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鈺
一
一陣黑毛旋風刮來,滔滔黃河水擠到一起,搏命般躍下崖懸。蘭英瞇眼往灘上瞧,螞蟻似的人影亂成一團,往公路上跑的,轉圈圈尋找同伴的,抱團不動的,蹲下身子抱住頭的,撐起傘被吹得亂擺的,真是好大一股怪風,連在景點替主人掙錢的毛驢,都豎著耳朵夾起尾巴不敢邁蹄了。蘭英在壺口瀑布邊擺攤兒有年頭了,見慣不怪了,她把綠色平絨布往四角再掖一掖,把兩長兩短四根木棍往四邊再緊了緊,覺得攤子牢實了,就坐在馬扎上,俯低身子等風過去。
突然,更大一股風刮來,說是風,倒像一匹厚重的帆布從頭頂翻卷過來,她想,上面一定是有個風魔吧?隨意掀翻人間秩序,是要在蒼生中掠奪某種珍愛吧?再看那涌進細窄溝壕的黃河水,水粒兒騰空濺起,再被風攜裹來,不分東西南北,讓岸邊的人只覺濕氣沉沉地打面,再瞧,全身上下全是泥點點了。
狂風興過了一浪,還沒有緩解的意思,順著龍王辿一頭栽進瀑布內,又隨十里龍槽綿延而去,挾砂帶石,噼里啪啦。蘭英四下看看,除了風,往常喧囂的灘上只有一團一團黑影,是靜止的黃河石,是跑在最后的人和驢。
這時,那個日后讓她心絞了半輩子的電話,從風的割裂中穿刺而來。
“什么?你大聲點!”她使勁喊,試圖把風聲剔掉。
“你家小勇撞車了。”對方說得真切。
她一驚,身子一下子彈起。聽得真真兒的,是小兒子出事了,她馬上給大兒子智勇撥電話,撥不出去,信號正在飄移。她就朝灘下跑。風透過薄薄的衣衫,吸盡她的熱量,新的焦慮又讓她迸出一身熱汗。她跌跌撞撞,趔趔趄趄,讓蒼茫的黃河灘、蒼茫的夏季暴雨前的一陣又一陣季風,和她眼里新生的白內障一起,渾濁了視線。被愈加任性的風四面擊打,她搖搖晃晃,深一腳淺一腳:“智勇——智勇——”泥沙趁機鉆進嘴里,她呸呸兩下,又放開嗓子。
越接近瀑布,灘上越空。蘭英強撐著朝龍洞跑去,從石階盤旋過去,看到有人,她喊著,將身子擠進去。人們讓出一條縫,她便沿這條縫往地下猛扎,一直扎到觀景平臺。沒找到,她又擠出來。瀑布有風助威,狂嘯怒嚎,她看了一眼熟悉的場景,突然覺得陌生而恐怖。
打從柯受良飛越壺口那年起,蘭英就經營著小攤位,開始是黃河石、布老虎、土布鞋、布鞋墊,能吹響的瓷鴨子、銅哨兒,能提溜到手里玩的塑料長蛇、雙截棍,能讓人遮擋烈日的寬檐帽、折疊傘,后來增添了反映壺口風情的圖書畫冊。與岸邊別家擺攤的也沒什么不同,但蘭英的生意卻比別家強,游客下車沒一會兒就圍上她,只她家靠得住似的。別家擺攤的撇撇嘴,說誰讓人家蘭英生得俏,人緣好呢。其實蘭英知道,都是過路的客,連一面熟都算不上的。做生意,蘭英聽拴保的。半輩子磕磕碰碰,大小事多如牛毛,就沒一件他辦不妥,沒一樣他不在行。薄利多銷,買大送小,特產贈送。拴保自己搞蘋果貯存,也是這原則,所以果農見他高興,果商見他高興,連蘋果見他都高興,滿滿的紅撲撲笑臉。人活一口順氣,氣順了啥都不是事兒。要不然憑啥他們買得起房(不是一套,是三套),開得上車(不是一輛,是三輛),娶得起兒媳婦(不是一個,是兩個),誰不說人家風光好?
風還沒走,雨趕腳就來了。風挾裹著雨,也挾裹著力,噼里啪啦斜砸過來,一顆一顆,跟鐵蛋似的,砸得人生疼。蘭英打眼看風勢,灘上再沒地方躲人。售票室、公廁、管理房、值班室、牛馬五廟,或者,車里?她搖晃了兩下。風真的太大,雨也真急人。
平時智勇在景點給人照相,總在她眼前晃。“媽,我餓了。”“媽,我渴了。”“媽,今天壺口水真大。”一邊說著把相機放下,一邊手腳不停幫她整理攤位,那些物品經他擺正,好像都有了靈性,會聽話,會齊刷刷地列隊看齊。智勇和小勇一樣,又懂事又勤快,招人愛。
蘭英找不到智勇,把自己擠進公廁。人真多,熱烘烘的,都涌在門口等雨停。她插進去,氨氣味濃重。她奓開胳膊抖了抖,從衣服上淅淅瀝瀝滴下幾滴水,灑在滿是泥點子的鞋面上。甩干手,掏出手機,還是沒信號。
小勇被撞了——在哪兒撞的?撞哪里了?這會兒在哪?
大風又旋回來了,之前一邊倒的雨此刻急切得毫無章法,她越看越心慌,一刻也不能等,她撥開人群,插進錯亂的風雨里。三輪車電量不足,她狠勁蹬也只有十幾邁。速度拖累著心情,她索性跳下車,拔了鑰匙,將塑料布胡亂平鋪蓋住車身,推著跑起來。風也跑,雨也跑,她也跑。小勇剛學會走路時,蹣跚著倒地那一瞬間,她也是這樣不顧一切朝前沖,只要能將他摟在懷里,用她柔軟的懷抱為他墊底。仿佛一夜之間,他長大了,變聲,長胡子,喉結突出,抽煙喝酒;又一夜之間,他從男孩變成男人,娶了城里媳婦,生了城里娃娃,每天為自己的小家忙忙碌碌,急急匆匆,時常把娘都給忘了。
沒關系,忘了也是暫時的,兒是娘心尖上的肉,娘的心肝啊。沒人聽清雨中的她念叨什么,也沒人在意遠處的中年婦女由跑而走,由快而慢,渾身濕透,氣力不足,被一串又一串汽笛驚嚇,險些癱軟在地。她張開雙臂,狠勁搖晃,不顧一切地把一輛疾駛的車攔下。
上了好心人的車,卻說不清自己要去哪里,“城里……醫院……小勇……”,嘀咕半天才想起,她還不知道小勇在哪里呢,慌拿出手機來,終是和拴保接通了。
拴保說:“正從縣醫院往市醫院轉呢。”
“縣醫院都看不好啦?”蘭英喃喃道。
雨刷器不停甩動,不吉的猜測、未知的恐怖緊攫著她的心。
二
失眠像瘋狗一樣噬咬著蘭英,只要一閉眼,就看到小勇騰躍著往懸崖去,瀑布樣縱身一躍,粉身碎骨。她被驚醒,覺得心頭有三萬根針在扎。她翻身坐起來,看到小勇連一絲動靜都沒有,躺在離她兩尺的病床上。她輕手輕腳走過去,看到小勇腿間的紙尿褲膨脹著,幾絲濁黃色在邊緣滲開。換下尿布,被隨之沖出的尿味窒了一下,她下意識將鼻子吸起,又聞了一下。尿騷味很重,他上火了。果然他嘴唇發干,有幾絲皮屑翹起來,像燃后的灰燼。她用棉簽蘸了水,把它們撫平了,又用鼻飼管給他喂了一杯溫水。這時,他的氣息突然急促,呼吸明顯困難,臉色脹得酡紅,她急忙將床搖起,讓他呈坐姿,然后把吸痰管插進他喉嚨。
他安然了。
她疲憊地坐下來,握住他的手,喃喃道:“小勇,你已經躺了五個月了,該醒來了。”
那天,醫生告訴蘭英,重型顱腦損傷加左側額顳頂部硬膜下血腫,醫院要馬上給他做開顱血腫清除術以及去骨瓣減壓術,術后送至ICU搶救治療。
“也許,會變成植物人。”醫生輕聲說。
“活死人了?”蘭英不敢問,也不敢想,隔著重型監護室的玻璃往里看,什么也看不見。小勇身上肯定有血有泥,血與泥混雜在傷口開裂處,又紅又黑,該多疼。淚便一串一串淌下來,擦不及,滴在衣服上,跟雨漬合在一起。想想他的臉,哭一氣,想想他的笑,哭一氣,想想他的疼,又哭一氣。這樣一氣接一氣哭,氣背過去,被人狠掐人中,掐過來又哭。淚流完,眼揉腫,鼻子酸木。“小勇他?”她問拴保,見他頭發灰白,一絡一絡的肉紅色頭皮從稀疏凌亂的發間露出來。他搖搖頭,沒說話,蹲下去。走廊里放著一排藍色塑料椅,坐著的人都神色悲凄。她小心蹲下去,一只手伸進他臂彎:“怎么辦?”
