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小婷
河南大學外語學院
2015年8月20日,七夕節,我坐在從波士頓到紐約的灰狗大巴上,去赴約美國第一位黑人女性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托尼·莫里森(Toni Morrison,1931-2019)。車行駛到紐約近郊,望著窗外一片片的游云,我帶著些許的期待發了一條狀態:“七夕,顛簸在路上。閑云,約嗎?我是野鶴。”
今年的8月6日,也是七夕節,凌晨一點,我得知莫里森辭世。據《華盛頓郵報》報道,美國著名作家、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托尼·莫里森于美國當地時間8月5日去世,享年88歲。不幸的消息夾雜在與七夕有關的詩歌、散文、故事和段子的浪漫里,多出了一些突兀的苦意。魔幻性一直是莫里森偏愛的敘事方式,她是在用生命的魔幻性跟大家開了個玩笑,去向另一個平行世界里繼續思考,繼續愛“她的人民”,繼續愛這個世界了嗎?一點點回想著這個占據了我大部分學術生活的文學大家,一夜未眠。還是圣埃克蘇佩里在《要塞》中的一句話,安慰了我:“當一個人升華、存在、圓滿死去,還談什么獲得與占有?” 托尼·莫里森,在意義中精彩地活過,這就夠了。
當你幾十年來不間斷地閱讀、講授、評論一個作家的作品,看過有關她的所有音像資料,熟悉她很多的生活細節,當面請教過她許多問題,書架上放了一格子她的書時,她其實早已成為你生活中一位看不見的熟人,熟悉得像進、出門都可以碰面說Hi的鄰居;或者更像是花香初云,習以為常成不存在的存在。此刻,時光重疊在我一本本的藏書上,第一次為一位大人物的離世濕了眼眶,也才忽然明白了她在我生活中的意義。
莫里森如何從一位顯性作者,變成了我生命生活中的一部分,可以追溯到20世紀90年代我的讀研時期。探討小說文本里的空間是我碩士論文的主題,本想在莫里森的處女作《最藍的眼睛》里,找她特殊的敘事方式為文本實例,卻被小說中那個處處受人歧視的黑人小女孩的命運所吸引,從此一眼萬年,讀她的書,講她的書,寫她的書。2014-2015年在哈佛大學黑人文化文學研究中心訪學期間,我去她家采訪了她,與她有了零距離的接觸。過去的半年,我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性別研究中心做研究員,因時間緊迫放棄了再去紐約看望她的打算。好在一場有關她的最新紀錄影片《托尼·莫里森:我的碎片人生》(Toni Morrison: The Pieces I am),彌補了這一缺憾。
還記得2015年8月采訪結束時,我問莫里森什么時候可以讀到她的新作,她神秘地說:“我正在寫,暫時保密。”熟悉莫里森的讀者都知道,5年是她之前11本小說出版的平均間隔年限。當我像其他愛她的讀者一樣,期待并已準備好閱讀她的新書的時候,她的最后一部作品竟成了她本人!而比起她自己這部鴻篇巨著,她其他的所有文字,算不算習作?
