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春林









封偉民
中國陶瓷藝術大師,高級工藝美術師,廣東省工藝美術學會副會長,廣東省陶瓷協會藝術設計專業委員會副主任,佛山市美術家協會副主席,佛山市工藝美術學會會長,佛山市政協書畫院副院長,佛山民進開明畫院副院長,石灣陶藝學會名譽會長。曾獲第一屆中國陶瓷藝術展金獎、中國工藝美術作品展金獎、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國際陶藝學會第43屆國際陶藝大會展覽“和諧獎”金獎及學術交流優秀作品獎、香港金紫荊杯國際文化藝術博覽會金獎等獎項。作品《守望》入選“第十二屆全國美術作品展”。
從熱鬧的大街上轉入一條僻靜小道,道路兩旁高大的蘆葦和翠竹肆意生長,讓初到者有點慌不擇路。封偉民的陶藝工作室就隱藏在廣東省佛山市石灣的一片略顯野性的嶺南花木之中,偌大的展廳安靜寂寥,唯有一件件形式新穎的陶藝作品無言溢出陶藝家不朽的激情,也顯示出他身處浮躁時代的從容不迫。看得出,封偉民這個人不善言談,不隨大流,他有所為也有所不為。
石灣陶藝年輕一輩的翹楚
在改革開放時代成長起來的封偉民,遇到一個多元文化藝術的交流碰撞期。石灣鎮雖處嶺南一隅,卻早已既不荒僻,也不再拘囿于生產建筑裝飾物的瓦脊公仔了,當代有大批的石灣陶人加入到中國陶藝這一生氣勃勃的事業中,只是不同年齡段的陶藝家們有不同的成長環境,因而也表現出文化分層的多層次性。老一輩如劉傳大師等人主要秉承了極其洗練的中國傳神寫意人物的雕塑語言風格,他們的寫實語言借鑒傳統戲曲表演的程式,以意態生動取勝。黃松堅、劉澤棉、廖洪標、劉炳、潘柏林等大師在繼承傳統傳神寫意手法的同時,為滿足時代重寫實的審美需求,融合了學院美術所傳播的現實主義藝術原則,即客觀再現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手法,使他們在塑造人物形體時體量感更強,結構更結實,尤其在再現當代社會主義新人時有能力貼近對象本身。新時期以來,石灣當代陶藝在外來與本土各類美術思潮、美術風格的激蕩下變得多姿多彩。封偉民等一批年輕的陶藝家正是在石灣陶由產品向藝術品轉向的時間里,學習如何繼承傳統和如何施展自己的藝術個性。開放的環境對于習慣墨守成規的人而言會是迷茫,對于善于學習的人而言則可能是福音。封偉民雖然個性沉靜,但眼界開闊,且多思敏行,在實現石灣陶藝語言由重再現向重表現的當代性轉換方面,他是年輕一輩的翹楚。
陶藝的當代性與現代性有歷史關聯也有區別,換句話說,當代性對現代性有一定的繼承性,也必然有大膽的形式突破和價值揚棄。陶藝語言包括造型語言(形體、空間)、裝飾語言(圖案、繪畫、顏色)、材料語言(材質、質感),它是個人風格、趣味和價值取向的重要載體。只有讀懂一個陶藝家的語言邏輯,才能真正讀懂他的作品。陶藝語言也是一種工藝語言,隨著當代人對陶瓷工藝的日益革新以及陶藝家對陶瓷材料的創造性運用,當代陶藝語言不斷處于一個變化發展中,可以說,陶藝的當代性在一定程度上表現為求新求變的探索精神。
