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杏芳
蘇東坡在黃州的詞作有近百首,名篇也不少,詞牌也用了數十種,但以《念奴嬌》為詞牌的僅兩首。一首是《念奴嬌·赤壁懷古》,一首是《念奴嬌·中秋》。前者不僅被公認為是東坡的代表作,也被認為是整個豪放詞的代表作,是一首借古抒懷的千古絕唱。這個詞牌在蘇詞中少用,在整個北宋用得也不多。它是宋詞長調的三大“金曲”之一。其詞曲向以聲調高亢著稱。東坡作此詞,筆力雄健,氣勢恢宏,但情感卻是復雜的,前半激越高昂,后半消沉抑郁。有人還說這首詞不合音律,詞隨意走,質勝于文,而《念奴嬌·中秋》卻被認為是完全合規合律的。這是為什么呢?這只能說明,作者在填前一首詞時,心境和思想都處于一種極端的狀態之中。到底是什么原由,我們看看詞的創作背景,并簡析兩首詞的內容吧。
念奴嬌·赤壁懷古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這首詞的作年,在蘇學界普遍認為是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七月(朱靖華教授認為是八月東坡游黃州赤壁磯之時),詞的標題也表明其主題是“赤壁懷古”。目前流行的觀點認為,此詞創作與前《赤壁賦》同時,或同一次游赤壁之后。這觀點的源頭來自傅藻《東坡紀年》所言:“元豐五年壬戌先生四十七歲,(七月)既望,泛舟于赤壁之下,作《赤壁賦》,又懷古,作《念奴嬌》。”此說被蘇詞研究專家普遍認可。但凱里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楊松冀經過研究,持有不同的觀點。
楊博士通過比較各種文獻的說法,尤其分析了幾位有影響的蘇學專家對傅藻觀點的接受,認為其依據僅僅只有傅藻為南宋人這一條,并沒有其他具體確鑿的證據,不足信(《中國蘇軾研究》第五輯,學苑出版社,2016-03:101)。楊博士說:
“無論從所寫景象、兩作所表現的意境情感以及寫作角度來看,二者(《念奴嬌》詞和前《赤壁賦》)相差都太大,且蘇軾也絕不會選擇在一個‘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的時候去泛舟游赤壁,因此筆者認為二作肯定不是因同一次游赤壁而作。”
楊博士還提出《念奴嬌·赤壁懷古》詞,也不一定是游赤壁之后所作。其理由:一是蘇東坡居所離赤壁不過數里,只要愿意,可常游。蘇東坡自己也說“遇風浪靜,輒乘小舟至其下”。到元豐五年七月,有案可查者東坡游赤壁已三次,為什么獨獨在元豐五年七月十六游赤壁后作《念奴嬌·赤壁懷古》呢?二是古人有作懷古詩詞并非一定要到所詠古跡一游之后才能作。
那么,此詞到底什么時候而作呢?楊博士認為,一定是有什么重大的事件觸動或刺激了詩人,才有此作。從內容、風格和思想感情等方面綜合看,此詞都是不同凡響的驚人之作,不是尋常之時可以隨意創作出來的。從蘇東坡當時的生活狀況和思想狀況來看,他一面謹慎從事,厚自養煉,研讀經書,放浪山水間;一面卻在關注世事民情,關心國家社稷。在元豐六年與好友李公擇書信中有一段話,可以印證東坡的忠君愛國思想:
“吾儕雖老且窮,而道理貫心肝,忠義填骨髓,直須談笑于死生之際,若見仆困窮便相于邑,則與不學道者大不相遠矣。……仆雖懷坎懔于時,遇事有可尊主澤民者,便忘軀為之,禍福得喪,付與造物。”