1931年2月18日,莫里森出生于美國俄亥俄州一個普通的黑人家庭。父親是船廠的一位焊接工,母親是家庭主婦,擅長唱歌,是教會唱詩班成員。莫里森從小喜歡讀書,小鎮上的圖書館是她常去的地方。小學一年級時,她是班上唯一的黑人孩子,和白人孩子相處得很友好,直到中學期間開始交男朋友時才意識到了膚色的歧視。

1949年,18歲時的托尼·莫里森,照片下方署有她的婚前本名“克洛艾·沃福德”
1949年,18歲的莫里森考入專門為黑人開設的霍華德大學,攻讀英語與古典文學。1955年在康奈爾大學獲得碩士學位之后,先后在得克薩斯南方大學和霍華德大學任教。在那里,她結識了前夫牙買加建筑師哈羅德·莫里森并與他結婚。6年后離婚,莫里森帶著大兒子和尚未出生的二兒子來到紐約,成了蘭登書屋的高級編輯。在長達20多年的編輯生涯中,由她主編的《黑人之書》被稱為美國黑人的百科全書。本書記述了美國黑人近300多年的歷史,為她后來的小說創作奠定了豐厚的信息來源和知識基礎。莫里森還曾為《紐約時報·書評周刊》撰寫過三十多篇高質量的書評文章。1988年起,她在普林斯頓大學任教。同一年,小說《寵兒》獲得美國普利策文學獎。1993年,她作為第一位美國黑人女作家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也是世界上第8位獲此殊榮的女作家。莫里森2006年退休,2012年5月29日,奧巴馬為她頒發了自由總統勛章。2019年7月,記錄她部分文學生活的紀錄片《莫里森:我的碎片人生》在美國公演,這是我們能看到的她最后的影像。
莫里森在30歲左右開始用閑暇時間寫作,快40歲才出版了處女作《最藍的眼睛》(1969)。此后,她相繼發表了《秀拉》(1974)、《所羅門之歌》(1977)、《柏油娃》(1981)、《寵兒》(1987)、《爵士樂》(1992)、《樂園》(1997)、《家》(2003)、《愛》(2008)、《一點慈悲》(2012)、《天助孩童》(2015年)共10部小說。除小說外,莫里森也寫過詩歌、劇本,1992年出版過一本散文集《黑暗中的游戲:白色與文學意象》。2019年2月,她最后一部由評論、散文和演講組成的作品集《滿口鮮血》(Mouth Full of Blood)出版。
盡管黑人女性和兒童是莫里森作品的主要人物,但她作品的主題和感情深度卻涉及更為廣泛的層面。她曾說,作為一名黑人女性,自己寫作的目的是為了促使黑人女性“重新占有、重新擁有、重新被命名”。她以真實的歷史事件為藍本,用一種更深層的真實,展示美國黑人的歷史和文化,探究人性和世界的復雜,以喚醒個體的責任、良知和生命力。
莫里森在作品中一直嘗試對愛做著雋永的詮釋,母愛、情愛和上帝之愛,被她描述得如此深沉而有力量,泰戈爾的這句“世界啊,當我死后,請在你的靜謐中,為我留下‘我曾經愛過了’”,恰到好處地概括了她創作的動機和特質。
贅述她一部部作品的內容,有些不合時宜,但她小說的各個耐人尋味的結尾,卻永遠值得揣摩。以她偏愛的《寵兒》為例。女主人公賽絲曾是個女奴,帶著女兒丹芙從南方奴隸主莊園“甜蜜之家”逃到俄亥俄州,生活在幾乎封閉孤絕的狀態中。18年前被賽絲割斷喉管的大女兒寵兒的陰魂重返人間,索要自己渴望的母愛。賽斯竭盡生命的所有氣息滿足寵兒的愿望。小女兒丹芙了解到事情的真相,和社區里的其他黑人一道趕走了寵兒的陰魂,幫助母親走出了過去的陰影。
熟悉小說故事的人都知道,故事結尾時,主人公賽斯所居住的124號在幾年的喧囂之后歸于平靜,而那個苦苦尋覓母愛的寵兒卻還在荒郊野外徘徊,“腳步遠了,近了,近了,又遠了。來了,又走了,走了又來了……”“沒有人知道她的姓名。被遺忘,來歷不明。沒有人尋找她,她也無所謂失蹤了。即便有人尋找她,不知姓名,怎么呼喚?在青草離離的荒郊野外,那個等待著愛、呼喊著冤屈的女孩,迸裂成萬段尸骨,讓正在咀嚼著的笑聲輕易地將它吞噬。” 面對這樣的故事結尾,誰能放得下荒郊野外那雙來來回回的小腳印?誰能體悟到賽斯痛徹心扉的懊悔和無奈?誰又會去糾結這一切的淵藪在哪里?

