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故高府君墓志志文考釋

張天社 姜松

摘 要：大唐故高府君墓志銘全名為“唐故左金吾衛同正將寶應功臣將仕郎試恒王府友高府君墓志銘并序”，出土于西安馬騰空村北唐代墓葬群。墓志志文雖局部漫漶不清，但經反復仔細識讀，仍可辨析其所記載的墓主高瑗的官爵、世譜、葬址及生卒年因，另有關于墓主“父子同名”、功臣號“寶應功臣”以及墓主先祖高翰曾任并州刺史的記載，對這一地區的考古研究乃至填補史載之闕，具有重要價值與意義。

關鍵詞：唐代;高瑗;墓志;“寶應功臣”

“大唐故高府君墓志”出土于西安馬騰空村北唐代墓葬群M6墓室東南角。出土時志石與志蓋相互疊壓貼合，位置稍有偏移。志蓋為盝頂式，四剎飾四神紋。蓋上陰刻篆書“大唐故高府君墓志銘”9字。志石呈方形，側飾生肖紋，長、寬皆45.3厘米，志石刻欄，志文楷書，連題計21行，共394字。墓志及拓片現收藏于西安文理學院歷史文化旅游學院文物與博物館學專業考古文物庫房。

1 志文釋錄

該墓志志石磨損殘蝕情況較為嚴重，局部區域字體剝泐，漫漶不清。經由筆者對照原件及拓片，結合前后句讀逐字推析，釋文如下：

唐故左金吾衛同正將寶應功臣將仕郎試恒王府友高府君墓志銘并序。前明绖裴綸撰并書。府君諱瑗，渤海冀州人也。自真帝之后，齊景公之苗裔，德族昌茂，以被于唐。并州刺史翰，即君之九代祖也，經文蘊武，流芳不絕。曾祖希俊，試隨太子通事舍人。祖秀，試太常協律郎。父瑗，孝友誠深，文武不墮，代增其德，傳于令名，君即準中府君之嗣子也。中和聰敏，多識前古，蒸蒸不遺，輯于邦家，已竭忠誠。詔從侍衛，始彰勛業，蓋為功臣，仁以秘身，?其丹閣，不幸遘疾。元和十三年戊戌歲十月廿日，終于雍都里之私第，享年六十有四。筮協從吉，己亥十一月廿二日葬于萬年縣龍首鄉界，必誠必信，逮乎禮也。嗚呼歲□衰□不至病奄，終長逝，何痛如之悲夫！君之妻張氏之女淵慎，厥德宜其族親。有嗣子昇，守左金吾衛大將軍員外置同正員，兼試殿中監騎都尉。次子仲□，試左衛朔尚德府左果毅都尉員外置同正員、上護軍。一女等號天扣地，盡其孝思，益友既肩，令聞，必備以當斯歷德無動焉。乃為銘曰：惟岳降靈，寧□令德，孝友自天，高明柔克。靈祥感應，利用觀國，并立外府，三踐中職。既塋終北，隧窆高陽，刊于貞石，地久天長。

府君名高瑗，渤海冀州（今河北衡水）人。出自真帝的子嗣，齊景公的后裔，家族賢德，昌盛繁茂，蒙受大唐的恩德。并州刺史高翰，是他的九代先祖，文武兼修，美名流傳至今。曾祖父高希俊，任太子通事舍人。祖父高秀，任太常協律郎。父親高瑗，孝順父母，友愛兄弟，文武才能不遜于前人，增長了這代人的賢德，美好的名聲至今流傳。高瑗是繼承他功業的兒子，中正平和，聰明機敏，對前朝歷代之事多有見識，對國家極盡忠誠，直至逝去方才停止。接受詔命跟從護衛，功業開始，成為功臣，并保持仁的品質。因意外患上了疾病，元和十三年戊戌年十月二十日，于雍都宅中去世，享年六十四歲。占卜結果顯示為吉，己亥年十一月二十二日葬于萬年縣龍首鄉界。他誠實守信，直到逝去才停止。嗚呼！染疾后每年逐漸衰弱，最后病終與世長辭，還有什么比這更令人悲痛的！他的妻子張淵慎，其美好的品德與她的族親相媲美。兒子高昇，任左金吾衛大將軍，兼任殿中監騎都尉。次子高仲□，任左衛朔尚德府左果毅都尉、上護軍。他的子女大聲呼天，以頭撞地，孝心無法窮盡，前來吊唁的朋友絡繹不絕，他這樣的德行，聽聞噩耗的朋友怎么會不前來呢？于是為他寫下文字追思：惟岳降靈，寧□令德，孝友自天，高明柔克。靈祥感應，利用觀國，并立外府，三踐中職。既塋終北，隧窆高陽，刊于貞石，地久天長。