醫生把收費單遞過來,拴保接過后一直顫抖。蘭英看了一眼,13209元,ICU一天的費用就這么多?小勇還要在里面待多久?那扇門把生死隔在兩頭,要往里砸多少錢,才能把他囫囫圇圇吐出來?
她穿上無菌服進入ICU,小勇被一根根管子連在一臺又一臺機器上,數字有的一動不動,有的閃著一點點紅光,有的不停地跳。她看不懂,只知道小勇睡著了,安靜,睡得很香。她輕輕推了推他:“小勇。”
“他沒有知覺,聽不到。”護士把管子抽出來送進去,動作麻利。他會被弄疼的。她這樣說時,護士斜睨著她:“疼啥?他要是知道疼,就不是植物人了。”
她要留下來照顧小勇。“你不能違反醫院規定。再說,你在與不在跟前都一樣,他又不知道。”這些話像刀子剜著她,嘩一下眼淚又涌出來。
彩霞第一次進ICU時,屏住呼吸,把身子俯低,臉正對著臉,淚水滴答在小勇臉上濕了一片。“小勇快醒醒,你不管我了?不管川川陽陽了?”氧氣管、喂食管、吸痰管阻撓著她再往前,她把他的小指頭勾住:“只要你還有一口氣,我就守著你,死也不分開。”這話,在結婚典禮上兩人臉對臉同時說過,說了四五遍,一遍比一遍高,一遍比一遍響。
等轉入普通病房,彩霞已離開醫院整整一周了。“陽陽整天哭,他還太小,離不開我。”她預交了三天費用,對蘭英說,卡里沒錢了。
蘭英才不計算花了多少錢,她不管,只要小勇活著。她和護士抬小勇時,覺得輕飄飄的,沒怎么用力,就把他抱過來了。她疑心是錯覺,趁人不備,又抱了一次,沒費力氣又抱起來了。她鼻子一酸,眼眶里擠出淚來。住了二十一天,他一身的肉哪去了?
等拴保再來,她就非纏著他買菜,買肉,買料理機。她提著它們去食堂,跟廚師說:“我家小勇住進醫院就瘦了,他得吃點有營養的。”
她把豬肉打成糊糊,用一只小鍋熬。肉慢慢咕嘟著,她又打山藥,打紅棗,打核桃,打著打著,哇地哭出來。廚師說:“醫院隔三岔五死人,你家孩子好歹還活著,哭啥?”她就止了淚,拿糊糊回病房去喂小勇,覺得小勇一直在笑,連平時緊鎖的額頭也舒展開了。沒想到,吃肉會便秘,羊糞蛋一樣在紙尿褲上滾幾顆,有的憋在肛門里,她就去摳,用棉簽,用手指,一點一點往出摳。又打了溫水給他擦洗按摩:“小時候,我就這么給你擦給你洗,長大了還得靠我,你快些醒來吧。”
小勇眨了眨眼。蘭英激動壞了,大聲嚷叫醫生護士:“我家娃醒了,你們看呀,快看呀,他眨眼呢。”護士來看了一眼:“這是病人本能的神經反射,不是醒來。”
他有時用力呼吸,會把鼻翼附近的肌肉牽拉得一張一合,有時蹙眉、咳嗽、哈欠,讓臉上的肉一跳一跳,有時噴嚏、呼嚕,聲音還老響老響。血壓正常,脈搏正常,呼吸正常,體溫正常,心律正常,唯一不正常的是,他左側顱骨被割掉了,外界的變化對于他沒有任何反應,他是一株植物。
三
蘭英被一團一團黑影糾結著,眼里沉積越來越多的陰翳。她站在熾熱的太陽光底下,看著小勇慘白的身體被漸漸曬出顏色,蒸騰起來的熱氣一圈一圈擴散,在他頭頂霧蒙蒙地盤旋,像是保護,也像是傷害。她使勁眨了眨眼,像要把晶狀體上的渾濁擠出來。
小勇躺多久了?一開始她還算得清,一天天一月月,幾年幾月余幾天,后來就想不清亮了,好像只一天,又好像一輩子。她把握著一個肉體,卻無法觸探到意識,像一尊神像,擦拭它,供奉它,頂禮膜拜它,它始終只是一個模樣。
可他是她的全部信仰啊。
出院前一天,醫生把她叫過去:“我們通過腦電、核磁共振、經顱多普勒等儀器的綜合檢查,對小勇的腦活動強烈程度、腦部結構受損情況、腦部血流情況等進行了綜合分析,為他制定了專門的喚醒方案。但是你看,病情并未好轉。”
她已經不哭了,醫生繼續說:“醫院并不能做好所有事情,經過三個多月的治療,他現在呈現的就是植物生存狀態,再采取任何治療方式都是無意義的。你懂我的意思嗎?”