20世紀60年代末,剛剛開始寫作時的托尼·莫里森
再看看她的小說《愛》的結尾。莫里森說,寫作《愛》是讓人們回憶那種“不顧一切、全身心地,以及沒有任何負擔地去愛一個人的滋味”。在二戰前后的一段時間,比爾·柯西是一家時髦的“旅館度假村”、“東海岸最好的有色人種度假地”的主人。柯西的妻子、兒子先后病逝,給他留下一個孫女克里斯汀;柯西后來選擇了克里斯汀最好的朋友、當時只有11歲的希德做了他的第二任妻子。作者通過希德和克里斯汀之間姐妹情誼的確立、破裂和重建,以及敘事者L和柯西家女人的友誼,展示了姐妹情誼才是黑人女性在父權制下得以生存的基礎。
結尾處,故事的講述者L說:“她(希德)的創傷好了。我時不時地和她一起坐在公墓旁。我們倆是唯一來此拜訪他的人。墓碑上的‘理想的丈夫,完美的父親’的字樣讓她很受傷,她常常盤腿而坐,讓紅裙子的褶皺遮擋著曾經受過傷的地方。除此之外,她似乎很滿足。我喜歡她對著他唱,一遍又一遍,那種低迷的、會讓舞池里的人墮落的歌曲。‘回來吧,寶貝(Come on, back, Baby)。現在我明白了。回來吧寶貝。’她或許根本不知道我在旁邊,她或許根本不在乎我就坐在不遠處,聽著。不過有一次,她歌聲里對他的渴望和懷戀如此豐盈,我也不能自禁,想要點什么回來,單單只是為了我(want something back,something just for me)。于是,我隨著她的歌聲,低哼起來。”
善于營造一種莫名的情緒,是莫里森小說結尾的共同特點。這種失落、陰郁、濃重的情調,不僅喚起了我們對小說故事、人物關系、閱讀過程的回味,也喚起了我們多層次上的參與和介入,進而惶惶然與小說中的人物休戚與共,不自覺地也“想要點什么回來,單單只是為了我”。
只是我們無從知道莫里森可曾給自己的生命寫過怎樣的結局?一個被愛(Beloved)和寫愛(Love)的人,走了。一個會講故事的人,走了。但愿她在自己創作過的樂園(Paradise)里,繼續用她靈動的語言講述著一些驚心動魄的故事。不過,這一次的主人公該是她自己,而且有個幸福的結局:據《紐約時報》報道,“她躺在醫院里,安靜地離去,身邊是愛她的家人和朋友。”
2015年8月22日我對莫里森的采訪,緣起于導師Henry Louis Gates Jr.教授的引薦。莫里森的家,位于離紐約市中心一個小時車程的紐約上城,水藍色的三層小樓坐落在哈德遜河的左岸。進門右手邊是帶有一個周轉間的衛生間,周轉間的櫥柜上擺放著很多家人的照片,有張她和前總統奧巴馬的合影,一封裱過的手寫信掛在墻面上,署名是英國著名歷史學家、傳記作家、2005年諾獎得主哈羅德·品特的妻子安東尼婭·弗雷澤。衛生間墻面上的幾張畫作,是2002年患胰腺癌去世的畫家兒子的習作。左邊樓梯處放一小書架,上面擺放著一排嶄新的書。從樓道望下去,能看見一樓客廳里她巨大的寫字臺和一圈書架。再往前,右手邊是由書架圍攏的飯廳,餐桌上放著一本攤開的書。左手邊一排儲物柜,隔開了廚房和過道。沿過道走過去,是客廳,透過落地玻璃門,可以看到波光粼粼的哈德遜河水。

莫里森家一角

本文作者與莫里森
在偶像面前,我的激動自不必說。送給她一個帶有《清明上河圖》的絲綢扇子做見面禮,還開了個小玩笑,緩解自己的緊張:This is a fan(扇子)for you,and here is a fan of you.逗得老太太開心地笑了。