釋錄后統計全篇志文共存14處闕字或異、通體字、俗寫字，其中8處可考，作表1。

2 志文考據

2.1 墓主名諱、生卒及其仕宦

“府君諱瑗，渤海冀州人也”高瑗非雍州生人，系在京兆為官，死后就近葬于京畿。“不幸遘疾。元和十三年戊戌歲十月廿日，終于雍都里之私第，享年六十有四。筮協從吉，己亥十一月廿二日葬于萬年縣龍首鄉界”。可知高瑗卒于唐憲宗元和十三年（818），享壽六十四歲，葬于元和十四年（819）。中國古代封建社會一直有以虛歲計歲的傳統，視初生為一歲，故墓主實際年齡應為六十三歲，出生年份應為唐玄宗天寶十四年（755），與其所受“寶應功臣”時間有所沖突，對此后文作進一步詳述。“嗚呼歲□衰□不至病奄，終長逝，何痛如之悲夫！”由此可知，高瑗患疾而終，且病時較久。

高瑗，兩唐書中未有記載，對其仕宦經歷的考證需桎梏于志文。據“唐故左金吾衛同正將寶應功臣將仕郎試恒王府友高府君墓志銘并序”可悉，高瑗是唐朝府兵十六衛之一的左金吾衛[2]。

高瑗之散官名則見“同正將”三字。“同正”乃指同正員，是唐代官員任命類別之一。唐朝任命的官員主要分為正員和員外兩種：正員即是擁有正式編制、俸祿依規定數支給的官員;員外則指正員官以外的官員。“其始置于東晉南北朝，稱員外郎，以別于郎中。唐中宗時始在正官之外置員外之官。《資治通鑒·唐紀二十四》‘神龍二年（706）條記其時‘大置員外官，自京師及諸州凡二千余人，宦官超遷七品以上員外者又將千人。《舊唐書·李嶠傳》亦記李嶠‘為吏部時，志欲曲行私惠，奏置員外官數千人。此類額外之官，大都依權納賄所置，與正式的部曹官不同，其俸給為正員額數之半。同正官的待遇介于正員與員外之間。加‘同正員者，唯不給職田，其祿俸賜予與正員同;單稱員外者，則俸祿減正員之半。”[3]繼“同正”后所述“將”，則是武官名，即“將軍”的簡稱，唐代南衙十六衛及羽林、龍武、神武、神策等北衙軍均設將軍，地位低于大將軍。故高瑗“左金吾衛同正將”一銜應為唐府兵十六衛之左金吾衛將軍，屬從三品[4]。

高瑗曾受賜“寶應功臣”，該功臣號多為皇權危機、政治動蕩時，皇帝賜予平亂有功之人的封號。“寶應功臣”是緣為唐寶應元年（762）李輔國等人平張皇后之亂、立代宗即位所授[5]。《舊唐書》卷十一《唐代宗本紀》記載：“寶應元年（762）五月，丁酉，御丹鳳樓，大赦。子儀、光弼、李光進諸道節度使并加實封，四月十七日立功人并號‘寶應功臣。”所謂“四月十七日立功人”，指代的便是記載中“代宗即位，以射生軍入禁中清難”之事。但是按照志文所記而推得的高瑗出生年份，應為天寶十四年（755），也就是說，張皇后之亂時，志文主人高瑗只有七歲，又怎么可能“入禁清難”呢？因此，若志題記載無誤，高瑗當真曾受此功臣號，或為由父蔭襲，或為志文所載的年壽有誤。唐代宗始封“寶應功臣”雖開后世賜“功臣號”之先河[6]，但即便在功臣爵位可以世襲的明清時期，也從未見將功臣號一同恩蔭的例證。筆者的觀點還是傾向于志文對高瑗的年壽記載出現了訛差這一說法。此后，在順宗時又敕令：“陜州元從、寶應功臣、興元元從、奉天定難功臣，賜爵勛有差，亡歿者與追贈。”[7]可見“將仕郎”之銜與順宗此賜有關，原因有二：一是高瑗本是武將出身，而“將仕郎”是為文散官;二是“將仕郎”屬文散官中最低品，與高瑗其余官職相比品級差距過于懸殊，故將此銜作為政治優禮略增其俸祿。

志題末“試恒王府友”為最后關于高瑗仕宦信息，“試”與前文所提的“同”一樣，亦屬官員任用類別之一，同屬正式任命之外的一種任用。所謂“恒王府”之“恒王”，據李效杰考證，見于“兩唐書”及《資治通鑒》記載的有二：“分別是恒王李撝（成義）和恒王李瑱（潓）。‘恒王李撝即惠莊太子，于則天垂拱三年（687）封，后又改封為衡陽郡王、衡陽王、申王，卒于開元十二年（724）;恒王李瑱受封于開元二十三年（735），卒于代宗時。[8]從高瑗的活動年代分析，顯然此‘恒王指的是恒王李瑱。‘友則指‘王友，‘唐制王友從七品下，掌侍游處，規諷道義”[9]。

總結高瑗的職宦，屬于中唐時期的中上級武官階層。其中“寶應功臣”的封號應當是他能夠屢獲晉升至從三品武將的重要因素。尤其是安史之亂后，李唐王朝重視優撫維系政權有功的軍士，對功臣號受封者連帶其后嗣一同賜爵轉勛，這也為后續分析高瑗子嗣的爵里提供了重要線索。