她點頭,又搖頭。她說:“小勇,這次咱們總算要回家了。”
拴保要抱小勇,被她搶住:“他剛出生就是我抱著出院的,抱著抱著就長大了。今天我還抱著他,抱著抱著病就能好了。”三十二年前抱著他,肚子上的切口還未愈合,每一步都牽得疼,可她一點也不松手,怕被誰搶走一樣。她生小勇無法順產,在肚子上拉了一刀,才把他提出來。在“哇哇”啼哭之前,她一直覺得他是死的,她也是死的,是那一聲哭,讓娘倆同時活了。
青草泛起的清香飄浮在空中,被陽光蒸騰著發酵著,直讓人酥軟萎頓,只想睡。蘭英看著小勇:一團正在發酵的面團,一片正被灼烤的豬身。肌膚上洞開著毛孔,滲出的細汗珠像汪著一層油。她突然想到席面上那道紅燒肘子,那經由烈火炙烤的緊實皮肉。一驚,慌將他推入門洞。
門洞外站著兩個人。智勇朝后拉小紅,小紅朝前拽智勇,兩個人在拉鋸。看到她,同時松了手。小紅甩開智勇,走進來,一袋子蔬菜也跟著進來:“媽,我們回來看看。”
“你們都忙,不用來回跑。”
門洞寬三米八,深六尺六,被陽光斜射分成兩個世界:一半明亮,一半陰暗,一半炙烈,一半平靜,一半清醒,一半蒙昧,一半燒著火,一半淹著水。
小紅站在蘭英跟前:“這樣拖著不死不活,還不如……”
智勇推搡一下,她過于肥闊的身體呈現出肆無忌憚的勢頭被顫開,她用在酒店長年鋪蓋桌布練出來的一身筋肉一擋一擋,智勇就被一彈一彈。她又加了三分激昂:“現在已經五十二萬了。媽,銀行卡取空了,信用卡透支了,壺口的攤子頂出去了,果庫也都處理了。這病還不見好,再拖下去就得拆房子賣地,剔骨頭賣肉!”
“該拆就得拆,該賣就得賣。”
“媽,你這話的意思,就是我們一直跟著他倒霉,是嗎?活人也被半死的人累死了。”
“你想怎樣,讓他死?那就來掐死他!捅死他!來啊!”
小紅愣了一下。婆婆對她從來是說話軟綿綿,一雙眼瞇瞇笑,從不紅臉,剛才這句話卻像刀子。她拉了智勇一把,智勇裝作無知。她“哇”一聲哭出來:“媽,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害怕,我害怕呀,媽。”
“他是我兒,我比你更害怕。”蘭英也想哭,放聲大哭,但淚水在醫院都哭完了。
“你們后天再回來一趟。”蘭英說。
晚上,她和拴保商量:“小紅害怕受拖累,咱把家分了吧。”
“分就分吧,本來也早該分了,頭年結婚次年分家,老風俗就是這樣。”拴保說。
想起當年,小紅和彩霞一口一個媽叫著。“媽,咱都是一家人,分啥分,就一塊過唄。”“媽,現在誰還興分家呀,讓別人笑話我們呢。”智勇小紅有一兒一女,小勇彩霞有兩個兒子,加上他老兩口,正好十口,十全十美。這讓她多歡喜呀,她和拴保整年忙乎不就為這個全乎?
“一分就成三個家了。”她癡著眼看拴保,拴保在看小勇,隔了一會才回應:“不分又怎么樣?小勇這個樣子,又不見個好,扔多少錢都沒個響。咱窮家薄舍,遲早個人財兩空……”
這話她也想過,但聽拴保說出來,立即就失了心,嚎啕大哭:“我可憐的娃,你人還沒咽氣呢,就有人要給你穿老衣了……”
四
凌晨四點,蘭英被驚醒,仿佛天靈蓋被打開,一股涼風游走體內。一摸,沒有拴保。摁亮燈,見拴保和衣臥在小勇床上,一條胳膊搭在他身上,另一條垂在床邊,指尖快要觸地上。
一股惡臭傳來。
她慌忙起床,拴保嘴角的白沫子一直流到下巴,流到頸窩,被子洇濕了一大塊。她狠勁搖,狠勁推,拴保也不醒來。
煙灰落在被子上。煙蒂扔了一地。手機“滴”了一聲。燈管忽明忽暗。熱氣把暖水壺木塞頂著呲了一下,又一下。冰箱小聲轟鳴。剩菜正在餿去。淋浴頭滴水。下水管腐爛。窗簾抖動。鳥兒撲棱翅子擦過窗戶。野貓“嘶嘶”著在房頂踱步。葉子被風吹得搖擺。
她還沒來得及反應,人已經來了,拍門大叫:“大哥,大哥”,又喊“大嫂,大嫂”。她撐起身子去開門,二弟三弟率人從窄開的大門擠進來。
“幸虧我睡不著看手機。”三弟說。
“還說啥,趕緊送醫院。”二弟說。
蘭英返回屋,打門,開窗,散氣味。拴保的手機放在床頭,她翻看了微信兄弟群:
“我沒本事,救不活小勇。”
“老二老三各給兩萬元,如果還不上,算我欠你們的,下輩子還。”
“銀行貸款十萬元,你們幫著把我的車賣了還吧。”
“我死,小勇活。”
她再看小勇,沒人管他,他就是死的。她拉住兩只胳膊用力搖晃,把他整個身子都帶動了:“你醒醒啊,你醒醒,你這么一直睡著,你讓媽怎么辦?怎么辦呀?媽盡心盡力伺候你,也沒有逼他們去死啊。小勇,你醒醒,你醒醒啊。”
天大亮了,她從院東走到院西,又從院西走到院東。院子真大呀,一排九間,占地一畝,院里種著的花草油亮,都在拔節成長。往常這個時候,她得給小勇換尿布,擦身子,給他按摩,拉他做康復訓練,他還是活的。
她坐在院子里,讓初升的太陽照著,想象小勇和拴保見著了,會說什么……
小勇說:“爸,你為什么放棄我?我還沒有死啊。”
拴保說:“小勇,你沒死,可是,你會把活人逼死。”
小勇說:“爸,我不怨你。”
拴保說:“小勇,我也不怨你,我不知道該怨誰,你媽最可憐……”
電話響了,智勇打來的:“媽,我爸沒事了,你放心吧。”對面有哭聲,有叫聲,有喘息聲,有全世界的不幸和哀傷。她走到小勇跟前,抓著他的身子不停地搖:“小勇,你知道讓你死有多容易嗎?不用刀子,不用斧子,不用錘子,不用力氣,不用計謀,只要不管你。你這個窩囊廢,你快說不呀,你快反抗呀。為什么讓別人決定你的命運?你起來呀,起來啊。”
她又抱住他,在耳邊輕語:“小勇,你知道彩霞有多久沒回來了?五個月了,過完年她就再沒回來過,村里人說她遲早會來離婚。你快醒來,你醒來她就不會離開你了呀。”
他一定聽懂了,忽兒神情專注,兩只眸子緊盯著她,忽兒流露出某種擔憂、某種不甘和某種憤慨。突然,她聞到濃郁的屎尿味,想起自己快一天了沒照管他,就把被子掀開。她把他抱到衛生間,平放到昨天剛洗凈曬干的地墊上。
小勇筋骨痙攣,皮膚抽到一起,像個巨嬰。
五
院里的花兒敗了,又開了,葉兒黃了,又綠了。她有時覺得,他是為了懲罰她才變成植物人。世界關上了窗戶,她的人生只剩下他。只有她才有竭盡全力也難周全的疼痛哀傷,只有她才有被升起來的陰影阻隔世界的彷徨絕望。
“小勇,媽帶你去曬曬太陽。”她把他抱在輪椅上,推到院子曬了十分鐘,又推進門洞。
小勇胖了點。他喜歡坐在院子里,看著花開,聽著蝶子蛾子甜絲絲地飛翔,偶爾他的眼睛會明亮起來,那一定是季風從臉面拂過,讓他感到活著的清涼。蘭英覺得自己越來越接近小勇的精神世界,正慢慢觸探到密布的樞紐開關,她一定會找到,等打開,就能讓小勇從蒙昧中蘇醒,清心明目地挽救腐壞的肉身。她說:“小勇,媽今年五十九歲了,你再不醒來,媽就抱不動你了。”
川川陽陽在那里,一個七歲,一個三歲,都光屁股,坐在地上揚沙子玩。“川川,叫爸爸。”川川嫩著嗓子喊一聲:“爸爸。”她又喊:“陽陽,叫爸爸。”陽陽爬起,扭過來,小手攥一把沙子直朝小勇手里塞:“爸爸,爸爸,你快來跟我一起玩。”川川攆在身后,將他攔腰抱了:“陽陽乖,不要吵,爸爸在睡覺,哥哥陪你玩。”
活著,孩子就能喊聲爸爸。她鼻子一酸,濕了毛巾給他擦臉:“小勇,你看川川陽陽都長個了,你快醒來,你任務還重呢,你得掙錢供他們上大學,給他們娶媳婦,抱孫子。”
川川湊過來:“奶奶,為什么爸爸還不醒來?姥姥說,爸爸像盆花,是植物,對嗎?”見她沒說話,又說,“是不是要澆點水呀?”