封偉民的作品具有鮮明的當代性,業內外普遍認為他的作品形式新穎,有個人的面貌。他在水墨人物畫方面有相當高的造詣,這是他的寶貴特長。他筆下的人物夸張變形,有一種超然世外的文人品格;他的畫面布局有現代構成的意味,講究點、線、面和黑、白、灰的精妙組合,既出人意料,又合乎邏輯;他的水墨積染水分控制得不錯,骨法用筆與墨骨法和渲染法轉換自然。可以說,水墨畫是支撐他的陶藝的最大功課。當然,由平面轉為立體造型,封偉民基本保留了正面直觀作品時形式上的完整性,也就是說,當觀眾從正面直觀他的陶藝作品所獲得的“畫面”感印象最深,說明角度最好,與他的水墨畫也最接近。比如《一默如雷》《阿彌陀佛》《天地一雪翁》《寂然凝慮》等佳作,保留了平面繪畫與立體陶藝間微妙的關聯性,尤其是《金秋暖陽》這樣的仕女作品,利用繪畫來豐富陶藝裝飾語言的意圖更為明顯。在封偉民手里,將人物形體拉長,附以泥片翻轉、折疊、皺褶的服飾,加上刻畫不問俗事、內省的人物眉目,他所塑造的這些藝術形象對于觀眾來說都具有很強的“陌生感”,也因此能吸引人駐足停留。當觀者能進一步讀懂其形式語言的內在邏輯時,藝術感染力也會隨之加強。這并不是說他的作品沒有立體感,只能單面欣賞,恰恰相反,他的不少作品很注重占有三維空間,而且做到了以小見大,比如《孔子問道》《明月幾時有》《乘東風》《借東風》《精衛》等,這些佳作體現了作者對于前后、上下、左右空間或實或虛的靈活處理能力,做到了松緊有度,收放自如,起承轉合,虛實相生。
從題材看,封偉民塑造的人物形象多為歷史人物,有文人墨客、武將、也有佛道人物,除此之外還有嶺南仕女,佛山市文聯主席和黨組書記凡周先生的《封偉民陶塑論》對這幾類題材都有專章論述。不論對象是誰,作者都需要同時調動自己的理智和感情去把握人物形象。用藝術來表達真理,其方式的獨特之處就在于寓情于理,即借助可感的藝術形象來實現與歷史人物的對話,與觀眾的對話,同時也是與自我的竊竊私語。相比那些滿足于惟妙惟肖再現歷史原型,迎合觀眾的接受心理的做法,一個好的陶藝家可能更看重如何真誠面對自己,坦露自我人格理想。統觀封偉民近十年來的陶藝作品,他所塑造的人物都流露出一個共同氣質,即沉靜內斂,品格高逸。人物表情很少睜眼與觀眾對視,多數是眼睛微閉向內觀心,或是視線在渺遠天外。這種超然物外的氣質自然不是歷史人物的客觀規定性,而是作者主觀精神的投射。它帶給觀眾微妙的心理反應是:陶藝人物本身已形成一個“別樣”的環境,一個特別的“氣場”,它的存在不“討好”你,觀者與它相遇時只能保持觀看的純粹性,即因“間離”產生美感。
美的形式與形式的美
藝術很難作偽,心里有什么就會流露什么。封偉民內心有詩書,所以出來的文士形象就相對文雅;他內心有勇氣,所以出來的武將形象就很剛強有力量;他內心懷著美好愿望,出來的嶺南仕女就從容脫俗。特別是他塑造的一系列修行人物如《靜觀世態》《意塑弘一》《地藏菩薩》《知行合一》等,著意在刻畫人物的堅韌、擔當,凝結著一股股強大的精神力量。
由于各種“陌生化藝術語言”的組合無邊界,又容易產生離奇的藝術形象,也因此誘惑著不少陶藝家落入小情趣的窠臼中。有人一輩子就在玩空洞的形式,沉迷于制造“離奇”“怪誕”“丑陋”的藝術形象,缺乏健康的情趣和積極的精神。任何新穎的藝術形式最終都要被用于表達精神意趣上,否則就會流于形式主義,當代陶藝的“通病”恰恰在形式發達,精神貧乏。封偉民的作品沒有割裂形式與內容的關系,他的形式革新是從內容出發,形式服務于內心表達,所以他創造的新形式提升了當代陶藝的精神表現力。
陶藝家會用什么樣的藝術形式來塑造人物?一定是他自己認為最合理的語言。性格保守者會選用慣常的語言,富于創新精神的人會提煉出相對“陌生化的藝術語言”,而判斷一個人的才情大小通常可以觀察他能否創造出看似“陌生”,實則合乎藝術規律的新語言來。不少石灣公仔就因為一味地去追普通視覺經驗里的毛發、指甲、血管等細節畢現的、“肉乎乎”的“真實感”,反而令我們覺得此類作品很是平庸。“陌生化的藝術語言”在一定程度上是反日常視覺經驗的,但凡越接近我們普通視覺經驗的形式塑造,就越難喚起我們的審美熱情。封偉民的陶藝作品基本采用夸張、變形、綜合裝飾等藝術語言。他善于把握大的形式對比關系,比如高與矮、長與短、直與曲、實與虛的對比,人物動態明確肯定,或是垂直,或是向左或向右扭轉,總之很明快有力。