蘇東坡被遠貶黃州仍不忘“尊主澤民”,正如他自己所言:“雖廢棄,未忘為國家慮也。”“道理貫心肝,忠義填骨髓”,可說是東坡秉性的自白,不論是為官還是被貶,都時時體現于他的行動中,表現于詩詞文章中。所以,楊松冀博士認為,這個觸動刺激到蘇東坡的大事一定是國家大事(《中國蘇軾研究》第五輯:106)。而在蘇東坡貶居黃州的元豐四年(1081),宋朝的確發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出兵征討西夏。這場北宋朝廷發動的戰爭,本想趁西夏內訌一舉消滅之,并收復原來的失地。雖然一開始宋軍取得了一些勝利,最后卻“靈州潰敗”,結果是大敗而歸。這對北宋朝廷打擊巨大。蘇東坡在黃州卻非常關心這場戰事。他對這場戰事本是持反對態度的,但出兵以后,他又向一些朋友寫信打聽消息,當得知種諤軍取得“無定川大捷”的喜訊時,便與朋友一起飲酒歡慶,并寫下《聞捷》和《聞洮西捷報》兩詩,表達自己的興奮之情。最終宋軍大敗的結局,對蘇東坡的打擊一定也是巨大的。楊博士認為元豐四年,宋朝對西夏戰爭的失敗或許就是蘇軾創作《念奴嬌·赤壁懷古》的原因。
楊博士推測《念奴嬌·赤壁懷古》的創作過程(《中國蘇軾研究》第五輯:108頁):
“極度悲憤的詩人,目睹眼前滾滾東去的長江,聯想到戰爭中被黃河水淹死被冰雪凍死的宋軍士兵,聯想到戰爭失敗的原因,進而想到西邊不遠處幾百年前曾經發生的赤壁大戰,想到‘談笑間就讓曹操幾十萬大軍‘灰飛煙滅的東吳統帥周瑜,……詩人心潮起伏夜不能寐,情動于衷而形于言,一氣呵成寫下《念奴嬌·赤壁懷古》這首千古絕唱。這應該是合情合理的。”
楊博士的推論有一定道理。不論從詞的題材、風格來說,還是從蘇東坡當時的思想感情來說,都是相符的。這種大氣磅礴、情感強烈的豪放詞,沒有深厚的思想和博大的胸懷,是不能隨意創作出來的。重大的、詩人所關注和關心的大事,可以成為思想的觸發點和創作的靈感。
如果說《念奴嬌·赤壁懷古》的創作緣起是宋軍西征失敗,那么,創作的時間就不是大家所公認的元豐五年(1082)七月或八月,而應該是戰事結束的當年。東坡在黃州得知宋軍失敗的消息,大約在元豐四年年底。楊博士根據蘇東坡獲知種諤捷報的時間,推算出從戰地到京城再到黃州消息傳播的時間,大約是在元豐四年(1081)十二月中下旬,《念奴嬌·赤壁懷古》當作于是時。楊博士還從蘇軾與陳季常在此期間(元豐四年十二月至元豐五年正月)的書信及他們黃州歧亭互相來往的事實,推測此詞作于元豐四年十二月下旬或元豐五年正月,而元豐四年十二月下旬更為合理。
了解作品的創作背景和創作時間,尤其是創作者在創作時的思想狀況和情感傾向,有利于更好地理解作品的思想內容和主題。《念奴嬌·赤壁懷古》這首詞不論創作于何時何地,其偉大之處是被公認的,絲毫不會受到影響,但了解了準確的創作時間和背景,還是有利于深入理解作品的。那么,“赤壁懷古”的詞題也只是借以抒情,并掩蓋作詞的真實意圖。懷古是為了借古諷今,諷的是當朝對西夏的戰敗之事。
詞的開篇“大江東去”表明觀察角度。蘇東坡當時居住在臨皋亭,在這里看到的江水是從西往東流;而如果是站在赤壁磯頭,則只能看到“大江南去”。因此,作此詞就不一定是某次游赤壁之后。“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表達的不是人們所認為的蘇東坡的消極情緒,而是極大的感慨,感嘆英雄人物不再,才有宋朝出兵大敗的結局。于是,寄希望于力挽狂瀾的英雄。下文“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也表明了東坡從眼前滾滾東去的長江,轉向西邊不遠處傳說中的赤壁古戰場遺址。周瑜形象的塑造,也與王昌齡“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表達的感情是一樣的。緊接著描寫如畫的江山,既可以是過去的也可以是眼前的,“東坡本是借山川”,目的是抒發胸中塊壘。他贊頌周瑜英姿勃發,不僅有儒雅大將的風范,更有“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軍事才干。對周瑜英雄形象的描寫,正是對北宋“朝中無大將,宦官充統帥”的暗諷,也委婉表達了對宋神宗不聽勸阻草率出兵的不滿。東坡在《代滕甫論西夏書》中提出:“愿陛下選用大臣宿將素為賊所畏服者,使兼帥五路。”這表明了東坡對軍事將領在戰爭中重要性是有深入考慮的。
