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燕平
我僅僅是來了
我來到這里——這本身不是一件值得談論的事情,就像上帝任意擲下的一粒骰子(任意),或如詩人在狂歡之后得到的一個單詞一段句子(沒有預感地,抑或是先前被詩人厭惡甚至拋棄的)。
我來或不來,從來不是我能主導的。我不知道為什么要來,更不知道為什么要來這里。這種情形讓我天然覺得無可奈何。我因此有了一種近乎于木然的心理狀態:我是來了——我好像來了——我確實來了——來這里了。
“我來了”,僅此而已。我沒覺得你和我有什么關聯,還有“你們”以及“他們”。你們完全可以忽略我的“存在”(他們早就忽略我了)。
我僅僅是來了。我堅信我是不想來的,至少不會來這里。這里讓我失去應有的感覺和知覺。你們讓我感到奇怪甚至驚悚。我知道你們在干什么,我更害怕你們將干什么!
我來到這里就有一種莫名的緊張、無限的拘謹以及時時萌生的恐懼與膽怯。[我常常做噩夢:你們穿著黑色長衫,嘴角滴著殷紅的血,眼神充滿淫邪,偶爾閃現白色的面孔。你們手里總是拿著一個圓形的兇器(很難看清這兇器的全部和真實)……]
我來是無法選擇的。
我來這里是沒有根據的。
我存放在這里,確是不得已的。
我一直覺得他們可怕、可憐、可笑!
他們一直在證明:這里是他們該來的。這里是他們的伊甸園,是他們的天堂和圣地。他們天生就知道來這里;他們一致選擇來這里;他們集體發誓來這里。他們最終如愿而來:
他們是來打開宇宙的;他們是來呼風喚雨的;他們是來書寫歷史的;他們是來創造未來的……
所有的思想家為他們注釋;所有的哲學家為他們辯護;所有的文學家為他們賦辭;所有的縱橫家為他們開路;所有的巫術家為他們祈靈;所有的宗教家為他們打開入神之門。
我總是在不經意間看到無邊的幻象與倒影,也在無心處看到真理的搖滾。
我站在這里,觀看。然后走近他們的廣場(以及相對秘密的花園、客廳甚至臥室)。
然后言說。
我受著某種指引
我要告訴你們真實,在你們看來是一種虛妄。盡管如此,我還是要說:我的出生由于未經我的選擇,或者我本無選擇之權利,因而是違背我意志的,所以它是荒謬的。我的存在,僅僅是為了證明這種荒謬。
我知道,荒謬是這個世界現有的真理,也是這個本是虛擬,卻被眾生津津樂道的荒誕空間的某種動力,但它注定會成為人間自身的笑談甚至悲哀,是人類難以了結的噩夢。
事實是:在我們麻木或者不經意的時候,動物和植物已經在暗示我們走錯了方向,說錯了語言,恍惚了心智,結果是難堪的甚至是不可思議的。但我們(似乎)聽不見也聽不明,抑或是人與生俱來的自以為是,以及從不在意非人類的所有善意。
盡管我的到來是一個無端的意外,或者是你們的某種失誤或陰謀,我還是以沉重的肉身體驗了你們營造的這個荒誕空間的悲歡離合。我快感了很多,也享用了所謂的美好時光,但我的懷疑與憤怒從來沒有停止過(包括互不相容的對你和這個世界的感恩與詛咒,不斷地干擾我進而襲擊我,試圖毀滅我,變異我)。幸運的是,我以我無以證明、難以言說的靈異或般若,堅持著一種僅屬于我的觀看、我的注釋以及自言自語。
我必須說出我體驗的秘密。我受著某種指引。
理想國或自然交響
大山中的任意一絲藤蔓花草、任意一棵大樹以及它任意的枝形葉態,都自成風景。
它們是有韻的文, 更是無韻的詩。