也許是受繪畫影響,封偉民尤其擅長在縱向和橫向上找視覺力量的動態平衡,如《一默如雷》《懷素》《又得浮生一日涼》等作品;他敢于刪繁就簡,在面部肌肉、衣紋、道具、環境處理上從不面面俱到,像《花月春風》《芙蓉倩影》《花仙子》這類作品,作者讓出了大面積,采用不同釉色和傳統貼塑法來做裝飾。這些都是超出普通經驗范圍的“陌生化藝術語言”,這些語言都具有暗示、聯想、隱喻、反諷等修辭學意義。
藝術來源于生活,卻不是生活本身。石灣陶藝不能過于 “貼近”普通視覺經驗,而應該有意與生活表象拉開點距離,大膽取舍,提煉語言,創造能觸發人聯想和審美感情的“有意味的形式”。在這一方面封偉民走出了比較成功的路子。凡周先生在《封偉民陶塑論》中,以“美的形式與形式的美”為專章,對封偉民陶塑的寫意性與形式感作了論述,他認為“寫意性與形式感都反對藝術創作機械地再現生活的本來面目,強調作品形式的重要性,并各自探索出一套屬于自己的藝術手段,使形式具有相對獨立的審美意義”。“寫意性是一種表現內容的‘美的形式’,而形式感則是獨立呈現的‘形式的美’。封偉民的陶塑創作在傳承中國藝術寫意精神和手法的基礎上,適度吸收了西方現代形式感的理念和技法,從線條與色彩、浮雕與彩繪、質感與肌理等方面,以豐富多變的陶塑語言拓展了石灣陶塑表現人物精神世界的空間和深度,使作品既有傳統韻味又有現代特征,為石灣陶塑的發展走出了一條新路。”
石灣陶藝界形成的“封氏”風格
所有的藝術探索創新本身其實都有個“試錯——修正”過程,這個過程還可能不斷反復。當你有意無意地偏離了傳統時,可能會走上歧途;當你打散重組傳統的藝術語言時,也可能會出現由于新語言的不統一導致形式上的不完善。這都是隱伏在創新道路上的陷阱,對個人而言也是代價。封偉民的陶塑人物創作總體方向上是好的,已經在石灣陶藝界形成了自己的“封氏”風格,并在全國范圍內贏得了好口碑。接下來,如何對原有的創新進行藝術語言的進一步統一是他值得做的工作。有時候可能是由于性格的謹慎,有時又是迫于市場的壓力,個別作品在語言上做得還不夠統一,出現不同藝術風格語言在同一件作品上雜糅的情況。從道理上講,過往的藝術語言沒有高低之分,以西方藝術而論,原始藝術、浪漫主義、現實主義、印象主義、未來主義、野獸派、表現主義、超現實主義、超寫實主義、裝飾、達達、波普等等都有他們鮮明的藝術語言,在一件作品中只有語言統一,才能做到形式有機完整,中國人的“氣韻生動”理論其實也是講這個道理。
中國當代陶藝極具開放性,藝術語言極其豐富多彩,不僅各種陶瓷材料被運用得個性鮮明,而且深入生活的觸角也十分敏銳。有一些陶藝家利用陶塑人物來反映當代人的精神面貌,比如有的表現人在經濟繁榮時代里的拜金主義、精神空虛狀況;有的表現在激烈競爭環境中的人的普遍性焦慮情緒乃至人性異化;有的表現互聯網時代人迷失于虛擬空間的精神漂浮狀態等等,這些陶藝家都很好地保持了藝術家對于現實的批判態度,這是可貴的人文精神。比較起來看,封偉民的陶藝人物還局限于石灣傳統題材,這也不算是個問題,一個人總有所偏好。他不夠外向,所以既不太具有批判精神,也不太具有民俗的娛樂態度。但他足夠內斂,眼睛向內看,這足以讓他有機會往縱深去開掘精神世界。從他作品的氣質看,他可能更容易去繼承中國文人藝術的血脈,弘揚儒家正氣、道家清氣、釋家勇氣,借歷史人物澆自己心中的塊壘,這條路還很值得走。
真正的藝術追求都是個性使然,封偉民有許多藝術探索當即就被業界認可,并產生一定的流行性,他的陶藝作品無疑具備當代價值。祝愿他的探索之路能更入佳境!我也期待看到他對水墨肌理的敏感力能夠巧妙地反映到陶塑藝術的形式語言中去,讓新形式產生新藝術力量。