾十年,出現了三種主要的博物館類型,這些博物館不僅在當時產生影響還影響了整個世紀:普世性的美術館、民族歷史博物館,以及同時帶有教育作用和身份認同色彩的地方博物館。由于館藏豐富、新建館眾多、博物館組織有序,英國、德國和法國成為博物館領域的模范國。盧浮宮的藏品極具綜合性,參觀者也可自由進入,體現了通過匯聚所有杰作來造就一個博物館中的世界的理想。革命的一代塑造了一種民主化的博物館理念,這一理念要求國家通過博物館同時完成公民教育的使命和遺產保護的職責。1818年,在盧森堡宮成立了一家法國畫派博物館,這是首次有博物館展示當代藝術,這也成了展示在世藝術家作品博物館的開端。19世紀,柏林的很多博物館成為典范,其中的第一座,即老博物館(Altes Museum),籌建于19世紀20年代。于1810年建立起柏林大學的威廉·馮·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參與了其籌建,并將自己對教育的思考反映在其中,而洪堡理解的教育是主要通過美學經驗實現的培養過程。隨著佩加蒙博物館(Pergamonmuseum)在1930年的完工,柏林諸博物館形成的博物館島也成了19世紀百科全書色彩的博物館理念的典型代表。[2]46-47

圖12 柏林博物館島 Wikimedia Commons/CC BY-SA 3.0/Thomas Wolf
19世紀的博物館滿足了人們對羅馬、希臘和埃及等古典文化的好奇心,百年時間里,這一好奇心又擴展到了近東和中東。這一類藏品為歐洲各國精英所熟知,展現了普世性,其形成的標志是18世紀末梵蒂岡庇奧-克里門提諾博物館的成立。1816年,大英博物館迎來了著名的由額爾金伯爵(Lord Elgin)自帕特農神廟(當時處于土耳其統治之下)取下的大理石雕塑,這成了歷史的轉折。這一事件向歐洲精英再次展現了經典之美。但比這更重要的是,大英博物館由此將希臘器物收歸國有,將其變為英國文化遺產的一部分:比起其他國家,英國的文人和造型藝術家與這新來的美學經典有著獨一無二的特殊關系,而倫敦也為能夠成為19世紀的新雅典而自豪。隨后,德國、法國和英國開始了中東文物爭奪戰:奧斯曼土耳其帝國成了考古發掘的勝地,很不情愿地為歐洲各大都城提供博物館藏品。賽塔芬尼斯金皇冠(Tiare de Sa?tapharnès)事件——當時盧浮宮欣喜地購得的一件假古董,滿以為能讓英國和德國的博物館嫉妒——是這場博物館間和國家間的激烈考古競賽的惡果之一。大約1890年以后,對古典文物的崇拜喪失其絕對的崇高地位,其他文物開始得到推崇,但新興藏品在博物館中沒有得到與古典雕塑相當的地位。

圖13 帕特農神廟 Wikimedia Commons/CC BY-SA 2.0/Guillaume Baviere
19世紀的最后幾十年里,人們開始對中世紀、近代和當地文物感興趣:博物館開始追尋各個民族的源頭,高盧、日耳曼、凱爾特、斯拉夫時代得到追捧。展現各國遺產和祖先才華的博物館越來越多,盡管具體的形式因館藏和境況各異,但這些博物館都有強烈的本土認同感。
1878年,巴黎世博會期間,弗朗索瓦一世的民族學收藏在巴黎特羅卡代羅宮展覽,特羅卡代羅宮后來成了人類博物館(Musée de l’Homme)。歐洲國家在亞非的殖民催生了這種對異域風情和“原始”民族的興趣。

圖14 為1878年巴黎世博會而建造的特羅卡代羅宮 wikimedia Commons/Public Domain

圖15 1851年萬國工業博覽會 加拿大歷史博物館
隨著市政設施的更新,博物館成了一種特殊的名勝,它們往往是富有知識和哲理的宮殿或神廟,也日益成為極富功能性的建筑。博物館最終成為了公共空間,而新建的博物館也往往采用公共空間的傳統建筑形式——也就是新古典主義風格。在整個歐洲,博物館的興起都更多仰賴個人、城市、學術團體的捐贈,而非仰賴國家的作用。
19世紀,公眾開始崇尚博物館。但這種崇尚到了何種程度卻無法確定,因為沒有可靠的參觀者統計,盡管收取門票使得統計成為可能——法國自1922年開始出現門票,但很多國家的博物館依舊免費開放。向所有人開放的原則無論如何是有限度的,博物館規章中的限制便是證明。事實上,博物館先是面向精英——包括想提升才華的藝術家,能識別每件標本的學者,在大博物館、展覽、藝術家工作室或畫廊中引領輿論的國際藝術愛好者。他們之所以能如此熟悉博物館,是因為學生、學者、食利者或是享受報酬的專家有的是閑暇。他們游歷的形式從18世紀的“壯游”演變到相對廉價的旅游,后者出現的標志性事件是1845年首家旅行社庫克旅行社在英國成立。
當然也有其他一些博物館以教育工人為己任。自1851年萬國工業博覽會以后,倫敦在這方面的發展居于領先地位。在歐洲大陸,人們呼吁成立開放到晚上10點乃至11點的夜場博物館,以及像南肯辛頓博物館(即后來的維多利亞與阿爾伯特博物館)那樣的工藝博物館。世博會成為工業競爭、歷史回顧、藝術比美的舞臺,也孕育了很多新型博物館的雛形——包括工業藝術或應用藝術博物館,以及露天或鄉土建筑博物館。而展現民族傳統價值的訴求則讓很多國家給民俗器物賦予了愛國的意義,由于新興的民族學的發展,這些器物得到搜集和保存。從象征一種文化模式的優越感的普世博物館,到浪漫理想催生的民俗博物館,再到有著愛國和教化使命的展覽,博物館在19世紀演化出了各種新類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