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念東 王江鵬



2018年商務印書館出版了《柴德賡來往書信集》,為學界研究當代學術史提供了寶貴資料,其中有兩通余嘉錫(1884-1955)致柴德賡(1908-1970)的信札尤為重要。兩通信函共七頁,小楷書寫,信息量大。
第一通寫于1945年12月29日,敘述三件事:戰后北平市井生活、北平臨時大學近況、最后談及二女結親愿望。
前兩件事很多學者都做過詳細研究,在此僅就余嘉錫信札提及二女之事做一介紹。余嘉錫有一子二女,子遜,女淑宜、淑班。二女余淑班1943年輔仁大學經濟學系畢業,輔仁那一屆后來知名女生有物理系王光美、史學系劉乃和等,上學期間三人雖不同系,但已熟悉,成為好友。1946年余淑班與湘潭陳紹杰(柴德賡內弟)結婚,此后隨丈夫離開北平,一直在柳州工作、生活。余嘉錫父子壽數均不長,但兩個女兒均同至95高壽。
余嘉錫1945年12月19日信札全文如下:
青峰仁兄惠鑒:
屢讀致讓之及燕蓀手書,垂詢鄙人勤勤懇懇,展玩之下,慚感交集。聞有移硯北來之意,已決定否?援庵之于足下,期望甚殷,懸念甚切。度足下亦必倦倦于師門,則北上之行似不宜猶豫。但千里歸來,生活問題自不能不在考慮之中。輔仁教授底薪不過二百四十元,最近待遇以上月為最優厚,亦只加三百倍,合成法幣不過一萬余元耳。今姑舉仆為例,仆以教授兼主任并兼院長,且曾四次加薪,所得亦僅二萬七千元而已。薪金之外,以前尚有煤、面、花生油等,但或送或作價,或增,或減,每月不同,至上月則一律取消,僅存米二十斤而已。聞本月發薪時又有變動,或者待遇稍好(聞有加送雙薪作為節禮之說),亦未可知。至于支出方面,則已超過和平之前。此間報紙有每日行情,今剪取昨日者付上,閱之可知也。總之以后從事教育決不至餓死,然只可敷衍度日,若欲過中人生活如事變以前,殆非目前所能辦也。
臨時大學補習班籌備許久,至今始將課表粗行排定,下星期或可上課。其初學生四出請愿,提出要求。當局如撫驕子,務順適其意,六十分即為及格,七十五分便可升班,與其初所謂“檢定之法”大相徑庭。學生已無問題,偽教員又繼之而起,組織教職員聯合會,以謀盤踞把持。錢稻孫等正擬支配以為功課。蔡伯喈且聲言將與傅武仲拼命,江紹原猶激昂,謂非將“偽”字洗清,個人必不上課。陳、鄭兩君對此輩但虛與委蛇,既而周、錢及文元模等(諸奸)相繼入獄,若輩氣焰頓挫。伯喈亦自知無望,默爾而退(渠與相公子均已被擯),黔驢技只此耳。讓之及燕孫、趙光賢均被聘為秘書。趙在校長辦公處,讓之力辭不得,現在第二分班(即文學院)主任室(鄭毅生),周在研究所。其中以讓之為最忙,名為秘書(事甚繁而無權,奉令承教而已),以實是以助教兼辦各系主任之事(北大系主任并裁,師大仍存)。輔大上課之外,蹈隙輒往,眠食不時。上月僅支維持費六千元(教授亦如此數),不夠往返車費,故以徒步之時為多。聞本月或稍有增加,偽教員留者不過半數(許瞎由正降副,謝國楨降講師,朱肇洛免教授職教普通國文,江紹原、馮承鈞留授),余皆新聘,大抵取材于輔仁國文系兼課者,有蜀臣、獻吉、燕孫、斐云、子書等,多者四小時,少僅二時耳。鄙人亦被勉強為名譽教授,講讀書指導,所謂薪水除車錢外.只辦飲水,不足添薪而牽率,老夫甚無謂也。史學系兼課者有讓之、藝汀、奉生(燦如),其他各系當尚有之,而第七分班(即舊師大)則聘梁啟雄為國文系主任(原擬夏宇眾),楊善荃為英文系主任(史學系為李飛生),劉景芳為數學系主任。楊善荃聞已不安于位,未知其詳。如此棋布星羅,附庸亦蔚為大國,宜哉輔仁之招嫉視也。先是偽師生群以輔仁為敢,并為兼士制造謠言,丑詆毒詈無所不至,今既無可如何,流言亦稍稍息矣。凡此種種,不過新聞性質,今舉以告兄,欲兄聞之少伸眉頭耳,非仆所以致書之意也。
仆所欲言者,二小女之事是矣。二小女幼而失恃,姆教未嫻,不免一切率真,于世故人情殊少閱歷。然其天性甚厚,用心甚摯,與人交,推赤心于人腹中,見人之可憫,若疾痛之在己,此其可稱者。語云:“知子莫如父。”仆察其為人確實如此,非有譽兒癖也。賢梁孟與之相識甚久,相知甚深,其或者不以為魯言矣乎。雖其質美而學未充,識見未能超乎流俗,然時人娛樂放誕之習氣則絕未沾染。經此八年之辛苦,烹飪、洗濯之事亦尚能著手,思想介乎新舊之間,而究之濡染于舊禮教者深,故其朋友皆女同學,而不愿親近男子,于行為放蕩者言之輒切齒。坐此行年二十有六,未嘗識一男友。生今之世既不能純憑媒妁之言,而青年當弱冠以后,未有無昵友者。弟雖欲為之相,攸將從何處物色耶?此仆未了之心事,為之臥不安席者,亦已久矣。賢梁孟之下交愚父子間不啻家庭骨肉,故能體貼下情,無微不至,承為紹介令內弟,年齡門戶無不相當,此弟之所求之而不得者也。小女向無成見,且信賢伉儷者至深,自亦無不愿結識之理。至于此后用何種形式相往還,則弟可聽從彼意,不加以干與矣。曩命小兒即復一函,何以至今未蒙復示,若令外家有何不愿,亦不妨明以見告。叩彼此至交,何事不可披露耶乎?