“不能澆水,你得給爸爸松胳膊松腿。”她說著,拉起小勇一只胳膊,幫他一屈一伸。陽陽見了,使勁拿起另一只,往高抬一寸,又落下來。
川川陽陽回來一個月了,彩霞解釋說:“媽,我要去打工,有個同學在太原富士康,她領我去。”又說,“治病花錢越來越多,我啥也不能干,心里著急。我想掙點錢,給小勇看病。我不能放棄小勇,網上說十幾年的植物人都能看好。”
彩霞走了。蘭英被她最后一句話牽著心,就去找大學生村官強赫。總算查到《“植物人”治療獲新突破》,說浙江有個神經科學聯合實驗室,專門攻克植物人治療難題。據說一年收治患者2000余例,意識好轉率高達85%左右。
85%的機率啊,她激動得立馬回去找拴保。拴保說:“要去就得賣房子賣車。”
“那就賣。”
他嘴唇動了動,沒說話。
“有一絲希望,我也不放棄。”她像是自我鼓氣,又像是解釋給拴保聽。拴保說:“家已經分了,要賣,就只能賣咱的車,賣咱這套房。”
“那就賣咱的房賣咱的車。”
消息一傳開,村委主任先來了,說看病是大事,可賣房賣車也不頂啥用。還有什么辦法呢?她想,我的小勇跟全世界都無關了。
六
她給小勇收拾妥當,把被子往外頭曬時,一陣陣地眩暈。兩手攀住鐵絲,身子倚在被子上,緩了緩,穩住了。陽光熱烈,蟲蠅飛舞,有幾只擦著身體飛過,她聽到它們的聒噪。有時候人活著還不如一只蒼蠅,她想。透過窗戶看進去,陽光如刀,從玻璃上割進去,切出一方四角的明亮,余下的空間愈顯陰暗。
院外響起一片人聲,她沒動。小勇以外,她不知道自己還可以關心什么。聲音順著巷道愈飄愈近,終是跌宕著朝她來了。
村委主任嘻哈哈進來就喊蘭英,有個扛攝像機的人跟著,一見著她就拍,她咋躲也躲不過。一只話筒伸過來:
阿姨,您兒子多會兒得病的?
我記不清楚了。
您每天都是怎么照顧他的?
(停停停。旁邊有人說,這個問題不用問,隨后咱們拍實景,同期聲揀最重要的問題,核心問題,往道德方面引。)
拿話筒的年輕女子端了端身子,靠她近了一點,一只手理了理頭發,看著鏡頭問,可以了嗎?得到肯定后,她先笑了一下,然后才問:請問您盡心盡力照顧植物人兒子,后悔過嗎?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停停停。那個人又說,阿姨您不能說沒辦法,沒辦法顯得您被動,不積極,您得體現自己心甘情愿,這樣才更凸現道德性。道德要憑內心的約束,不能是外界的強加和逼迫,您一定要表現自己由內而外都是自愿的,是樂意的。)
“我可不樂意我兒子是植物人。”她避開他們進屋,看到拴保正給村委主任散煙,村委主任擺了擺手,終還是接了別耳朵上:“蘭英,這可是宣傳的好機會啊,好好接受采訪。”接著介紹,這是縣電視臺曹主任,劉記者,牛記者。
三人齊刷刷地說:“請阿姨配合我們采訪。”
“絕對配合。”村委主任說,“我們全村都配合你們采訪。”

“人家傷心,你們卻圍著看熱鬧。”她想,“你們快走吧,快走吧。”
他們不走。攝像機命令她將每日的流程口述一遍,再演繹一遍,她照辦了,利索得讓鏡頭跟不上,幾次停下重來。她多想盡快結束這一切。后來,她不用教就會一口氣說出:給小勇做飯。給小勇喂飯。給小勇換尿布。給小勇洗澡。給小勇洗衣服。給小勇按摩。我每天只做六件事。
兩天后,縣電視臺播放了忙碌一下午的兩分鐘報道:
2012年8月12日,壺口村村民李小勇在駕車回家途中不幸發生車禍,致重型顱腦損傷加左側額顳頂部硬膜下血腫,經醫院全力搶救,小勇保住了命,但卻沒有了意識,全身沒有了知覺,生活無法自理,治療費用高達50余萬元。
住院治療三個月后,植物人小勇回到了家。擺在媽媽馬蘭英面前的是如何照顧好兒子,盡可能延續他的生命,減少他的病痛,讓他生活得更好一點。三年來,為了保證兒子的營養,馬蘭英像照顧嬰兒一樣,每天給他喂四次流食。每頓飯都要將大米、肉類、蔬菜搗碎成糊再煮熟,涼好后,再用導食管給兒子喂服。每天早晚兩次給兒子做一個多小時的全身按摩,夏天要為兒子擦洗身子。為了防止兒子長期躺在床上生褥瘡,無論嚴寒酷暑,她每天都要把兒子抱到輪椅上休息。天氣好,就推著他到院子里溜達。更艱難的是,兒子沒有意識,不會說話,大小便失常,馬蘭英每天要替兒子換十多次的“尿不濕”。
村委主任事先來打過招呼的,她也想看一眼自己,電視里的她是怎么忙活。等新聞一開播,只見那個婦女黑瘦,臉色灰暗,很多皺紋,躲閃著鏡頭,羞澀膽怯。配音:三年了,馬蘭英的身體明顯消瘦了,背也駝了,身體大不如前,她視力模糊,看不清楚東西,也常常會頭暈目眩。
她想起以前曾說“我最喜歡自駕游的游客”,說“這個黃金周我能掙兩千塊”。那時,她壯碩,雄厚,臉黑紅,目圓瞪,整個黃河灘,無人不知她馬蘭英,人能干話條理,不出聲氣壯山河,一開口神佛讓道,別說電視臺采訪,人家還跟縣長對過話呢。
電視里鏡頭一閃,她端只臉盆,兩只手在水里絞來絞去,抬起頭又低下,說只要兒子還活著,還有一口氣,我就會堅持到底。
她想了半天,終想起來,她是說了那句話,牛記者寫到紙上,她照著念出來的。曹主任說,這話好,這話樸實,能打動人。她繼續絞那盆水,絞那條毛巾。
畫外音:近日,馬蘭英準備帶小勇去浙江看病,我們祝愿小勇能夠痊愈,也請社會各屆愛心人士慷慨解囊,讓需要幫助的人感受到社會的溫暖和人文的關懷。
七
村委主任送來挺厚一沓錢:“咱村總共五百口人,平均每人三十,錢不多,但這是愛。希望小勇去浙江能看好病,我們等著他康復歸來。”蘭英把錢接到手里,哽咽得站不穩:“我替小勇謝謝大家,謝謝大家!”她深深鞠躬下去,被身邊的秀梅一把拉起。“一個村里住著的,這忙我們早就該幫了。”“是啊,誰都有難處的,眾人拾柴火焰高。”“等小勇病好了,叫他親口來謝我們吧。”
“一定,一定。”蘭英回看小勇,兒啊,你就是一面墻,也該掉層灰吧。他沒反應,眼睛滴溜了一下,又癡住了。她把他推過來,站在中間,拉起他的右手高舉過肩:“我和小勇對天發誓,如果他能醒來,大家伙的錢,我一分不少還給大家,殺豬宰羊,謝天謝地,再唱三天大戲。”她匍匐在地,長跪不起,額腦沾了青黑的灰。
手機里出現的浙江,如同千里朝圣之地,怎么去?