外面的人, 紛紛擾擾來大山里尋找(他們的命符丟失了,包括昨夜的新夢)。
除了天和地,大山不曾知道其他(大山說“天地” 其實沒有)。
大樹與花草, 要么不說話,要么自說自話。它們與大山除了相互感激, 再沒有其他相關或糾結。
大山將季節與色彩化成了交響詩(它自己卻不知道)。
完整的世界
煙與茶,酒與書, 加上我(當然還有女人),便是一個完整的世界(絕對理念的)。
煙是我思考時的借口或藥。茶是我不經意的時間伴侶。
酒是我思維的魔女(她的面容與肉身或善或丑、閃爍不定)。很多時候是酒在尋找我(此間我受著某種指引)。
書是我另一半的身體,我的完美的肉身是若干文字化合而成,我的背部及臀部隱約可見草書般的詞句。
女人是我思想休憩時的一汪深潭、一泓流瀑(以及森林)。當我和女人融合時,思想的森林即刻膨脹了許多, 森林中央甚至擠滿了史前動物、古生物以及入間不曾見過的壁畫。
只需一頁文字,我便吃飽喝足了:確是沒有饑餓過(饑餓在本質上是食物對人的誤導,因而是一種以味覺為掩飾的慢性傷害)。
在完整的世界里,我變成了一首不為人知的詩,一塊布滿條紋的古化石。在別處,在時間之上。
上帝知道樂山
夏天的峨眉山麓,一個叫折樓村的地方,小巧而別致的玫瑰圣母教堂內,“頌詩”聲越過四壁,溢出拱門而來。空地上的圣母瑪麗亞雕像看上去并不華麗,卻是異樣的醒目吸睛。
我確實感到吃驚。在這樣的荒村野地,上帝的身影如此清晰而溫情,而此間的耕夫織女又是如此安寧篤定。
這讓我想起樂山七、八座天主教堂的前世今生,以及我曾經在城中護國寺圣心堂見聞的禮拜聲以及懺悔場景。我在當時買到了我的第一本《圣經》。
在年歲交替的特別時節,峨眉山下的大佛禪院,祈福大法會上的萬盞明燈映紅了中國西南的夜空。法師的誦經念咒,以一種別樣的聲調和節奏破空而去,無形無蹤。巍峨薄云的金頂之上,十方普賢身披瑞雪,慈目放望大千世界,將佛的力量與意志,藉著白象的巨足,傳向塵世的靈府。
岷江以下的犍為之地,保存完好的文廟圣域,每年的春季公祭如期而至,莘莘學子沐浴前往,文人雅士虔誠歸向。鐘樂聲穿越上下左右,鑼鼓聲驚醒百年沉睡。儒學孔道在歷史的迂回中再現這方流金之境。
宏大背景下的樂山,圣母、基督在其中,孔子、顏回在其中,普賢、彌勒在其中,他們是樂山的共存共生者,是樂山人永在的護佑者。樂山人在不知不覺中上升著、進化著、修煉著、享受著。當然也異化著、庸俗著、頹廢著、沉淪著……
興許,讀懂樂山,便可讀懂中國,讀懂人生與江山,讀懂時間與造化。
沒有多少群體像樂山人這樣不可思議,也沒有多少城市像樂山這樣似是而非。
這座北周時期修筑而成的濱水城市,積淀了一千四百年的七色光彩與歷史粉塵。
我常常驚嘆樂山的原地不動,驚嘆樂山人淡定自在的生活狀態;驚嘆樂山人“我閑故我在”的悠然氣象。
當整個中國以失衡的速度與心理奔突了三十多年后,人們發現吃穿不慮之外,在高樓寬廬之中,莫名的愁緒與身體的軀殼感揮之不去。人們不安,眾生焦灼。對逝去的城墻、巷道甚至一家面館小酒店大為懷念。看得見山,望得見水,記得住鄉愁,一時成為集體無意識。公眾對大道的拒絕,對擁堵的無奈以及所有“被縛”的痛感與失落感與日強烈。人們開始尋找小橋流水人家,開始臆想雞犬聲相聞,開始躲避訊息,向往“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桃花源。整個社會在追問中嘆息,在追逐中呻吟,在迷失中折騰,“詩和遠方”于是成為這些年醒者與醉客的夢想所在。