對東坡塑造周瑜的英雄形象,也可以從另一個角度來理解,不是為了與周瑜對比,表現自己功業無成、早生華發的感嘆,而是對軍事統帥重要性的深刻認識,對宋朝以宦官權充大帥的諷喻。周瑜的指揮若定,以少勝多、智滅曹軍的輝煌戰績,與宋朝最終大敗而歸的結局形成鮮明對比。蘇東坡正是在借題發揮,借古諷今。
最后,“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詞的內容和感情發生了極大的轉折,從前面滿懷激情地歌頌古代英雄人物,一下轉到個人的自嘲和哀嘆。這好像是巧妙的曲筆,既消彌了激情,也隱藏了真實的創作意圖,讓那些緊盯著東坡文字想找破綻的人,抓不到把柄。此詞的創作不只是東坡謫居黃州這個小背景,更有宋朝那個時代的大事件、大背景。
有了宋朝對西夏用兵失敗的那個時代背景,詞的內涵和主題思想更顯深厚博大。詞的上片側重寫景,下片刻意寫人。用幾個詞語就表現了筆鋒跳轉,詞意跌宕起伏。“遙想”一詞把讀者從眼前的赤壁之景,帶到了三國赤壁之戰的古戰場,從而引出了對周瑜這個代表性英雄人物的描寫。“故國神游”一下又讓人回到了眼前現實,回到東坡自身。詞的主題表面看懷古是東坡為了感嘆人生,其真實意圖卻是為了諷喻當朝。
對作品的理解不是千篇一律的,不同的讀者,有自己對作品內涵的不同感悟和對藝術美的不同欣賞。
再看東坡另一首以《念奴嬌》為詞牌創作的詞:
念奴嬌·中秋
憑高眺遠,見長空萬里,云無留跡。桂魄飛來光射處,冷浸一天秋碧。玉宇瓊樓,乘鸞來去,人在清涼國。江山如畫,望中煙樹歷歷。我醉拍手狂歌,舉杯邀月,對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風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風,翻然歸去,何用騎鵬翼。水晶宮里,一聲吹斷橫笛。
詞牌下有“中秋”標示,表明此詞于中秋有感而作。此詞就是寫于神宗元豐五年(1082)八月十五,蘇東坡在黃州過第三個中秋節之時。這首詞與東坡密州所作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同為中秋思親之作。
上片詞人遠望長空,展開聯想,用擬人手法描繪月宮美麗冷艷的景象;想象著夜空中仙人在此“清涼國”里乘鸞鳥飛來飛去,一派親和迷人的景象。放眼望去,江山美麗如畫,如煙的樹木歷歷在目,讓人遐想。
下片詞人收回了目光,回到自身此刻的行為:“拍手狂歌”“舉杯邀月”“對影成三”“起舞”,一系列的忘情忘形之舉,既是興奮的神態,也可以看出詞人此時孤獨寂寞之狀。中秋月夜,一人獨酌,望月懷人,佯狂取樂。這幾句詞也是點化作者喜愛的、唐代浪漫主義詩人李白《月下獨酌》詩句而來。接下“今夕不知何夕”一句,則與其《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中“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相近。這一問筆鋒又指向天上,接下來兩句,東坡直接表明他的愿望,“便欲乘風,翻然歸去”,而且很是灑脫,似乎他也會成仙,來去自由,“何用騎鵬翼”。這一句,沒有了《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詞中“我欲乘風歸去,惟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的顧慮,體現的是一種超脫、自由的情懷。東坡繼續展開聯想,想像著“水晶宮里,一聲吹斷橫笛”的美妙境界。此時,讀者也會隨著東坡創造的神奇夢幻般的意境,而感受到超然世外的美妙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