“你們只能開車去。”強赫在鍵盤上啪啦一陣后說,“植物人是重病患者,上飛機坐火車都不行。”
“路程有多遠?”
“一千四百多公里,最少十五個小時。還有過路費,一趟六百多,來回算一千三,加油算兩千,路上吃喝停頓,一共得花四千。”
“只剩一萬一了。”她喃喃道。
“阿姨,要看好這種病,沒有十萬八萬是起不了身的。”
她站起來,被突然襲來的哀痛扯住腳,踉蹌了一下,蒼老地離開。
“賣房吧。”她盯住拴保說。拴保正把捐款名單謄抄到筆記本上,先寫人名,再寫金額,整整齊齊,一筆不落。他重重地點頭:“賣!”
信息傳出去,大家都來勸,人家說一回,蘭英就掉一回淚:“事情不攤到誰身上,誰不知道。小勇的病有希望看好,我能不給他看嗎?”“他才三十五歲,還沒開始活人呢。”“我就是拼了這條老命,也得帶他去看啊。”“看不好了沒辦法,但凡有一丁點辦法,我總是要給他看的。”
之后,宣傳部、婦聯、總工會、文明辦、教育局,捐款接二連三來。縣、市、省電視臺,縣、市、省報,都輪番來采訪,讓她這樣說,讓她那樣做,她就這樣說,她就那樣做。“只要兒子還活著,還有一口氣,我就會堅持到底。”一次比一次堅定,一次比一次有底氣,后來這話被當作標題,伴隨著她的名字出現在不同的媒體。
與此同時,她一天天消瘦下去,從一百三十斤不知不覺跌到九十斤出頭,衣服由兩塊肩胛骨撐著,下面直晃悠,褲腰往緊收一寸,又收一寸,最后只能用腰帶扎著,銀鐲子一天往下掉幾回,只好收起來。她眼窩深陷,顴骨高聳,皺紋橫三道,斜五道,縱橫交錯。她習慣了視力模糊,習慣了頭暈眼花,習慣了用眨眼、拍頭、晃脖子緩解癥狀。她一邊抱小勇,一邊喘息:“小勇啊,你咋又胖了?”
有了八萬三千元,蘭英要立刻出發,拴保勸住:“川川陽陽咋辦?先打電話讓彩霞或小紅回來照顧一段時間。”電話打過去,彩霞沒接,后來回過來,人聲鼎沸,隱約聽見她喊:“我加班呢。”智勇在電話里喊:“小紅在臨汾陪讀呢,嘉嘉考上平陽中學了。”
黃河的呼嘯帶著泥沙的粗礪,在她耳膜長久地“嗡嗡”。她看到智勇左手握著相機,右手招呼美女,拍照不拍?十塊一張,立等可取。帥哥,拍照啦,瀑布留影,免費騎毛驢。有人應,就把手松開,前頭帶路,相機垂在胸前一頓一頓。“各位讓一讓啦,來,讓一讓。”帶到下游,“咔咔”全景,“咔咔咔”中景,“雙臂伸直,擁抱黃河。”“咔咔”特寫,帶到中游,帶到上游,帶到龍洞,“咔咔咔”,連拍幾十張,讓人不舍得刪。
你們都把小勇忘了,獨是我不能,她暗想,我從自己的世界抽出瓦礫,把小勇坍塌的一角撐起,把自己的命和小勇緊緊捆在一起,有他就有我,有我就有他。
川川陽陽圍著她,看她給小勇按摩。她手里沒勁,他痙攣得厲害——一日更甚一日地萎縮,變成一團圓球,回到生命的本初,回到宇宙的源頭,而她無力將他拉直。她惱恨時間摧殘了自己,賭氣道:“咱們明天就走,去浙江給你看病。”回頭問:“川川,陽陽,奶奶帶你們去浙江,陪爸爸一起去,行不行?”
“行啊,好啊。”兩個孩子跳起來,一路狂喜著去了,“要去浙江嘍,要去浙江嘍。”
她再三承情,把川川陽陽留給秀梅,帶著小勇浙江去了。等回來,已是十三天后,鄉親們圍了一圈詳問情形,拴保長途開車疲軟無力,蘭英卻異常亢奮:“我們小勇有救,醫生給他制定了專門的方案,顱內減壓、電刺激、磁刺激、針灸、視聽促醒。等籌夠錢,再去。”
“那還得去幾次呀?”
“最好一直住院治療,沒錢的話,就隔一段去一次。”
“那多久能看好呀?”
像一粒飽滿的氣球突然被尖針戳中,“嗞”一聲癟落,她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臟像玻璃受到重擊一樣碎開,汁液沖出肉身的束縛,抖出一張巨大的網絡,將她罩住了。
八
強赫興沖沖跑來,說網上有個“水滴籌”,是為經濟困難的大病患者提供的免費籌款平臺,能得到全社會的救助。“是真的嗎?”她驚喜萬分,聲音發抖,“真有人愿意幫助小勇嗎?”