這樣的時代背景,這樣的全民喧鬧,并沒有分割掉樂山固有的精氣神,也未曾更換掉樂山人的心理色彩。樂山的天空依然不高不遠,不清不濁。
每一次落步于城區的桂花樓老巷,或者游目于上河街的封火墻,總是在不經意間將曾經的樂山城邑依稀還原:
勾欄瓦舍下有流水叮咚,茶堂酒肆旁倚紅裝素裹。挑夫走卒沿街叫賣,漁翁纖夫相對笑談。一盤回鍋肉,兩碟花生米,豆花蘸水加味精,米湯泡菜豬耳朵。咸燒白,豆腐魚,粉蒸牛肉白宰雞。張二娃,李三妹,舅子佬俵姨媽爹。街邊小桌楚漢相爭,水井一周漿裳搗衣。張公橋、銅河,岷江青衣一水連。大佛隔岸觀世相,普賢山中聽凡音……
時間一直為樂山停留。如果說生活是一種方式,“樂山方式”應該是傳統中國的濃縮與注腳:時間與鐘點無關,勞作與他人無關。饑則食,困則睡。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
“樂山方式”是天人合一的心性存在,也是人我為一的和諧共生。
樂山人普遍嗜飲素茶,而且濃湯深杯。“素茶”兩個字千百年來深嵌于樂山的生活與心靈之中,即便不能懷抱宇宙,也是且將深心托毫素。
樂山山水自然之勝,歷代文人騷客詠頌有加,天下地上唯此唯妙。普賢以此為道場,彌勒示現于斯土,一眾生靈之歡喜應是累世之修為所得。
樂山城,城在山水中,山水在生活中。樂山之水有靈,樂山之山有性,樂山之人有度。山水人天然合體,從不分離。樂水之輩一竿垂釣三江月,一躍穿過夏與冬。河畔品此地青茗,江岸觀微瀾千秋。沫水若水西天來,岷水湯湯南向歸。樂山之眾且仁且靜,原地不動以察古風,深納淺吐以應天籟。無語峨眉橫絕云天,有聲凌云直立江心。任它朝代更替,遑論世道進退。
水給樂山人以智,山給樂山人以仁,佛給樂山人以慧,天給樂山人以無憂。中國人的人生答案,一直藏在樂山社會中。
樂山城無哲學之流,卻有字牌之眾。“貳柒拾”是上帝給予樂山人的人生哲學圣經。八十張紅黑兩色的字符教會了樂山人因應變化的靈異天方。
樂山人普遍不修佛學,卻驚人的知曉“活在當下”的無常之道。樂山人一旦相聚,必是共議國是,清議天下。他們縱議美韓布置薩德對中國的影響,卻牢牢地盯著股市行情、樓盤走勢以及黃金假期的旅游攻略。
樂山人不尚抽象與思考,卻有著龐大的繪畫與詩歌群體。每一個角落都有詩人,每一座縣城都有作家。中國書畫儼然自這片土地誕生。喜做官者少,喜翰墨者眾。雖無詩歌流派落地,卻有“嘉州畫派”鳴世。盡管在當代中國的藝文版圖上,樂山詩人、作家、畫家、書法家少有翹楚之才,但內心的道德與頭上的星空,從來沒有遺忘過。
樂山城不缺老板土豪,卻沒有真正的企業家群體。樂山人深諳守成之理,更通曉道家“居處”之道。他們將生與活、存與在置于財富之上,將此間與當下放在所謂的“名節”之前,高妙審時,機智度世。懂得“進入”的價值,更明白“出來”的意義。
樂山這座城,樂山這方人,集納了深厚的市民氣、商人氣、文化氣以及正在褪去的俠客氣,雜糅了些許的時尚氣、財富氣與PK氣。
散漫與隨性,自在與逍遙,成就了樂山人的輕快與美好,卻也在悄然間抵解了樂山人的未來。
上帝知道樂山,卻無從改造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