訪談開始得很自然,更像聊文學的家常(詳情請看《文學的情調——托尼·莫里森訪談錄》,《外國語文》2016年第4期)。莫里森說20世紀80年代她到過中國,上海大街上如水流的自行車,是她對中國抹不去的印象。她相信人的夢境,她堅信教育是改變普通人命運的根本,她推薦了愛德華《已知的世界》……
她給我講起了寫《寵兒》時那個魔幻的故事:有天清晨她看見客廳外面的哈德遜河里走出一個女人,穿戴整齊,頭上戴著一頂草帽,端坐在河邊的一塊石頭上。她說也許是幻覺,但她實實在地看到了。我也給她講述了自己多年前的一個夢:“劃一獨木舟,駛過深藍色的湖面,看見岸邊一位知性的黑人老太太對我微笑。”她聽完后爽朗地笑個不停,說:“真有意思!真有意思!有時候夢境與現實是有關聯的。”
還記得我問她功成名就后為什么還堅持寫作,莫里森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寫作確實需要一些理由,有人是為了戰勝孤獨,有人想表達一種憤怒,有人是不想忘記過去。而寫作于我是一種思考的方式,也是一種生活的方式。”隨后又半開玩笑地說,“當然,也是為了錢。”我之前想象過很多高大上的答案,諸如 弘揚傳統黑人文化、為黑人同胞樹碑立傳,抑或是一種使命感、責任感等,沒想到她的回答直接而真實,沒有任何意義上的做作。
2015年,美國國內接連發生三起白人警察開槍殺死黑人男子的事件。我問她如何看待這樣的問題?莫里森只用了一個詞“coward”(懦夫)。“別人背對著你走,怎么會對你形成如此大的威脅,竟然需要你開槍來保障自己的安全!” 這樣的回答不僅表明了她對白人警察權威的藐視,還無意間揚升起黑人的影響和力量。
睿智的莫里森,聊天時也不忘制造懸念。我讓她給中國還沒來得及讀《天佑孩童》的讀者說點什么,她說“當心”(careful),我問why? 她說有想不到的內容、問題和答案……
將近兩小時的采訪結束了。原本我以為今后對她作品的理解和闡釋會更有把握,但后來才發現,其實我更難以釋讀她的作品了,因為她太真實,我不敢輕易用虛妄的言語猜度她的思想;也因為她太神秘,能用筆觸探究世界的終極意義。而“無法詮釋,唯有虔敬”是我得出的最終結論。
臨告別前,我送了自己英文版的專著《多元的夢想:百納被審美與托尼·莫里森的藝術訴求》(2008)給她。莫里森翻看了以縫制百納被的隱喻方式為構架的目錄,說:“太有意思了,你一定給我簽名。我想知道你是怎樣把我的作品縫成百納被的。”我趴在她家的茶幾上,歪歪扭扭地寫了一段話:“很慶幸,卑微如我,用小小的答案,回答著您一個大大的問題。”
我也拿出早已預備好的書,讓她簽字留念。起身和她告別時已近下午5點,偏西的太陽從陽臺外面照進寬敞的客廳,灑落了一地稀稀落落的光斑。她顫巍巍地站起來,執意送我到門口。一扇門,關上了一個我終生不想忘記的面影。
2019年3月到8月間,我以研究員的身份再次來到美國訪學,主題依然是莫里森的作品。盡管沒能親眼再見莫里森一面,卻趕上了一場特殊的約會。我帶著一顆朝圣般的心,第一時間走進Albany影院,觀看了紀錄片《托尼·莫里森:我的碎片人生》,算是和她隔屏接觸,再續前緣。
買了電影票,疑惑上面連座位都沒標記。走進影院才發現,里面黑壓壓的,全是空位子,反倒襯托出某種神秘和莊嚴感。一位中年黑人男性坐在右后方,三位像是好閨蜜的中年女性一起坐在中間位置,臨開場時一位老太太扶著另一位更老的老太太,選擇了優待席位。總共7名觀眾,平均年齡絕對在半百以上。