“真的,阿姨。”強赫把水滴籌打開給她看,她看著看著掉下淚來,“快拍病歷,拍小勇。”
下載APP,上傳相片,寫下“水滴籌——愛心接力!救救我的植物人兒子,讓他能夠清醒”!她仿佛被圣光照耀,“這是我小勇的命!我小勇有救了!”她看到村委主任,看到強赫,看到秀梅,看到很多很多認識的人,和不認識的人,驗證、捐款,把信息更廣泛地傳播。看一次,欣喜一次,感恩一次。
“謝謝,謝謝,”她走進他們家里,把親朋好友提來看望小勇的禮品一份份送出去:“已經捐過一次,又讓你們捐一次。”
“一點微薄之力。”他們推托著不收,被她更有力地制止。
三天后,唰唰唰往上升,捐款額14.78萬元,絕大多數捐款人都是陌生人。“這些錢,真的不用還?”她不安了,“說給就給了,白給了?”
強赫給她解釋了一會兒道理,總算讓她明白。就在這時,浙江羅醫生打來電話,得知小勇病情仍未明顯好轉,建議他們再去一次:“我們已經完成了‘大腦起博器’的研發,像心臟起搏器可以激發心臟跳動一樣,‘大腦起搏器’也可以‘喚醒’大腦。”
這是上帝為小勇開通的綠色通道呀,她激動得沒辦法入睡,老天開眼了呀。
“30天籌50萬,這能籌夠嗎?”彩霞搓揉小勇的胳膊,讓緊繃的肌肉一點點松開。蘭英坐在沙發上,即便全身放松,還是覺到關節疼痛,毛孔酸軟。“我一點手勁都沒有了,你還年輕,小勇的病一定能治好,有錢,有技術,有親人陪伴,他一定會醒來。”
“媽,我知道了。”彩霞回來后,只字未提去省城的十九個月零三天,蘭英知道是村委主任給她打過電話,少不了批評教育,但不管怎么樣,回來就好,還是一家人。
彩霞提溜小勇兩條腿,讓孩子各拉一條胳膊,喊“一”,一起發力,小勇四腳朝天,像被掀翻的蛤蟆;喊“二”,一齊松勁,四腳落地。“一二一,一二一”四人合了幾個拍子后,滾作一團,四張臉觸挨在一起。她欣喜地看著看著,漸覺輕盈,不落塵埃地飄浮于高空。“小勇啊,”她說,“你快醒來享受這一切吧。”
“爸爸,快醒來。”“爸爸,拉緊我。”“爸爸,天上的云跟著咱們跑呢。”小勇咧著嘴笑,自打彩霞回來,他就總這么笑。
“18萬,籌了十二天才籌到18萬,肯定籌不夠了。”
“能!”小紅也回來了,她占據了廚房,說咱囫圇一家人,就是分也是分不開的。“你看,大家都評價咱媽不容易,咱媽占領了道德高地。咱再往外擴散,讓更多人看到。”
兩人拿著手機,右手手指在屏幕上劃一下,劃一下,又劃一下。
蘭英給小勇喂飯。寸圓的大針管,慢慢往進推,推一下,停一下,想象小勇吞進、咀嚼、咽下,再推第二下,第三下。她想,再等一個月,等籌夠錢,咱去浙江,給你裝“大腦起博器”,到那時,我兒就可以自己吃飯了。
院里的玉蘭花骨朵越長越壯,從尖頭開裂,一瓣一瓣綻開。她俯低身子問:“小勇,你聞到了嗎?”
院外有人聲傳來,她起身起急了,暈了幾暈,把住輪椅才沒有跌倒。秀梅第一個進來,后面跟著幾個人,她們一直嘰嘰喳喳,一進院卻都住了嘴,拿眼看小勇,看她,也看聞訊從屋里走出來的彩霞。
她前后看看,沒看到小紅,一股不祥的預兆充溢:“怎么啦?”
“小紅在小廣場跟玉娟吵起來了。”秀梅說。
“我們想讓小勇生病?你說呀,我們想讓他當植物人?”遠遠地,她聽見小紅朝玉娟喊。玉娟見她來了,嗓子也越發響亮:“我也沒說你們想讓小勇生病,我說的是,小勇生病了,你們不用自己花錢,還能上網再掙一筆錢。”
“你說的是人話嗎?誰會拿這事掙錢呀?咱們一個村的,你不知道我們把攤子和果庫都賣了,還等著賣房子?全國各地的人都有同情心,都給小勇捐款有啥錯?你要眼紅這錢,你也把你兒子打成植物人。到時候,我首先給你捐,你也發財。”小紅一手拿著手機,一手在空中甩來甩去,臉色緋紅,嘴巴噘起,兩腳跺來跺去。
“你急啥?全村人誰不知道,小勇一得病你就吵著要分家,這眼看網上有錢了,你又回來,還不是眼熱錢嗎?”玉娟朝眾人擠眉弄眼。
蘭英要往回拉小紅,小紅死握著轉腰器扶手不松手:“壞心眼,缺德鬼,見不得人好,遲早遭報應!”
“已經遭報應了,還有臉咒別人?”玉娟毫不示弱。
蘭英朝向玉娟及眾人:“人一輩子誰能不得病?我和他爸積德行善,自問沒有坑過誰,害過誰,可小勇還是病了。小勇病了我一定要給他看,不管網上捐不捐得到錢,我拆房子賣地,也要看。可人生病不由人,看不看得好也不由人,你們誰要能把小勇看好,網上的錢我不要,我家三套房子三部車我都給他。這還不行嗎?”
月朗星疏,她和拴保坐在院子里。墻外小兒聒噪。童車吱吱扭扭搖過。高跟鞋音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小廣場響起音樂。有人打拍子,一二三四。有人雙腳點著水泥地,咚咚咚。有人隔著空氣拍響巴掌,啪啪啪。遙遙響起放炮聲,嗵嗵嗵。天下太平,萬物祥和。
“你做得對,是應該帶小紅去道歉,”拴保說,“一個村里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人家還給小勇捐了款。”
突然黑下來,月亮被烏云遮住了。她恍惚覺得像初嫁給拴保,兩人坐在小院里,總有那么多話說,一遍又一遍。他給她梳頭發,給她掏耳朵,給她抓癢癢。昏黃小燈搖啊搖,牛在反芻,牛鈴叮當,貓兒攀上他膝蓋,又被他一巴掌打下去。她在他懷里醒來,又睡著……
九
水滴籌顯示發起籌款21天,籌款金額28萬元,下面滾動著誰誰誰捐了多少多少錢,再往下翻,才是最新一條評論。
二楞子:你們還給人家捐款,人家比你們有錢。這家人是全村最有錢的,村里一座大院子占地近一畝,城里兩套商品房,還有三輛高檔轎車。
她看到無數根指頭戳過來,唾沫星子隨之噴濺,空氣密不透風,她窒息,頭疼,狠勁敲了幾敲,沒有緩解,從抽屜里取出兩片鎮痛片含在嘴里,吞了一口唾沫咽下去,自言自語道:“誰人背后不說人,誰人背后無人說,不要理,不要理。”
但她沒有辦法平復,一股氣憋在胸腔,不吐不快,正要回復,見有人跟了一條:
墻倒眾人推:據我了解,為了給植物人兒子看病,他們已經花了50多萬,也變賣了一些家產。農村人能有幾個積蓄?一方有難八方支援,大家不要懷疑,也不要聽信某些人信口胡說,人人奉獻一點愛,幫小勇渡過難關吧!