手此,布復。叩頌譚祺百益。
弟余嘉錫頓首
十二月十九日夜
余嘉錫先生在信札中對于輔仁大學之教師基本上是取字而不用名,對于校外人物多采用借喻代稱,因此給后人了解這些當代人物帶來麻煩,經初步分析,便于通讀,按順序列此:讓之——余遜,字讓之,湖南常德人。余嘉錫之子,時任輔仁大學史學系副教授。燕孫——周祖謨,字燕孫,北京人,余嘉錫長女婿,時任輔仁大學國文系講師,援庵——陳垣,字援庵,廣東新會人,時任輔仁大學校長。蔡伯喈——指容庚,字希伯,廣東東莞人,北平淪陷時任北京大學教授。傅武仲——傅斯年,字孟真,山東聊城人,時任北京大學代校長。陳——陳雪屏,江蘇宜興人,時任教育部北平臨時大學補習班主任。鄭——鄭天挺,字毅生,福建長樂人,時任北京大學教授、教務長。周——周作人,字星杓,浙江紹興人,北平淪陷時任北京大學文學院院長。錢——錢稻孫,浙江吳興人,北平淪陷期間任北京大學秘書長、文學院院長。許瞎——許世瑛,字詩英,浙江紹興人,時任北京大學國文系副教授。蜀臣——孫人和,字蜀臣,江蘇鹽城人,時任輔仁大學國文系教授。獻吉——顧隨,字羨季,河北清河人,時任輔仁大學國文系教授、系主任。斐云——趙萬里,字斐云,浙江海寧人,時任輔仁大學國文系教授。子書——孫楷第,字子書,河北滄州人,時任北京大學國文系教授。藝汀——張鴻翔,字藝汀,河北薊縣人,時任輔仁大學史學系副教授。奉生——趙光賢,字奉生,江蘇奉賢人,時任輔仁大學史學系副教授。兼士——沈兼士,浙江吳興人,原輔仁大學文學院院長。二小女——指余淑班,湖南常德人,余嘉錫二女,輔仁大學經濟系1939級學生。內弟——陳紹杰,湖南湘潭人,1946年唐山交通大學畢業。
第二通信札寫于1946年1月22日。
柴德賡收到余嘉錫信札,精心措辭,即刻奉復,給師長復書,想必用心,可惜回函已不可見。余嘉錫再投一書,還是講了三件事:北平物價飛漲、臨時大學后續情況、盼柴遵師命回輔仁。
在此僅就札中提及“臺駕被推為代表,高車駟馬,利見大人,可謂王事鞅掌矣”作一簡介。1945年底前后白沙國立女子師范學院因遷校引起一場風波。光復后,內遷學校陸續復原,但女子師范學院為抗戰中新辦,無從復原,教育部決定整體并入重慶九龍坡國立西南師范學院,當時遭到部分師生反對,因為這些師生都來自淪陷區,不愿留在四川,于是自發組織抗議請愿,派師生代表至重慶國民政府教育部交涉。柴德賡為教師代表,前往重慶和朱家驊當面理論,他也曾在當地報紙撰寫抗議文章。當時曾舉行過示威活動,江津檔案館存有游行口號檔案。1946年4月教育部宣布女子師范學院師生重新登記,不同意去西九龍坡的為作自動離校。柴德賡和臺靜農等拒絕登記,被免職,扣其返鄉費。其實柴德賡并無“高車駟馬”,只是代師生請愿交涉而已,這也許是余老先生的用詞幽默吧。
余嘉錫1946年1月22日信札全文如下
青峰世兄侍史:
承賜復函及數致小兒書均已誦悉。臺駕被推為代表,高車駟馬,利見大人,可謂王事鞅掌矣,何言無謂耶?北平物價騰涌,居大不貴,但學校方面薪水亦續有增加,前月已增至較原額三百倍(偽鈔)。本月因舊歷年關,加發雙薪則六百倍矣。然較之燕大所定之數目尚不過三分之二耳。據雷冕表示,下月以后或者尚須增加,惟不知所謂增加者,指三百倍耶抑六百倍耶?彼既未明言,吾輩亦不欲問也。臨大如何支薪(其教授前所支僅維持費二萬元)尚未定議。聞將斟酌于燕大、輔大之間。夫以百二十倍之薪(指法幣)對千倍之物價,生活竭蹶不言可知;況又有數千倍以至萬倍者耶?故今日雖為教授,或且兼課,亦必節衣縮食,方可維持生計,若欲恢復戰前之狀況,則俟河之清,非旦夕閑事矣。來教所慮安家之費,據讓之估計恐需十萬。聞渠即以此數具復近日物價總長增高,殆又將倍蓰過之。
今午《建國評論》社(此系陳雪屏所組織,擬出周刊,大約以趙奉生為經理)招飲,與援庵同席,渠甚盼臺駕之來,仆以兄來函之言告之。援庵謂此無足慮。當時匆匆,未及細談,未詳所謂不足慮者安在?或者意在因陋就簡、因時制宜,故以為不足深慮也耶。
兄如決心北來,舍此亦別無他法矣。輔仁國、史兩系同人之兼職者已如前函之所述,惟《通訓定聲》之文孫、黃(黃王同部,故亦可作王)門侍郎之祭酒與《交通史》作者均不在列。最不幸者,大禹苗裔被城北公拉入(第七分班)師大為系主任,城北公辭而此公亦為諸生所拒,退而為教授,懼不敢往(渠要求學生出面延請亦被拒)。繼其任者為飲冰之介弟居然無事。此二人者其學雖或有高下,然亦伯仲之間耳,所遭之幸與不幸乃如此。子輿氏曰:
“故人樂有賢父兄也”,其斯之謂歟。援公亦被第二分班(文學院)聘為名譽教授,昨已上課,據該班學生表示,于新聘諸師均甚歡迎,而于所留舊教授則殊不滿人意,然則經學大師如汶長、高密者均不孚眾望,夫亦可以自反矣。康樂公常無故怠工,亦為學生口實,渠嘗自言與青主至熟,擬作書與之,其不達時務如此。楊季子來后與讓之嘗一往還,彼此相左。子高辭去燕大(中大減課而未翁職),又辭補習班主任,獨盡力于清華,其出處進退可謂高人一等。渠甚盼兄春日北來,猶可盤桓酬唱也。輔大本系三四級諸生無甚高材,遠不如前各班,弟之觀察如此,訪之蜀臣亦云然。拉雜奉聞,即頌纂祉。五洲同文二十四史,市場小五洲售法幣十二萬元,來薰閣索十四萬元,修綆堂謂友人托售一部帶箱須偽鈔七八十萬元。來薰閣有簡齋十本,索偽鈔五萬元。弟遜附白。靜農兄晤時希致意問舊。
弟余嘉錫拜啟
一月二十二日
余嘉錫在此通信札中大量引用隱喻,人物均有代號,即是評價也是幽默,增加閱讀時的思考,特在此初探其原委與讀者分享:《通訓定聲》之文孫——朱師轍,字少濱,江蘇蘇州人,時任輔仁大學史學系教授。黃門侍郎——王靜如,河北深澤人,時任輔仁大學史學系教授。《交通史》作者——張星娘,字亮塵,江蘇泗陽人,時任輔仁大學史學系教授、系主任。大禹苗裔——夏宇眾,時任輔仁大學國文系,教授。城北公——徐祖正,字耀辰,江蘇昆山人,時任北平師范大學外語系主任。飲冰之介弟——梁啟雄,廣東新會人,梁啟超之弟,時任輔仁大學國文系教授。經學大師如洨長——許世瑛。高密者——鄭騫,字因白,遼寧鐵嶺人,時任先修班副教授。康樂公——謝國楨,字剛主,河南安陽人,時任北京大學講師。青主——傅增湘,字沅叔,四川江安人,光緒二十四年(1898)進士。楊季子——楊敞,字季子,湖南湘潭人,楊度之弟。子高——張子高,湖北枝江人,先后任輔仁大學、清華大學化學系教授。
責任編輯:韓少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