我選了最中心的位置坐下來,等待一位文學大家的出場。悠長的音樂響起,先出現的是莫里森各個時期的照片,以拼圖的形式,一片一片拼合成一張完整的影像,很契合電影的名字。接著,是她在國內外的盛名和作品在全球的研究現狀概括。再接著,是她一部又一部作品的封面呈現。看著一本本熟悉的書,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書架。
我閱讀過她的每一部作品,熟悉她作品內的每一個情節、人物和場景,也藉此走向自己人生一個個平臺,為此我永遠心懷感激!看著她家窗戶外哈德遜河上的漫天朝霞,聽著她渾厚的談話聲,還有穿插在影片里那些空靈的背景音樂,我莫名地流了淚。
十幾年前,我在自己的專著里,把莫里森作品中的文本碎片“縫合”在一起,寫了一席屬于她的文學批評的“百納被”。其中pieces(碎片)是我專著的關鍵詞之一,“碎片中求完整,斷裂處求彌合”正是我專著的主題。如今,制片人集結起莫里森工作生活中諸多生命碎片,聯結成一部紀錄片,彌合成她部分輝煌的人生。沒想到自己十幾年前的拙作,竟暗合了美國正在各大院線上演的影片,我既心虛,又暗自高興。在莫里森這席偉大的“生命百納被”中,我也曾添加過幾個針腳。
影片是按照莫里森作品發表的順序,穿插進她的生活而講述的,以對她本人和相關人士的采訪內容為主。她的原生家庭,祖父母、父母,她的工作生活狀態,也稍微點到她失敗的婚姻,但并未提及她單身養大的兩個兒子,更沒吐露她前幾年患癌離世的小兒子。

《寵兒》
紀錄片里,莫里森依然抽著煙,依然精神灼爍、思維敏捷,依然用她蒼涼的聲音,笑談文學、歷史和人生。哈德遜河河岸上水藍色的三層別墅,比2015年多了一條100米長、延伸到河中心的長廊,一個她接近“中心”的地方。
88歲的莫里森,作息時間仍然沒有變。每天早上6點開始寫作,每日工作3到4小時,其余時間都是在讀書。影片里反復出現的一個畫面,是她站在火紅的朝霞中,淺藍色澄明的河水,似綢緞一樣舞動出一層層的波紋。那一瞬間的她,距離太陽好近。
有關她成長環境的記述里,有她出生并長大的原生家庭,有她上小學的地方,有她小時候最喜歡去的書店,有父母對她的影響和支持,還穿插著一些遠古的非洲圖片。蒼涼的排簫時時響起,渲染出一種歷史被歲月撕裂的疼痛感,她離非洲好遠。
影片的總體內容沒什么新的信息。她說自己所有的作品都是在給自己、給讀者找尋答案,所以“不知道”是動筆的緣起。但作為讀者的我們,因為她而了解了美國黑人、尤其是黑人女性的故事;也因為她懂得了主流文學作品中的黑人,為什么只是配角或陪襯性的人物,愚昧、粗魯、無知、暴力是他們的銘牌。莫里森在她的11部小說中,用充實的黑人歷史和文化知識,搭建起了自己與非洲的心理、精神關聯,結實而綿長。
《寵兒》是莫里森每次訪談必談的內容。像上次我采訪她一樣,她又說起當年寫作過程中的那個幻象(或者真實)。“看見有人穿戴整齊地從河里走出來,我的故事便有了答案。”母親殺死了女兒,避免她成為蓄奴制、人性之惡的受害者,究竟該不該?只有死者才能回答這樣的問題。所以她讓她還魂人間,找母親索要未曾享受過的母愛…… 博爾赫斯在他的一首取名為《夢》的詩歌里說:“那些夢很有可能/是黑暗所珍藏的殘片反映,在一個不知名的永恒世界/被白天的鏡子所扭曲。”是的,莫里森的夢境也是“殘缺的碎片”,被“白天之光”扭曲,然后一并集結于她的作品里。所以,她愿意反復提起,不愿遺忘。