她松掉的一口氣,很快又提起來,因為不出三秒鐘,新一條評論又跟上來:
那院婆姨:不要動不動就搞道德綁架,動不動就拿愛說事。照樓上的說法,他們只是變賣了“一些”家產,現在還有三套房三部車,真闊氣,比我們家有錢多了。
“嗡”,一張密實的網,將她從頭到腳罩住了,“不要理,不要理”,她讓自己冷靜。晚些時候,她酸著眼睛,在小紅的逼迫下又拿起手機:
他大舅:誰活著也不容易,我認識一個植物人病人,如果在醫院治療,每天的治療費用相當昂貴,可放在家里,就意味著等死。世界上最珍貴的是生命,還是好好給他看病最重要。
人言可畏:樓上的說得輕巧。他家里那么有錢,還舍不得賣掉房車治療,憑什么讓別人給他捐款?我比他窮得多呢。
煮一鍋粥:就是。這家人的算盤打得精,水滴籌上的錢又不用還,還不用欠人情,傻瓜才不用呢。他家兒子生病后,花了幾十萬,也沒見人家賣房子賣車,這一上網,多好,又凈掙幾十萬。
流言細語:新型農村合作醫療覆蓋全縣,像他這樣的病例,應該報銷不少吧。何況還有大病統籌、民政救濟,聽說當地很多單位都給他們捐款了呢。
墻頭草:那才能報多點錢呀,農村醫保報銷本來就低,超出目錄之外的又不給報。
時間的灰:說一千道一萬,家里有房有車還等大家捐錢總是不道德的。強烈鄙視!
默默然:這是赤裸裸的詐捐,瞬間感覺像吞了一只蒼蠅,如果你們披露的事情是真實的,強烈建議水滴籌中止這項籌款,同時把大家的善款原路退回。
……
她盯著手機,從狹小方框源源不斷涌出來的字眼像一頁頁鋒利之刃,將她一片片凌遲,血肉模糊,皮毛不存,她在那片開的肉之活頁紙上,看到個體生命的卑微,“沒有什么比這更可憐了。”像扔掉剛從火爐夾出的焦炭,她扔掉手機,把自己驅趕進夜的蒼茫。
玉蘭花香清幽,有幾縷繞著她鼻子跑,她屏住呼吸。抬望眼,一空虛渺的黑。
“不要管別人怎么說。”拴保挨著她坐下。
她聞到久違的果園味道,由木香、農藥、化肥、漚水、羊糞和炙烈陽光、清冽空氣、雨雪紛飛組成的,不同于小勇身體,以及她整日供養的,自由健康的味道。她望向拴保,看不清他眉目,只有煙火一閃一閃。“他們說得也沒錯。”她說。
“沒有這個籌款的話,咱們已經賣了房了。”
“現在也可以賣。”
“你在賭氣?”
“我只恨小勇不爭氣。”
十
“請問你是植物人媽媽許蘭英嗎?”她聽見一個男人問,信號不穩定,他的聲音被割成一段一段的,最后由她自己拼接起來。“是。”她說。對方又問:“你們家真的有三套房子三輛車嗎?”她愣了一下,沒有馬上回答,而對方已經設定她在肯定。“家里有錢為什么不及時給兒子看病,非要等大家的捐款?你們這么做太沒有良心了,太卑鄙了,你們這是欺騙,是詐捐。”說完,電話掛斷了。
鈴聲又響起:“小勇參加醫保了吧,國家給報銷了吧,為什么還要欺騙大家的善意?”
電話接二連三來,接著是短信。
她有心理準備,調了靜音,推小勇去小廣場。微風輕搖,盤桓在此的老孺婦幼皆默默看著不作聲。她將小勇停穩,陽光端照臉上,他久臥病床的慘白臉面立刻蒙上一層紅暈,她將蓋在他身上的毛毯掀開,露出他一身細弱的骨頭,和包裹著骨頭的一層松垮皮肉,她將它們拎在手里,屈伸,提拉,抖動,然后讓它們像死掉的小鳥一樣無力垂下。它們擺成他身體的形狀,像幾截干枯的木棍。她抬頭望,天空多么浩渺,多么遼闊,能承載多少想象呀。她返身,在離輪椅十步遠近的地方鋪開地墊,一手托住小勇的脖子,一手托住他的雙腿,再把肚子高高挺起,撐住他的屁股,一米七八的大高個窩在她嬌小的雙臂里,一動不動。一步,兩步,她抱著他,緩緩走到地墊跟前,彎腰,雙膝下跪,將他穩穩放下。她脫下他的褲子,翻過他的身子,把包裹著他蒼白屁股的紙尿褲解開,一股臭味沖出來,屎稀黃,臟污了半個屁股。她拿出濕巾,一塊一塊擦,一點一點擦。
彩霞跑過來,拿起毛毯蓋小勇:“媽,你不嫌丟人?”
她一把拉開毛毯:“這不丟人,我小勇只是生了病,又沒偷沒搶,丟什么人。”
彩霞跪下,淚流滿面:“小勇……”她捶著他無知無覺的脊背,“你個不長心的……”
收拾停當,抱他坐回輪椅。蘭英說:“兒啊,再多的苦再大的難,媽一個人扛。你放心,媽不放棄你,也不責怪你。你能熬,就活;熬不下去了,就去死。”
“媽,別說了,求你……”彩霞哭得說不下去了。
蘭英對彩霞說:“我一天比一天老了,遲早要死。可我不放心小勇,我也不甘心。我活著一天,就要給他看一天病,你要等不著,你就走,媽也不怨你。”
小廣場靜靜的,十幾個人看著,卻不知道怎么接近,怎么接碴。偶爾有風從他們臉面拂過,被他們不客氣地掃開,他們像當眾剝開別人的衣物,自己先難為情了。想要離開,被一根線扯著,繼續留下,又覺得不斷有只巨掌摑過來。
秀梅走過來,拽住她的胳膊:“嬸,你別說了,我們知道你苦。”
“我不怕苦,我為自己兒子,怎么會怕苦,我是怕別人受委屈。”她松開秀梅,朝向眾人,“我請大家作證,今天我馬蘭英站在這青天白日下發誓:要是我小勇看好了,不只是你們的錢,所有人的錢,我都會還。”
等到30天頭上,水滴籌顯示總共籌款29.3萬元,她長吁一口氣,“不會有影響的。”她想,開始收拾小勇的衣物。經過一千四百公里,經過十五個小時,經過壺口—吉縣—臨汾—出山西—進浙江—杭州—余杭塘路,躺下,開顱,安裝,啟動,康復。小勇啊小勇啊,你很快就能開口說話了。
然而,意外降臨了。
“因為你的求助有多次投訴,已經無法提現了,所有善款將從原路返還到每位愛心人士手中。”有一只巨手從胸腔伸進去,將她一顆心捏住,抓得疼痛,她覺得全身的骨架在一瞬間垮塌,碎掉的骨茬齊齊朝天戳,硌得難以忍受,她拼命修復,調動全身力量去安撫,仍覺無力。“小勇啊,”她看著他像已經腐壞的肉身,難以周全的暗疾,卻被她強撐著,挾裹了越挫越勇的倔強:“你放心,沒人給咱捐錢,媽也要給你看病。”
“必須看。”小紅激昂地說,“沒人給咱捐錢,咱就不給小勇看病了?不要說咱還有車有房,就是啥都沒有了,咱還有手有腳呢,咱給小勇看,一次看不好,看兩次,兩次看不好,看三次,絕對不能讓別人把咱看扁了。”
彩霞輕柔地說:“就是,我以后哪也不去了,就在家待著,等小勇醒來。”
蘭英更加消瘦了,像得了縮骨病,身子向前佝僂,把個弱小的背高高聳起。終于有一天,不得不放棄抱小勇坐輪椅去散風,去浴室清洗,只將護理床搖起來,再放下去。她的視力也越來越差,能看清的區域越來越窄,到后來幾乎完全失明,但她憑借每日的習慣,硬撐著沒讓人看出來。
她坐在門洞,聽風從遙遠之地,帶著塵世中所能想象的歡樂、喜慶、幸福、苦厄、疾病、哀傷一起來,蚊蟲扇翅,花蕊吞吐,空氣流動,風是使者,給她帶來春的消息,也令她沉溺與迷茫,她擤起鼻子,像丟失的視力可以籍此找回一樣。
十一
“人總能找到跟世界相處的辦法。”她想,用手上最后那份力道,陪伺小勇。她把指頭搭在他腕上,聽脈動:一,二,三,四,五……有力強勁。“和我瞎了一樣,你也只是睡著。”她說,聽見彩霞小紅川川陽陽來來往往,踏步輕,重,緩,急,步速緊,慢,勻,亂,她用自己的密碼辨析,難道小勇沒有嗎?