2.2 高氏世譜及其爵里

據志文“唐并州刺史翰，即君之九代祖也”，高瑗九代祖高翰曾任并州刺史。查閱郁賢皓先生的《唐刺史考》及《唐刺史考全編》均未載有其名。由于志文中也未記錄高翰的具體生卒時間，按高瑗所處年代推斷，其九代祖的活動時期應接近于初唐。此系為郁賢皓《唐刺史考》卷89“太原府（并州）”失記[10]。

高瑗曾祖高希俊，按志文“試隨太子通事舍人”，是置于太子右春坊的官員，掌宣傳令書、內外啟奏之事，屬正五品。祖父高秀“試太常協律郎”，太常協律郎是唐九寺之一太常寺的官員，“掌監調律呂音樂”[11]，屬正四品。

志文關于高瑗父所載信息特殊，“父瑗，孝友誠深，文武不墮，代增其德，傳于令名”，其父的名諱同為瑗，與墓主之名同音同字。中國古代封建社會早至從夏商開始已有取名避諱之風，《公羊傳·閔公元年》載：“春秋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避諱之風循之于唐宋，在理學盛行的明清兩代更是極為盛行。據《唐代祖孫父子同名考》，唐代墓志常出現父子不避名嫌的情況，而唐代父子同名現象可追溯至魏晉南北朝時期。受宗教信仰的影響，魏晉南北朝盛行以不避名諱來自詡高尚之風，時有許多世家大族甚至帝王都不忌名嫌，譬如東晉書法家王羲之三代不避“之”諱就是典型一例。由“從后代墓志來看，這種風俗習慣和名諱觀念并未消失，只是后來這樣做的人大多是低級官吏和平民百姓，不引人注目，因此長期被淹沒在歷史長河中”[12]，可見唐代父子同名的現象是個人名諱觀念、儒學低迷、少數民族遺俗等多重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故高瑗父子同名的現象并非個例，而且可能與其武將背景的出身存在關聯。

志文對高瑗妻女僅載：“君之妻張氏之女淵慎，厥德宜其族親。”而對其兩子的仕宦官銜則加以詳述，“有嗣子昇，守左金吾衛大將軍員外置同正員，兼試殿中監騎都尉”“次子仲□，試左衛朔尚德府左果毅都尉員外置同正員、上護軍”。唐代官員在被初次任命時往往先命其試署為守，以所任職事官高于本品者為守，其后便演變為兼守參錯，或兼或守，在高昇和高仲□的職銜上也同樣可見此狀。高昇所兼“殿中監騎都尉”屬殿中省，掌乘輿服制，從三品。由此可見，高昇是從“殿中監騎都尉”的從三品官獲守了“左金吾衛大將軍”的正三品職事。次子高仲□所任“左果毅都尉”一職，隸屬折沖府，是為折沖府的副長官，“上護軍”則為勛官名號。唐代有制，立軍功者均授勛官，最高十二轉，“上護軍”秩十轉，僅次于上柱國和柱國[13]。

除此之外，唐代宗廣德二年（764）二月己丑朝廷大赦，“寶應功臣三品以上官一子，仍賜爵一級，余加階、勛兩轉，五品以上為父后者勛兩轉”[14]。據墓主高瑗的品秩分析，代宗在廣德二年（764）針對“寶應功臣”施賜這次政治優撫時，高瑗有很可能屬于賞賜中所言的“五品以上”范疇，為次子達到“上護軍”這樣勛官十轉之較高品秩提供一定的升遷依據。

2.3 葬址

大唐故高府君墓志銘墓葬隸屬今西安市雁塔區馬騰空村北唐代墓群，按志文所記，其時稱此地為“萬年縣龍首鄉”。唐設京兆府總治國都長安附近二十多縣，又據《舊唐書》“皇城之南大街曰朱雀之街，東五十四坊，萬年縣領之”的記載，萬年縣為長安附郭縣之一。因此，龍首鄉在唐代為萬年縣所管轄范圍之內，是今馬騰空村這一區域的地理名稱。

3 結語

由志文可見高瑗家族較為顯赫的仕宦背景（表2），族中品秩最低為正五品，唐安史之亂后，盛行宦官監軍制度。諸如高瑗所任的“左金吾衛同正將”一類的武官職事，被宦官集團所設立于左右神策軍的“中尉”等職務架空權力，取代成為軍隊的實際控制者。因而此類職銜反成了虛設，故而研究此墓志的最大價值，便在于藉此了解“安史之亂”后，唐代宦官監軍制度盛行下原武官職事的權力現狀以及唐王朝對“寶應功臣”號封賜的具體情況，尤其是為史書中關于“寶應功臣”記載之事，提供了重要例證，以補史載不足。此外，志文中出現的“父子同名”情況，也能作為唐人避諱觀念研究的重要參考。志文中有關高瑗九代祖高翰曾任并州刺史之載，亦有助于后續研究學者填補《唐刺史考》所記之闕。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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