有關莫里森作品的基本主題,國內外學者關注最多的是少數族裔求生存、自由、權利、尊嚴等的抗爭,而本片中所渲染的另一個主題,才是我們更該看重的:非裔美國人從深重的歷史苦痛中爬出來,站起身,雙手捂著傷痛,卻繼續愛這個世界,愛生活,愛人類。這一主題契合了泰戈爾“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報之以歌”的詩行,也更像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Adonis)的詩句:“世界讓我遍體鱗傷,但傷口長出的卻是翅膀。”這或許才是莫里森近半個世紀以來想要我們了解的主旨。
難能可貴的是,影片盡量客觀地記錄莫里森的生活,有意淡化她獲諾貝爾文學獎的盛況,淡化美國前總統奧巴馬親自授予她的總統獎,且根本沒有提及她如何勤勉努力,還有兒子的死和哀傷。從頭到尾,一個快快樂樂的老太太,春光滿面地笑談她的小說人物,笑談自己的生活、寫作習慣。盡管可能滿足不了一些觀眾對八卦信息的期待,但卻凸顯出制片人的人文主義高度和職業水準。畢竟,這才是強者對待死者的態度;不戳破別人的傷口,是一種善良。

旅途中寫作的莫里森(攝于20世紀80年代)
從昏暗的影院出來,走在灑滿陽光的小街上,我除了反復揣摩影片中她那句“我的一生都在寫作中努力擺脫‘白人凝視’”這句話,也一直疑惑:這部紀錄片怎么結束得令人猝不及防?為什么內容只截止到莫里森1993年獲諾貝爾文學獎,之后的生活及作品內容基本沒有提及?在當天自己的公眾號里,我這樣寫道:“特別想知道2015年8月21日她告訴我正在寫的小說,是否已經收筆?想知道這次紀錄片的錄制她是不是也for money?”不管怎樣,最不希望是因為她的身體原因,需要及時留下珍貴的影像資料,給那些愛她的人;更不希望是那種“在人生的大片美好慢慢支離破碎后,才撿拾起一些碎片,拼湊美好”的事實。然而,僅僅兩周以后,我的擔心成了現實,莫里森駕鶴西歸,只把“愛”與“慈悲”(A Mercy),留給她生活過的世界。
2017年,我出版了另一部專著《非裔美國作家自傳研究》,其中探討了13位非裔美國作家的自傳作品,但少了莫里森這樣一位大家的自傳,好像一本小說里缺了主人公一樣的不完整。記得莫里森在2012年接受《紐約客》的采訪時說過這樣一段話:“我這一生,都在為別人做事,無論是作為一個好女兒、好母親、好妻子,還是一個好老師。我唯一為自己做的事情就是寫作。這是一個我無需應承的真正自由的所在。”那么,莫里森最后這幾年,是在為自己做傳嗎?如果不是,也無需遺憾。因為她一直充實而精彩地活著自己,她的作品是她自傳的一部分,而貫穿在她作品里那些深邃的思想,是她精神、靈魂的再現,盡管,這只是一個目前尚沒有答案的謎面。既然非完整性是自傳先天性的缺陷,那么就讓全世界愛她的讀者,用閱讀、書寫、討論、講座的方式,接替她完成自我書寫。而我愿作為這樣的一位讀者,用自己淺薄的文字,為她輝煌的文學生命添加一絲絲的色彩。
帕烏斯托夫斯基在他的散文集《金薔薇》中說:“某些書仿佛能迸濺出瓊漿玉液,使我們陶醉,使我們受到感染,敦促我們拿起筆來。”莫里森的作品于我,正是這樣的玉液瓊漿。于是我不得不拿起筆,紀念這位剛剛離世的文學大家,感謝她的作品,成全了一位有緣的人。
莫里森,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