她笑了,用手觸摸他的手,一個骨節一個骨節摸去,那個開啟他神明的開關在哪里呢?
“蘭英嬸子——”她聽見秀梅遠遠叫,聽見她拉著一個誰,一前一后走過來,后者落坐時叫:“嬸子。”她聽出是玉娟,愣了一下,伸手將她拉住:“玉娟,快坐,快坐。”一股野小蒜的味道撲過來,將之剁碎,以料調之,以面包之,煎至兩面金黃,咬一口,像把春季的田野嚼在嘴里,她細細回味經年之前她反復料理的美味,扎扎實實咽了一口口水。“有小蒜了?”她問,聽見玉娟在剝朽皮,掐朽葉。“是啊嬸,我早上去刨了,想著你們顧不上,就給你們帶一些。”
她摸了一根,放在鼻子底下聞。“聞著就辣。”她說,淚被熏出來了。
“嬸子,”玉娟從旁看見,急著說,“好嬸子,你是不是怪罪我?我承認,看著錢越來越多,我是有點眼紅了,可我對天發誓……”
“我知道,我知道。”她打斷玉娟,“這不怨你,誰也不怨。”
“那嬸子你?”
“我小勇最愛吃小蒜饦饦……”
她更多次地催促拴保和智勇,縣城兩套住房信息發布在“吉縣通”微信平臺后,他們就一直在等消息,可和買主不一樣,他們沒有辦法決定交易的快慢。
“走吧,蘭英,”她們說,“跟我們去廣場吧。”
小廣場總有人,大家把可以移動的農活、女工、周邊四鄰的傳聞和各家的隱私都帶到這里來,她先還護著小勇,不讓淘氣的小孩靠近,后來依靠僅存的微弱視力看到,他們推著小勇旋轉時,他們以小勇為屏障玩捉迷藏時,他們騎著單車同小勇比賽時,甚至他們在小勇跟前摔跤,放屁,拉屎拉尿時,小勇總是很開心。有一次,小勇的小學同學,現任村委副主任二狗在講完一段葷段子后,小勇還狠狠地放了兩個響屁,二狗攆到他跟前,他又咧開嘴笑。
他們都把小勇當成了最平常的存在,像老得只剩一把年紀的四奶奶,從頭到尾神志不清的敖占爺,當炮兵被炸得只剩一條腿的懷德叔,哪個角落沒有殘缺呢?認可殘缺,接受殘缺,同殘缺和解,簡直同人的吃喝拉撒一樣,是一種本能。
她對此不再敏感,聽到別人取笑,也不會讓“這是羞辱小勇,羞辱我們全家”的想法率先沖出來,綁架大腦,進而產生深重的仇意,有時她甚至會披露旁人無從知曉的消息加入討伐小勇的陣營。她就是要讓小勇惱怒,失望,驚詫,傷心,憤怒(既然是人就一定得經歷這些)。
越來越多人來看小勇,他們提著這樣那樣的禮物,一路打問著過來,有的受托于他人,就把禮物帶了雙份,有的受托于眾人,就有一份沓長的名單,雖然來人總是不愿意透露名姓,名單上的名字也總是虛擬,她還是責成拴保一一記錄,比如“穿紅衣服的女子”“絡腮胡子”“小虎牙”,后面詳列該人提供的信件、現金、藥物、民間偏方、專家名諱、導醫圖。
她慢慢恢復了活絡的性子。有一天,同在壺口擺攤的一個姐妹來看她,她還未迎過去,聽見姐妹說“我知道她在哪兒,我聽見她說話了”。她們說到以前的生活,說到電視臺采訪,大家總緊張,沒人敢上前,她總被眾人推到前頭。她說人的生命像黃河水一樣,不會斷流,說自己像瀑布一樣,永遠鏗鏘著一顆心臟,把一壺黃河水激蕩。那時她身體真壯,嗓門真大,比壺口的水還能嘰喳。
“你家小勇肯定會醒來,”來人未卜先知,“我一個遠房親戚跟小勇一樣,躺了十年,說好就好了。”
她坐在小廣場,一天到晚朝東南看,順著這個方向,吉縣—臨汾—晉城—焦作—開封—商丘—亳州—宿州—蚌埠—潞州—南京—杭州,這條路,在她夢里走過千回萬回了,一定要再走一回。
時間越想越快,有人喊,縣城的一套房子出手啦,還聽到了拴保的手像點鈔機一般嗞嗞嗞響過,還看見很多陌生人進來,放下錢,她一次次感謝,可是人來人往擁擠起來,她只好喊拴保,也沒人答應。她聽到了風聲,撲面而來,刀割一般犀利。她不回避,自言自語:大寒過后是立春。接著,她和小勇被眾人簇擁著推進醫院,病人真多啊,他們被推進不同的房間。只剩下她一個人在空蕩蕩的過道,她突然發覺燈亮了,然后周圍都亮堂起來,好像回到了過去。這時候,她才突然意識到竟然能看到一切。她走到最亮的那個窗口,正想往里望,一碰門就開了。她走進去,一眼就認出一身白大褂戴口罩白帽只留下黑眼睛的人,正是好幾次給她打電話的醫生,他拿著“大腦起搏器”給她看,還說現在就要把這個裝進小勇的大腦。
一切都發生在轉瞬之間,她盯著小勇,親眼見證醒來的瞬間。他的大眼睛撲閃著,“媽,”他叫,“我回來啦,我回來啦。”
“我知道,我知道,”她說,“我娃睡夠了就一定會醒來。”
一陣風刮來,她眼里亮亮的,看到滔滔黃河水擠到一起,搏命般躍下崖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